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的说法,反倒是陛下的不是了?”我笑笑,随后敛去笑意,道,“这嚼舌根的固然不对,若是听着了,当即抓起来伺候二十个耳光哪里来的送回哪里去。宫里的鹦鹉都是拔了舌的,偏她们长了一张嘴?”
图南从柜中取来一床毯子替我盖上:“娘娘说的是,我这就吩咐下去。”
说着她就要走,被我叫住道:“等等,还没说完呢。”
“娘娘请吩咐。”图南回身站定。
我无意间摸到沈白屿送的镯子,这凉滑的触感十分奇特,让人迅速冷静,脑内的纷乱头绪也梳理通顺许多。
“昭容如此动辄打骂,向来还是带着些部落的习气。这皇宫不比别的地方,她如今是臣妇,并非什么宫中,怎么由得她胡来?想来只学规矩是不够,还得磨磨性子,”我想了想,告诉图南,“听闻塔塔部善制石,你去司饰取快玉石送到昭容处去。陛下生辰快到了,让她替陛下雕琢一块玉佩吧。至于式样……随她开心。”
图南离开后我想到在前线厮杀的张念,忽地觉得很是无趣。我以前以为张念是同我一样,想要自由想要摆脱家族的束缚所以才不愿意被栓在沈涤尘的身边。
现在我发现,她口中所说的广阔天地,是心中的大义和身上的本事。不像我,即便离开了应京,也是靠着别人的庇护过一段不咸不淡的平静日子罢了。就像现在,她领兵在对抗叛军,护佑国家太平。我却在这后宫里与别的女子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围绕着一个男人周旋。
张念是鹤,可以搏鹰。我却如鸾鸟,高傲华丽,但也不过只是供人观赏之物。想到此处,我苦笑一声。
“娘娘笑什么呢?”鹅黄回到殿中,也带来了今日的点心。
我招招手,让她把点心盒子给我拿到跟前:“没什么,不过是想到个有趣儿的笑话罢了。”
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面果子。荷花、莲花、菊花、牡丹、杜鹃个个都栩栩如生。材料都是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了,不过是做的人心思精巧手法精湛,寻摸出许多的花样。
我随手拿了一个放在鼻子下闻闻,倒真是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这是御膳房做的新花样,听闻是以花入料了。”鹅黄道。
因为实在没有胃口,我将手中的面果子又放回盒中:“是滇南的厨子吗?”
鹅黄惊到:“娘娘如何得知的?”
我道:“滇南四季如春,花的种类繁多。书上说滇人常以花入膳,各时令不同,所食花类也不同。年前就听说滇南要送个厨子来,算日子早该到了。”
鹅黄又问:“既是这样精巧新颖的东西,娘娘怎么不尝一口?”
“没有胃口。”我闭上眼睛,将脑袋放空。
不料鹅黄一句话又将我拉回来:“是因为明日五公主前往玄清观的原因吗?”
“明日?”我睁开眼睛,“明日就去了?不等等两个孩子?”
“五公主整日里锁在屋内不出门,陛下说让她先住到玄清观去,换换心情。”鹅黄将点心盒子拿走。
图南也在这时回来了,据她所言,苏迪儿拿到玉石,知道是为沈涤尘制作生辰礼物,不仅没有不满,反倒是十分高兴。看来她对沈涤尘果真是有些真情在的。
昶河边我们的军队还在与叛军激战,但因为随着驰援的人马越来越多,我军已经初现战胜的态势,所以应京之内的百姓都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均瑶离开皇宫的日子算不得是好日子,厚重的乌云沉沉地压着,好像转眼就要压到人的头上来,如今天气也不似之前那般冷,细雨夹杂着雪花淅淅沥沥地下,既不轻柔,也不暴烈。只叫人说不出的压抑。
本来沈庭风说要来相送,可现在却被战事绊在昶河。再有,均瑶身份尴尬敏感,沈涤尘不会来,各处的命妇不会来。喏大的应京中,唯有我来相送。
没有安排鸾车,不过是一辆普通的四匹马的马车停在宫门口,从小陪着她的阿尧跟着在身旁。
均瑶以臣子的礼节对我福了福身,恭敬而疏远道:“蒙皇后娘娘不弃,相送至此处。”
我知道,她对我和沈涤尘,多少都是有些恨意。我们的关系再也修补不到从前的样子了。我伸手想要去扶她,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只得带着尴尬收回手,嘱咐道:“均瑶,你在玄清观一定要保重自身。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来告诉我,千万不可随意作践自己。”
均瑶低垂着眉眼,眼神空洞,她颓然道:“这人世间尽是苦厄,上天怜悯,当真收了我去,那倒是我的造化了。”
“别说这样的话,”我一把抓住她的肩,“你想想鹭儿和鸢儿。他们已经在来见你的路上了。”
听到两个孩子的名字,均瑶的脸上终于有了些鲜活的表情。她抬眼看我,哆嗦着嘴唇,带着些希冀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答应将他们养在我膝下了?”
“还没有。”我摇摇头。
她的眼神瞬间又暗淡下去,整个人比刚才更加萎靡。
“可是,”我话锋陡转,拔高声音,“只要是活着,尚还有希望。我这辈子自结识你以来,可曾骗过你?我一定尽我所能,将鹭儿鸢儿送到你身边。”
一滴,两滴。
均瑶的泪滴落在我的手上,她没有抬头,没有说话。只是流泪,然后是低声的呜咽。终于,她扑到我怀中放声嚎啕。
她边哭边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就到如此地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
我抱着她,将她死死搂在怀中,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衣服。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一个为什么背后,可以有许多的理由,再顺着这些理由追问下去,还有更多的为什么。
我没能找到任何一个答案可以回答她。
载着均瑶的马车缓缓驶出宫门,我一直站在宫门口目送她,直到她消失在视野中。鹅黄小声提醒我:“娘娘,陛下还等着呢。”
第114章
寝殿的门紧闭,门口的侍卫将图南鹅黄拦住:“陛下有口谕,只让皇后娘娘一人入内。”
图南和鹅黄退到台阶下,我在门口站了片刻,寝殿中没有一点声音,隔着门也判断不出沈涤尘在做什么,于是终于推开门跨入。
脚刚落地,身后的门已经被关上。我环视一眼,寝殿中空无一人。窸窸窣窣的微小响动从屏风后传来,沈涤尘应是在屏风后没错了。
“陛下?”我试探着叫了一声,没有人回应。我只得走到屏风跟前一探究竟。
屏风后是一站一坐两个人影,从身形判断,躬身站着的是阮言一。坐着的,除了沈涤尘自然也不会有旁人。
正在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前的时候,沈涤尘发出一声闷哼。躬着身子的阮言一直了直腰,拍拍手,道:“陛下,成了!”
“快,给朕镜子。”沈涤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自沈涤尘受伤失了一只眼睛以来,每每看到镜中自己的样貌都要发一通脾气。因此这殿中的镜子都已经悉数撤走,哪里还有镜子。
我从腰间摸出一小块巴掌大的铜镜,从他身后递过去。
他接过铜镜,放到脸前缓缓翻转过来。我亦站在他身后目不转睛盯着铜镜,想要透过镜子窥探他现在的容颜,看看这琉璃瞳是不是真能以假乱真。
镜子缓缓上移,一路照见他的下巴,嘴角,鼻子,最后终于停留在眼前。
像,真像。
因我知晓他伤的是哪只眼,所以能敏锐地察觉到右眼不自然的微微凹陷。但若让不了解实情的人来看,大抵是很难看出什么来的。
不过假的终究是假的,经不住细看。和左眼中的神采不同。右眼的眼瞳漆黑一片,深不见底,没有一点多余的感情,冰冷,平静。
沈涤尘对这只琉璃瞳实打实的满意。他放下镜子,欣喜地转身看我:“皎皎,你觉得如何?”
我堆起满脸的笑恭喜他:“陛下,看不出什么破绽,仿若天成。”
听了我的话,他更加开心,笑道:“阮先生生得一双巧手。能得先生这样的人才,实乃朕的福气。”
说着他又拿起镜子反复地看,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道:“这样阿念就看不出来了吧。嗯,她一定能看出来的!阿念心里有朕,这骗不过她。也就骗骗其他人还尚可,想要骗阿念是绝不可能的。”
我在心中嘲笑他竟有这样的小女儿心思。果然,为悦己者容,男女都一样。
“陛下,”我打断了他的临水自照,“均瑶今日已经搬到玄清观去了。”
沈涤尘放下手中的镜子:“朕知道。本来应该多留她在宫里休养一段时日的,奈何她整日关着门以泪洗面,叫宫人们看了终究是不好。现在搬到玄清观,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要妥善安排,别教她受了委屈。”
“是,”我仍对那只琉璃瞳充满好奇,偷偷打量,“已经安排妥当了,单独在后院辟了个雅致的小院,公主不会受香客的叨扰。她带回来的侍女也都悉数拨到那照顾了。吃穿一应保留宫里的习惯样式。她必不能受委屈。”
沈涤尘点点头,以我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右半边脸。他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却是冷冰冰的,说不出的诡异:“如此安排,确实已经是最妥当的了。皎皎,你做皇后做得很好。比我想的还要好上许多。”
“臣妾担不起陛下的夸赞,”我将目光从沈涤尘的琉璃瞳上移开,屈膝跪地,“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在一旁收拾药箱的阮言一看了我一眼,识趣地加快了速度,很快就收拾好退下。
阮言一离开已经一盏茶的功夫,沈涤尘迟迟不回应我,我也只得一直跪在地上。
终于,沈涤尘缓缓开口:“地上凉,别跪着了。”
“臣妾有一事相求。”我重复一遍。
沈涤尘长长叹息一声,转身面向我:“跪了这么久,你还没想清楚,还是要说吗?你知道我不会同意的。”
“臣妾还未开口,”我道,“陛下如何就知道自己一定会拒绝?”
“你知道我一定会拒绝的,”沈涤尘伸手将我扶起来,我本不愿意,但他捏着我胳膊的手力道很大,容不得我拒绝,“是均瑶求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想来?”
我站稳身体:“都有。”
似乎还不太习惯右眼眶中的琉璃瞳,他用手按摩着眼眶四周:“均瑶也就罢了,你怎么……唉……”
“陛下……均瑶已经失去了丈夫,她为了大郢,亲手将荣王送到你跟前来。不过是两个刚会走的孩子,如何不能养在自己母亲身边了?均瑶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未含糊,我相信……”
“是朕杀了他们的父亲,”沈涤尘打断我,“况且人人都知道荣王走得屈辱。朕怎么能让这样两个有杀父之仇的孩子脱离朕的掌控?”
我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只得俯下身体,趴在他的腿上半是撒娇半是哀求:“陛下,我相信均瑶是可以好好教导两个孩子的,况且他们母子三人就在玄清观,天子脚下,算不得脱离了陛下掌控啊。”
沈涤尘用手轻抚我的发丝和肩背,再一次将我扶起来,对我道:“皎皎,你今日做了许多事,也乏了。朕还有折子要批,你且先回东明殿休息,均瑶的事朕会考虑的。”
他明明白白地下了逐客令,我也不好再留。均瑶的事情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来,所以我干脆利落地告退。
走出两步,我回望他,他举着铜镜仍在对比琉璃瞳与自己的眼珠到底像不像,有几分像。我忍不住想,若是今日来求他的人是张念,他究竟是会拒绝还是同意?
跨出殿门,外面的雨还没有停。
图南和鹅黄等在长廊外,今日风大,长廊有顶却也不挡风雨。我看看衣裙,又看看长廊。
唉……
我实在不愿弄湿衣裙鞋袜,正想喊人将我送出去,一柄伞已经替我遮住头顶。
第115章
此人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气,是我在吴家村时自己调配研制的香薰。
“你还没走吗?”有了伞能遮挡风雨,我从容走下台阶。
阮言一永远是一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颜,其间还带着一点点的漫不经心:“没有,等等你。”
从前我最烦他这幅样子,以为他总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心底很是瞧不上。后来相处久了,才明白他是真的豁达,于是这笑容也就显得不那么讨厌了。再待到今时今日的处境再看,竟还又多了几分时过境迁人依旧的欣慰。
只是……妆成已经不在了。
我拎着裙摆,走得很慢,他始终跟在我身后半步的位置,将伞偏向我。
“孟大哥……还好吗?”我问。
“很好,”他的声音永远不徐不疾,能安人心神,“但还不算适应皇宫里的生活,说是天天不干活,浑身的骨头都懒了。不过孟源喜欢看书,宫中藏书多,这些日子差不多要把《春秋》看完了。”
听到孟源的近况,我有些许的欣慰,但依旧是愧疚稍多一些:“我并非是故意躲着不去见孟大哥……”
阮言一道:“嗯,我们知道。你是皇后,是女君。有许多事要忙。老孟不会介意的。”
我摇摇头,停住脚步:“我是……每次见到孟大哥……就想起妆成……”
这还是元宵节之后我第一次向别人提起妆成。并非我不想她,相反的,思念是一点一滴渗透在随处可见的物件中。
妆台上放的妆匣是妆成千挑万选买回府中,又从府中带到东宫,从东宫带到东明殿。手帕上的石榴是妆成在灯下一针一线绣出来,藏了许多精巧的心思进去。博古架上有一个琉璃盏缺了口,那本是我喝酒用的,妆成打破了,她以为我不知道,放在博古架上滥竽充数。
还有两口黄花梨木的箱子,雕了花,妆成喜欢的不得了,我答应她等她出嫁的时候给她做嫁妆。
对一个人的思念原来不汹涌,但就是每每从细微之处溢出来,怎么堵也堵不住。
可这些我都无人诉说,没有人明白我和妆成的感情,母亲父亲不明白,鹅黄图南也不明白,沈涤尘更不会明白。
他们会说:“不过就是一个侍女而已。”
可是,妆成怎么会‘就是一个侍女而已’?我们日夜相伴,了解彼此的喜恶,也会像亲姊妹一样吵架拌嘴,互相关心。她从来都不只是一个侍女而已。她是我最亲最近之人。
一方手帕被递到我跟前,阮言一收起他的笑,低声安慰道:“我们都知道的。”
长长的叹息一声,我仰头看雨滴顺着伞骨滴落。摆摆手,我没有去接手帕。该流的泪早就流过了,现在再想到妆成,我只有溺水一般的无力感。
长廊不长,阮言一将我送到尽头,鹅黄和图南举着伞来将我从阮言一的伞下接到她们的伞下。
我们所住的宫殿不顺路,分别时,阮言一对我说:“老孟这几天和我说,想出宫了。”
“孟大哥是住不惯吗?”我问,“他若是闲不住,可以命人把院子开辟成菜地,种些蔬果。还有什么别的要求,都可以和我提,我一定会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