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着手腕上的镯子,问:“可我听闻,先帝也曾经属意过他……”
“呵呵。”沈庭风苦笑着摇了摇头,“先帝从前对他的母亲极尽宠爱,确实也动过立他为太子的心思。但也正是这心思害得他小小年纪就背井离乡。”
有些话,沈庭风自不必说得太明白我也能懂。先帝若是没有表现出过要立沈白屿为太子的心思,沈白屿的母亲和舅舅也不妄自揣测,那这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帝王和他的宠妃爱子之间的故事。
偏偏先帝因为太过宠爱沈白屿的母亲,甚至流露出了要立沈白屿为太子的心思。
一个说了要给,一个满心期待。那午夜梦醒之后,想明白了其中利害的先帝不想给了,便只能将沈白屿送得远远的。
因为怕他的期待变成妄念贪念邪念,最后威胁到自己的权势地位。
说到底,是先帝的一个念头害了沈白屿。或许他对皇位的执着,就是产生于这个念头。
想到此处,看着天空高悬的月亮,我心中不免替沈白屿感到悲凉。他本可以安稳富贵一生……
“皎皎。”沈庭风喊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发现他并不看我,只是对着月亮,道:“我想将母亲接走。”
“接走?去庸州?”我问。
沈庭风点点头:“对,母亲年纪大了,一个人长时间住在这行宫里,太孤独。虽然有素银姑姑作伴,但始终是不够热闹。她陪伴了先帝几十年,现如今如此孤苦,我作为儿子实在于心不忍。”
我朝也有先帝嫔妃随自己的儿子前往其封地的先例,这件事倒也不难办。况且先帝走之前后宫之中也只剩皇太贵妃一人了,不管住在宫里也好,住在行宫里也好,都没有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倒不如让她随沈庭风离开罢。
“好,”我道,“我会去和陛下……”
沈庭风拍了拍我的头打断我,道:“陛下那边我自会去说,只是……我带母亲一走,你在宫里就更不容易了。”
我本以为沈庭风是想让我去向沈涤尘求情,没想到他却是在意皇太贵妃一走,我会少了一个依靠。
第106章
今夜的风很大,吹得天上的流云如海浪一样奔涌。
我紧了紧披在肩上的大氅。沈庭风见了,道:“回去吧,别着凉。”
点了点头,我起身跟在他的身后,他却停住脚步等我先走:“毕竟是皇后,尊卑有别,你今后处事还需多注意些,万万不要给别人留下话柄。”
我不说话,只是默默与沈庭风擦肩,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走到他前面。
“有劳了。”柳道可将我从马车上扶下来,我向他道谢。
他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将踏凳收回,对一众禁军道:“走!”
禁军听令立即骑马驾车离去,只将我和鹅黄图南留在内廷的长廊上。此时长廊上早已经灯火通明,提着宫灯的侍女们已经守着銮驾在此等候我多时了。
这一顿饭耽误了太久,我做好了面对沈涤尘的雷霆之怒的准备,上了銮驾还未坐定便让立即启程。
然而直到他寝宫门口,都没有听到他摔打物件的声音,反倒是传来几声爽朗的笑声。
跨入殿门,只见沈涤尘与阮言一围在桌案旁边商议着什么,脸上的神色倒是十分的畅快。见我回来,也不追究我为何回来得这样迟。只高兴地朝我招招手,道:“皎皎回来了?快,快来看阮先生给朕做的琉璃瞳,果真是鬼斧神工。”
累了一天,我只想尽快梳洗卸妆,好倒头在床上就去与周公相会。然而一听沈涤尘提到琉璃瞳,不禁也好奇阮言一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况且沈涤尘夸其是鬼斧神工,想必定然是能有八九分真的。
我快步来到桌前,想要看看这传说中的琉璃瞳究竟是何样子:“让我看看。”
沈涤尘将琉璃瞳握在手心中,把手伸到我面前,缓缓张开手掌。我本欲伸手去拿,却在看清这琉璃瞳的时候,心突然“咚”地使劲跳了一下,手停留在半空。
“皎皎?是被吓到了吗?”沈涤尘收回手,见我的样子便知我是被冷不丁地吓了一跳,他上前来安抚我,为自己无聊的恶作剧道歉,“不怕不怕。一颗珠子而已。”
一旁的阮言一见了,则是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这颗琉璃瞳实在逼真,灰白色的大琉璃珠上,不知用什么方法嵌上了沈涤尘选出来的那颗墨色琉璃珠,阮言一甚至还为其细细描绘上了眼中的血丝。
乍一看,墨色的瞳孔仿佛是深渊,就那么平静地盯着你,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囫囵吞下。别说八九分真了,便是十分也当得。我一时没有准备,着实被吓得不轻。
我很快平复自己的情绪,接过沈涤尘手中的琉璃珠,仔细地端详。沈涤尘说的不错,果真是鬼斧神工。
“这就好了吗?要怎么放入陛下眼中?”我问。
阮言一摇了摇头:“大体虽然好了,但还得对照着陛下的眼睛细细打磨才行。”
“大概多久?”我又问。
沈涤尘哈哈一笑,将我揽在怀中,道:“皎皎倒是比朕还要心急些。阮先生同朕说了,这之后的打磨都是精细活,且需些时日呢。不过今日见了阮先生这半成之作,倒叫朕信心大增。如此好物,如何能急?”
我点头称是,道:“恭喜陛下。阮先生果然大才。”
“自然,”沈涤尘十分得意,“能得到阮先生这样的人才,是朕的福分。”
阮言一表现得十分谦逊,与平日的他很是不同,一边收拾着桌案上的东西,一边道:“陛下和娘娘谬赞了,我也不过是多看过几本闲书罢了。”
“哎,”沈涤尘摆摆手,“阮先生过谦了。还得劳烦先生多上心些。”
“陛下所托,草民无有不尽心的。”此时阮言一已将桌上的物件收拾完毕,对沈涤尘和我行礼后离开。
沈涤尘没有离开桌前,而是坐下随手取过一本折子翻看起来。我则站在桌前等着回话。
大约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他将喝完的茶杯往前一推。照顾他的侍女彷月见了,很是有些眼色,转身取来温在炉火上的壶来添水。
我接过彷月手中的壶,一撇头示意她退下,自己往沈涤尘面前的茶杯中添满水,随即递到他手边。
沈涤尘眼睛没有离开过面前的折子,伸手要去取茶杯。却被刚烧开的茶水烫了一下,迅速收回手。
“彷月,你现在做事……”他皱着眉抬头,看到的却是我。
沈涤尘愣了一瞬,随即对我笑笑,道:“太烫了。”说完他直了直身子,端起茶杯放在嘴边轻轻吹着,而后试探着吸了一小口:“累了一天了,怎么还不去休息?”
我恭敬地立在桌案前,问:“陛下没有什么让我回的话吗?”
“哈哈,”沈涤尘放下茶杯,“皎皎,你信任过朕吗?”
我微怔,他为何会这么问?
心里快速地将与他相处的种种回忆了一遍,我自己也不太确定有没有信任过他。于是只能迟疑地点点头。
或许是我这个样子在他看来很是可笑。他大笑几声,语气中带着些调侃:“或许有,但很少吧。”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沉默应对。
沈涤尘亦不需要我作答,他接着道:“你啊,对朕总有偏见。总觉得朕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都是布局。是吗?”
我依然沉默。
他又喝了一口茶,继续道:“皇太贵妃将三弟教养得极好,他是朕的这几个兄妹之中,唯一一个既得父亲重用,又有母亲关怀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颗赤诚之心。他的所作所为大家都有目共睹,朕也有眼睛,有耳朵,更有心。朕的这些个兄弟之间,说谁想要造朕的反,朕都信。唯独他,朕不会信。”
沈涤尘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直死盯着他的眼睛,想要看看这话中有几分是真。他不闪不避,道叫我开始有些愧疚了。
“陛下既然这么信任贤王。为何还要将他召回应京来?”我问。
沈涤尘放下茶杯,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屋顶的梁柱轻轻地叹息。半晌,他幽幽开口:“皎皎,这应京……要乱了。”
第107章
夜里风雪大作,吹得门窗外的树影歪斜。这样的天气下,月色暗淡,房间里比平日要昏暗得多。唯有身边沈涤尘的呼吸声,平缓、均匀。
我平躺在床上,脑中回想这沈涤尘的话“这应京……要乱了。”
前朝的事我知之甚少,但我以为自先帝起一直在削弱番邦的势力,削减各将领手中的兵权。到了沈涤尘登基,可以说天下的兵士有四分之三是握在朝廷手里的。如此,一次刺杀能成什么气候?
或许是我的政治嗅觉不如沈涤尘敏锐,嗅不到危险的气息。但我了解他,他绝不会杯弓蛇影。看到他说话时候的表情,我相信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苗头。
究竟是什么呢?
短短几日之后,沈涤尘的话得到验证。
彼时我与他边对弈边就“愚民亦或开民智”展开辩论。他以为,如今官少民多,愚民更加便于统治管理。没有文化,百姓更愿意听话。百姓听话,叛乱就少。
“我以为不然,”我执白落下一子,将他的黑子提走,道,“开民智让百姓更加聪明,有了文化,就有了可以致富的路子,如此,百姓日子会越过越好。我们大郢也会越来越好。况且,明辨是非之人多了,进言之人也就更多,这对政治的清明亦有所益……”
黄门令举着一封信慌慌张张自外面跑来,一路大喊着:“不好了!不好了!!”打断了这局手谈。
沈涤尘皱着眉,放下手中的棋子,给陇客递了一个眼神。陇客立即上前来将棋收走。
唉,可惜了。我暗暗叹息。马上就要赢了。
“有话好好说,这么慌里慌张,成什么体统?”沈涤尘对跪在脚下的黄门令道。
黄门令将信呈举到沈涤尘面前,因为慌张而结巴:“陛……陛下……四殿下……反……反了!”
“沈柏琛反了?!”我惊道,“他不是……在瞳州吗?”
沈涤尘倒是一脸镇定。
他接过黄门令手中的信展开,动作语调皆没有一丝波澜:“一直以来,沈柏琛多次想置我于死地,他反,有什么可诧异的?”
殿中再无人说话,只余沈涤尘翻阅信件的声音。
可这声音渐渐急切起来,沈涤尘脸上的神情也渐渐凝重。最后他放下信件,眉头紧锁:“竟已经打到了璋州。比我预料得快了许多。”
应京地处宛州,与璋州相邻。这沈柏琛如何能一路从瞳州打到璋州而不起一点风声?
“召集百官。”沈涤尘对陇客道。
随即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看向我,对我鹅黄与图南道:“替皇后梳妆,随我一同上殿。”
“这……”我有些犹豫,“这不合规矩……陛下……”
“没关系,”沈涤尘拍了拍我的肩,“朕就是规矩。”
这是我第一次踏进天启大殿。大殿宽敞而明亮,殿中的摆设庄严肃穆,群臣站在殿下,手举笏板,低垂着头。
我提着裙摆上殿,走到御座之前。沈涤尘则置了屏风,自己斜靠在屏风后的榻上。
他隔着屏风低声对我道:“别怕,我就在你身后。”他的语调很轻,但这话让我有了些许的底气。
黄门令尖着嗓子喊:“跪!”
殿下的大臣见御座之上的人是我,顿时议论声四起,闹哄哄一片。就连人群中父亲的脸上也带着几分诧异和不解。
“咳咳。”沈涤尘干咳两声。黄门令再次尖着嗓子喊:“跪!”
大臣们停止议论,殿中安静下来。但仍无一人跪。
其中一个大臣走出队列,道:“我朝开国以来,还未有臣子在天启殿中跪拜皇后的先例。”他说得义正严词,那副样子好像我是干政祸国的妖后,他替沈涤尘痛心疾首。也就是现下没有纸笔,要不然他定能当场洋洋洒洒写出一片讨伐我的檄文来。
我被他这样子逗得噗呲一笑:“这位大人,我乃当朝皇后,是国母。我为君,你为臣。为何跪不得?”
他仍梗着脖子,愤愤道:“女子不得干政。皇后娘娘身为国母,必当以身作则才是。臣跪娘娘理所应当,在何处都跪得,唯独这天启殿不行。这乃陛下临朝的地方,在此处跪娘娘,不就等于承认了女子能够干政吗?”
“哼,”屏风后传来沈涤尘的一声冷哼,“沈柏琛的军队都已经打到璋州了,酸腐的老匹夫竟还在此处为难国母。”
他的语气凌厉,压迫感却强。刚才说话的那位大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磕得“哐哐”响。
“陛下!祖宗的礼法不可废啊!”他大声道。
沈涤尘向来不看这些,他只是轻描淡写地下令:“拖下去,脊杖十三。”
禁军将这位大人拖出殿外,仍能听到其高声谏言:“陛下!祖宗礼法!女子不可干政啊!”
此时黄门令再次尖着嗓子喊:“跪!”
殿下一众臣子皆跪,大声呼道:“陛下万岁,娘娘千岁。”
“说说吧,”沈涤尘道,“沈柏琛是如何从瞳州打到璋州而无一点消息传出的?”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只有程将军和兵部尚书赵一阳面色如常。
我低声向屏风后的沈涤尘描述众人的神态,听完之后他略一沉吟,道:“你让赵一阳说说看。”
“兵部尚书赵一阳赵大人,”我道,“你来说说看。”
赵一阳走到殿中央,双手抱拳,道:“回禀陛下娘娘,瞳州与璋州中将隔了一个崖柏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地势险要,是一处天险,易守难攻。若我是沈柏琛,我不会在瞳州起兵。我会越过崖柏郡,到璋州去。璋州物产富饶且紧临宛州,既能让应京措手不及,又有充足粮草供应。所以臣以为,瞳州与崖柏郡未传出消息,应是沈柏琛已经买通的璋州的州牧刺史,从璋州起的兵。”
“现今的璋州州牧和刺史分别是谁?”我问。
立在一旁的父亲开口道:“璋州州牧杜奔,刺史卢全岭。这二人都非世家子弟,寒窗苦读多年,靠着科举入了先帝的眼。两人有些同窗之谊,但无派系,也不曾入那位皇子王爷麾下,可以说是朝中纯臣。”
“哒,哒,哒”沈涤尘手指轻轻敲击着凭几,扳指与木料碰击出声响。
第108章
“杜奔、卢全岭。”沈涤尘在嘴里咀嚼着这两个名字,然后问我:“户部尚书徐晏礼可在?”
因为徐时笙的关系,徐晏礼曾多次出席过宫中的家宴,我自然是认得他的。只是扫视一圈,我的目光便在人群中锁定了他。
“徐大人。”我道。
他闻声出列,恭敬地立在台阶下:“臣在。”
沈涤尘又对我道:“你看看正三品官员之中可有一个高大魁梧,满脸胡须的。这是吏部尚书刑柄。”
刑柄这人特征明显,十分好认,我很快就在三品大员之中找到了他:“刑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