“孟大哥、阮公子,”我摇摇头,“你们大可不必在意这个。在我心里,你们永远是我的挚友。就像……就像妆成一样。我此番前来……就是想……想问问妆成……”
这几句话我说得极难,其间一度哽咽险些要说不下去。因为对我而言,妆成并非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侍女。
她比我小两岁,五岁时被母亲从人牙子手里买回府中,一个小女孩,走路都尚且不稳呢,跟在我身后小姐小姐地叫着。我们分食过一块饼,也一起读书习字。从小到大,她一心想着我,事事以我为先。
仅仅为了我一句“想要艳压应京众闺秀”的戏言,跑遍了应京各位梳头娘子的住所,最后学得了一手梳头化妆的好手艺。让我在闺中密友间大大长脸。
这么多年形影不离,我从心底将她当做我的亲人,姐妹。甚至在我回宫时,把我最想要却得不到的自由给了她。
她的离世,我至今不能接受。
孟源把手伸进怀中,经过许久的摸索,终于取出一个锦囊,将它递到我面前。我认出这个锦囊的布料是妆成从前在宫中所穿的衣服上的布料。
当时这块布料是蜀地进贡,仅仅一匹,便是当年的贵妃也不得,只给了我一人。我觉得太艳,妆成却很喜欢,于是我便将它送给妆成做了一冬一夏两身衣衫。沈涤尘为此还指责我不顾尊卑。
接过锦囊,我摸到里面似有什么东西。打开将其倒在掌心里,竟是一簇头发,用红绳细细捆着。
这头发柔韧且有光泽,手摸上去依旧顺滑。
“这是……”虽然心中已有答案,但我仍旧想要再确认一番。
孟源站起身来,道:“这是妆成的头发。草民与妆成……在娘娘走后不久便许了终身,成了亲。妆成已是草民的妻子了……”
“原是这样……原是这样……”我看着手中的头发喃喃,“还在吴家村的时候,妆成就几次三番说吴家村好,闲聊之时句句不离孟大哥……她能嫁给心爱之人,也是一桩美事……”
眼前的男人两鬓霜白,眼窝深陷,早已不复两年前初遇时候那般神采奕奕,豁达不拘。这是历经苦难之后意志消磨的样子。我相信他也是爱妆成的。不然也不会如此消沉,贴身放着妆成的一缕发丝聊慰相思。
我把发丝重新放回锦囊之中,交还到孟源的手上,问:“妆成究竟是……如何死的。”
孟源郑重地收下锦囊放入怀中,向我行了一礼,道:“当地的官差为了完成上头派发的任务,要求吴家村以及周边几个村每家每户都要向官府借粮。可这几个村子地处山坳,当地人多是打猎捕鱼为生,鲜少有能够耕种的地。借了朝廷的银粮,本来勉强糊口的人家便多了负担,实在是偿还不起利息。最终逼得吴仲和吴冬两家全都投了河。”
孟源越说越激动,说到此处已经涕泪纵横。
他扯过那只空空荡荡的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接着说道:“新到任的知县虽然年轻但也是个好官,他将情况一一据实写进折子,告诉我们说会上报朝廷。但县衙之中官官相护,以他一人之力无异于是以卵击石、螳臂挡车。折子是递上去了,还没等来陛下的圣裁,县衙中的各个奸猾之徒倒先发难……”
看孟源的样子,我也实在是揪心,对他道:“孟大哥,你慢慢说。”
他点点头,接着道:“官差们三不五时便到村里来作恶,不是掀了这家的灶台,就是砸了那家的弓箭渔具。这些本就是大家伙吃饭的家伙事,被他们这么一闹,村子里怨声载道。起先大家还忍让,后来渐渐的越发的过分,便有那年轻气盛的开始反抗。”
说到此处,孟源顿了顿,他脸上的表情悲怆,像是又一次经历着极为痛苦的时刻。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才接着说道:“那日官差又来寻事,打伤了丽婶和她儿子。搞得村里人人自危,人心惶惶。妆成不忍心,召集了大伙,将柜中的存票取出来,与大伙商议,想要连夜收拾包袱,带着存票去找别的地方落脚。村里的老幼妇孺多,舍不得这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但迫于无奈,也都答应了。”
“是路上遇到什么事了吗?”我问。
孟源缓缓摇了摇头,神色中难掩悲怆:“谁也没有想到,官差去而复返。见了桌上的存票,个个两眼放光,像是枭兽见了腐肉一般。他们把存票一把夺过,偏说这钱来路不正,押着妆成要去取。妆成自然不肯从,此举也惹怒了吴家村的村民……”
“于是官民之间爆发冲突,官差放火烧村。除了外出打猎的老孟和尚未回到吴家村的我,无一人幸免。等老孟见到火光奔回村中,只救下了重伤的吴季。可惜啊……吴季重伤不治,不到七日也离世了……”见孟源哽咽得厉害,实在说不下去,阮言一替他说完了剩下的话。
听完他二人所言,我心中既震惊又愧疚。无论如何我也料想不到,留给妆成的体己钱,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我如鲠在喉,双手颤抖,用力抓住椅子的扶手才勉强稳住:“他们……他们怎么敢……”
第99章
“他们如何不敢,”孟源的语调里尽是愤恨,“吴家村上下,谁不知道妆成曾经侍奉过皇后娘娘,得娘娘喜爱。只不过这事儿不能明着说,他们便装聋作哑。六十两黄金,别说一个衙役,就是一个九品的县令,这一辈子如何能赚这么多?任凭妆成是侍奉过谁。也抵不上这六十两黄金在他们眼中的分量。”
是啊,孟源说的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即便是我身怀这六十两黄金遇到了这样的恶人,管他什么皇后不皇后,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搏上一博。
将眼角的泪拭去,我取出两包炙羊肉递给他二人,特地对孟源道:“妆成从前最好这一口,孟大哥你一定要尝尝。你尝过,也算是替妆成吃了。”
“草民谢过娘娘。”他还是那样拘谨。
这次我只是微微颔首,不再说些“别拘谨”一类的话。因为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在我面前的都只是布衣孟源,而不是孟大哥。
他再也不可能同之前的一样随性自然了。
想问的已经问明白了,我起身向二人告辞。现在的我不能在此处多做逗留。自沈涤尘失了一只眼,他变得更加敏感,脾气也阴晴不定。往往我离开他身边时间长些,他便总要因为各种小事发一通脾气,就连陇客和柳道可也劝不住。
辰阳宫的侍女和小黄门现在都怕他,据说已经有不少人宁可被罚去干粗活也不肯到辰阳宫当差。
当我拎着最后一包炙羊肉回到辰阳宫的时候,殿内传出沈涤尘怒不可遏的斥责声:“你纵是多看两本书,怎么还会有这样蠢得出奇的念头?!”
他果然又在发脾气了。
我没有着急进去,隔着油纸摸了摸手中的炙羊肉。嗯,还有些余温。
又整了整衣装,深吸一口气,这才挂着一副笑脸跨入殿中:“陛下!快来看看,我给陛下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殿内两个小黄门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旁边还有两幅被污了的字画。画上一根横生的枝头上站了两只黄鹂,一大一小两相应和。其间一直栩栩如生,很是有其神韵。另一只连同附近的枝丫都已经糊成一片,只能看个大概。
大概是小黄门收拾的时候墨迹还没干透,这才将画毁了。
沈涤尘见我回来,面上的神色稍有缓和,道:“皎皎回来了?今日事办得如何?”
“自然是替陛下办得妥妥帖帖的,”我将手上的炙羊肉递给沈涤尘,“三元楼里的炙羊肉,许久不吃了,陛下陪我吃一点吧。”
他接过炙羊肉放在桌上打开,我则捡起地上的画,称赞道:“陛下的丹青又进益了。这黄鹂就跟要从画中飞出来似的。”
不等他接话,又接着训斥地上跪着的两个小黄门:“你们看看,好好一幅画,这便算是毁了。当差越来越大意,没些眼色。”
两个小黄门不停地磕头认错,说着万死。
“什么死不死的,大好的日子真是晦气,”我指着门道,“说你们没有眼色,果真是这样。都没见我和陛下要吃炙羊肉吗?还不快去传两付碗筷。”
他二人看看我,又看看沈涤尘。见沈涤尘没有反对,嘴里不停地说着“谢陛下娘娘”退出了殿内。
沈涤尘用手拈了一块羊肉放进嘴里,道:“吃炙羊肉何须碗筷?”
我亦是有样学样,吃了一块羊肉,笑道:“陛下仁善。自然不是有意为难两个下人。我也不过是擅自揣测着圣意办事。”
他将一块肉递到我的嘴边:“皎皎知朕。”
门外通传医官背着药箱来替沈涤尘换药,我想要将炙羊肉拿走好让医官有放药箱的地方。捧着炙羊肉正欲转身,却被他拉住了衣袖。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我不走。”他这才松手。
纱布被一层层揭开。沈涤尘的右眼已经被取出,剩下一个深陷的空洞,显得狰狞可怖。一个侍女看了,低低惊呼一声。被沈涤尘狠狠剐了一眼。
换完了药,医官简单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沈涤尘赶走了殿内侍奉的所有人,独自背对着我坐在镜子前。
“如今单目视物远不及双目,所见范围狭窄,看书也费劲不少,”他用一只手不停地来回抚摸着失去的那只眼睛,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堂堂一个大郢的帝王,却是个独眼……”
我走到他身后,卸去双手上的首饰,替他轻轻揉按着太阳穴:“陛下,陛下有潘安之貌,身负帝王气概。所以大抵是上天也嫉妒陛下的英姿,才让陛下有此劫难。”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我的手紧紧握住。
翌日我睁开眼,沈涤尘依旧躺在身边,睁着一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床顶。
我向窗户那边望了一眼,天已经大亮。
“陛下,”我一只手撑起身子,另一只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没有发烧,“陛下没有去早朝吗?”
沈涤尘这才收回目光看向我,他问:“我这个样子,如何见人。”
召回齐王沈路云、贤王沈庭风还有流放在外的沈柏琛三人的诏书已经在路上了,此时还不宜打草惊蛇,不能让沈涤尘受伤的消息流传出去。
现在的他确实也不便见朝臣,只能称病。
但这些诏书送到他们手中,再等他们回应京,最快也要月余。长时间称病不上朝也同样招人起疑。
不知道这要如何是好,我坐起身,喊来鹅黄和图南梳妆。
沈涤尘全程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躺着。知道陇客将今日的奏折送来,他才起身梳洗。
无意间眼睛的余光扫见桌上的琉璃盏。我隐约记得在吴家村时曾在阮言一的书架上看过一本书,书中提到西洋人会一术,即以琉璃为瞳,替换掉坏死的眼珠。
正巧阮言一现下还在宫中,去问问倒也无妨。
正打算去找阮言一,有侍女来禀报说阮言一想要求见沈涤尘。
他来见沈涤尘能有什么事?我在心里猜测,莫不是来辞行的吧?
第100章
沈涤尘对阮言一帮助张念出走一事仍旧耿耿于怀,并不打算见他。但他也知晓遇刺时若非是阮言一处理得当,恐怕就不只是丢一只眼那么便宜了。
于是只对来通报的侍女道:“朕今日身体不适,让阮公子且先回去吧。另外派人照顾好阮公子一应起居用度,等阮公子在宫中住够了,再安然送出宫去。其他不必再来回朕了。”
我见那侍女面露为难之色,欲言又止,对她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有了我这句话,那侍女才大着胆子道:“阮公子说……说可以治陛下的眼睛……”
如今“眼睛”、“残缺”等一类词都是沈涤尘的禁忌,宫中鲜少有人敢提及。那侍女乍一说,沈涤尘脸色骤变,眼看就要发脾气。
我抢先一步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道:“陛下不妨听听阮公子怎么说。”
沈涤尘看着我的眼睛,我亦不闪不避与他对视。渐渐的,他眼中的愠怒消散。
“快,快请阮公子。”我对侍女道。
阮言一自然也知道自己不受沈涤尘的待见,走在他前面的侍女唯唯诺诺,他却如闲庭踱步般款款而来。
面对沈涤尘冷着的一张脸,依旧是不卑不亢,颇有大儒们所提倡的风骨。
“阮公子不请自来,有何要事?”沈涤尘说话毫不客气,存心想要阮言一难堪。
只见阮言一微微一笑,道:“草民此次前来,是为陛下解忧的。”
“哦?”沈涤尘把玩着手中的扳指,露出一个带着些许玩味的笑,“不知阮公子能替朕解何忧愁呀。”
阮言一笑而不答,从袖中取出一本无名之书。我认得这本书,琉璃换瞳之法就是出自此书。
他将书翻开呈给沈涤尘,道:“草民人微言轻,不足以为陛下信之。但草民要与陛下解忧之事,此书已经详叙过了。陛下不妨看过了书再决定要不要接受。”
沈涤尘接过书翻阅起来,起初眼中还带着几分不屑,随着书页翻动,他的脸上渐露惊喜之色。
来来回回看了三、四遍。“啪”的一声,书被沈涤尘合上,他满脸笑意,吩咐陇客道:“快给先生看座。”
待阮言一坐定,沈涤尘向他问道:“先生可是会这换瞳之法?”
“在家中的时候曾看父亲替一个伤了眼的叔伯换过,”阮言一道,“虽不能视物,但看上去与真瞳无异。阮某有九成的把握。”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沈涤尘一连说了三个太好了,“先生要准备什么,只管跟朕讲,但凡朕能取到的,一定取来。取不到的,便是千金万金也要求得。”
阮言一道:“倒也不费事,只需陛下在库房中寻几颗中意的琉璃珠便可。剩下的我自会搞定。”
沈涤尘大喜过望:“甚好!甚好!”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问道:“先生予朕如此大恩,想是有求于朕吧?若是方便,不妨说来听听。”
“哈哈,”阮言一笑道,“不愧是陛下,明察秋毫,洞悉人心。我自是有所求,就看陛下肯不肯答应了。”
沈涤尘放下手中的书,继续把玩那枚扳指:“说来听听。”
阮言一起身再行跪拜大礼,道:“陛下,阮氏好集实录,藏书亦多如牛毛。但草民在宫中所见之孤本,阮氏所藏不及其五六。草民斗胆,望陛下能恩准草民借阅抄录,然后将抄本带回阮氏藏书楼珍藏,以供族中子弟传阅。”
不管阮言一是什么目的,他提出的这个请求的度量恰到好处。既不会让沈涤尘难以接受,又不会让沈涤尘觉得他是另有所求。
果不其然,沈涤尘将原本在手中把玩的板子带回手上,重拾笑容对阮言一道:“可以,朕答应了。换瞳一事,还请先生放在心上,尽快为之。”
“自然,”阮言一一口答应,“草民这就向陛下请命,前去库房挑选合适的琉璃珠。”
沈涤尘见他如此上心,自然龙颜大悦:“陇客……不,还是皎皎你陪阮先生去一趟吧。”
大内的库房之中,只有阮言一,鹅黄和我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