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好在是一双孩儿教养在身边,无欲无求,倒比大部分人都自在。于她而已,这恐怕是最好不过的了。”我道。
经文烧完,火焰也渐渐地熄了,只剩下零星的火花不时蹦出来。
我站起身,一阵眩晕袭来,鹅黄及时扶住了我。稍缓了一会儿,我道:“我没事,图南,你去打水来帮我沐浴。鹅黄你去将皇后朝服取来。”
“娘娘……”鹅黄扶着我的手收紧。
主仆多年,我知她,她自然也知我。我拍了拍她的手,轻声安抚道:“没事的,照我说的做吧。”
沐浴完的我站在皇后朝服前面。这身朝服真是好看,金线银丝光彩夺目。但也是真的有分量,镶嵌着珍珠玛瑙,各色宝石,还有……权力和责任。
穿戴整齐看着镜中的自己,我仿佛又看到了姑姑。她就站在那里,不远不近,欣慰地看着我,温柔地对我笑:“我们皎皎真是长大了。确实是一个好皇后。”
“姑姑……”我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定了定心神,道:“时候正好,我们走。”
第162章 (终)
殿内争吵声不绝于耳,且有越演越烈的趋势。我站在殿外,里面的争吵句句围绕着我,但一门之隔,好似又与我无关。我整了整衣着,扶了扶头上的凤冠。问身边的图南:“李陟遐可有消息?”
图南摇摇头:“……没。”
“阮先生呢?”我又问。
“也没……”图南闭上眼睛。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整了整衣着,特意摸了摸腰间的匕首,对鹅黄和图南道:“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别进去。”说罢一脚踏出去。
“娘娘……”鹅黄拉住我的衣袖。
“娘娘……”图南也跟上前一步。
我停住脚步,冲她们微微一笑,宽她们的心:“没事的,放心吧。”
再次深吸一口气,我面对宽大而厚重的大门,用力推开,跨过门槛进入大殿。
争吵声因为我的到来戛然而止。看着这群年老的,年轻的臣子一副震惊而不知所措的模样,我竟心情大好。
但很快,声音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无一例外是指责我不应该上殿,警告我不得干政。
这些声音我都不屑于去听,对我造成不了任何的伤害。而座上的沈涤尘,他面色凝重,身体紧绷。我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沈涤尘。
踏上台阶的时候,他起身向我伸出了手。当我们靠近,他小声在我耳边说:“闹够了就回去,朕不会追究今日你的所为。”
我没有理会他所言,抽离他紧握着的我的手,转身面对一众大臣,高声道:“诸君今日聚集于此,是细数我的罪责,还是要替陛下解决当前的忧患?”
嘈杂的声音渐渐地小了,最终再无一人说话,我甚至能听到沈涤尘在我身后的呼吸。
环视一圈,竟无一人站出来。
“哼。”我冷哼一声,正待开口,一位年长的御史开口说话:“皇后娘娘站在这,必是已经有了决断。”
真滑头啊,憋了许多天不敢说的话,却让我来开口。我偏不想让他们轻易如愿,便问:“我刚才在门外听大人们言语激烈,像是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不妨说出来让我这深宫妇人帮着参详参详?”
“这……”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话到嘴边却没有人敢说出来。
既如此,我便替他们说了罢。
我猛地从腰间抽出匕首,殿上的人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一旁的禁军见了,拔出腰间的佩刀,刀尖直指我的要害,想要上来护住沈涤尘,却被沈涤尘制止。
指头轻轻划过匕首的刃,血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渗出来。还好,它足够锋利。
我道:“我与在场的诸位都明白,如今的形势,派兵镇压无异于扬汤止沸,再与秦王对峙,只能是死局。最好之计,唯我身死,方能让秦王师出无名。师出无名,非惟不胜,乃自危之道。届时我们将不战而胜。”
“这……这如何能……”有人露出震惊之色。
我知道,他们并非是在意我的死活,不过是以此来掩盖自己真实的想法,保留些自己的脸面。于是接着道:“我是先帝挑选,为大郢培养出来的皇后。大郢需要我,我自当身先士卒,万死不辞。只不过,我死之前,有些话,总归是要说清楚。我知在座的,鲜少有不在心里称我为妖后的。但我要问问诸位,我做了什么,要平白担负这骂名?仅仅因有小人背后操纵造谣,便将这罪责扣到我的头上,如此看来……”
我冷笑一声:“诸位也无甚当担。我可以死,但人死,帐却不能消。”
匕首抵住喉咙,我转身向沈涤尘拜请:“还请陛下日后清查此时,还我清白!”
“皎皎……”沈涤尘上前一步。
我退后一步,轻声道:“陛下,我生来是太子妃,就连‘敬之’这个名字,出自《周颂》,是为大郢的君主而起。周成王自谦勇任,往陛下今后能成为周成王一样的明君。”
说罢,我奋力将匕首插入咽喉,一丝冰凉带出腔的热血。我喉头一甜被呛得说不出话,想咳也咳不出。我只知道有人将我抱进怀中,惊恐声,吼叫声,混乱的脚步声……
父亲……母亲……妆成……李陟遐……
最后,竟无一人在我身边……
晚了……晚了!晚了!!
一切都晚了……
看到宫中一片缟素,我就知道,我终究还是回来晚了。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等我?我离开的时候明明告诉过她,一切等我回来再做决断。为什么?
但我仍旧不肯相信这是真的,我还存有一丝侥幸。或许……是别人呢?
怀抱着被我体温捂得炙热的丹书铁券,我跌跌撞撞朝东明殿去。
东明殿内哭声一片,饶是还有一段距离也声声入耳。我突然觉得脚上有千斤沉,再难挪动一点。
“阮公子……”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唤我。是她身边的鹅黄,“阮公子……娘娘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才来……”
我微微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清清嗓子,又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我道:“鹅黄姑娘……这……”
“娘娘……”鹅黄的泪水决堤,声音凄怆,“娘娘她去了!”
她引着我走到殿中,一口棺木摆放在殿内。从前宽敞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右丞相李正则举着一张写了“保全大局”的纸颤抖着嚎啕:“我不是……我不是……”好几次差点昏厥。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拜别过她,只觉得浑浑噩噩间就已经出了东明殿。
在殿外,我问鹅黄:“怎么不见图南姑娘?”
鹅黄擦了擦又红又肿的眼睛:“图南也随娘娘去了。那日娘娘一走,她就一头撞死在柱上,陛下感念她的忠心,特许一卷麻席送到了城外的义庄安葬。”
“……”一日之间失去了最亲最近的两个人,还要强撑着打理她们的身后事……鹅黄这姑娘……
实在是不知道世上有什么话语能安慰她,我只得说:“鹅黄姑娘……你自己……要保重……”
鹅黄点点头,又摇摇头。我问她可有什么去处。
她道:“我求了陛下,等娘娘停灵结束,便去伺候五公主。陛下已经同意了。”
五公主的事她讲与我听过,鹅黄去她那里,日子虽清苦些,倒也平静。
抬起头,天色暗沉,厚重的乌云仿佛抱着要摧毁这世上的一切,再彻底涤清污秽的决心压上来,压得人透不过气。
取出被我贴身放着的丹书铁券,我喃喃道:“这些日子千辛万苦才得来,以为能帮上你……唉……如今再没用处了……”
正神伤之际,有小黄门来请,说陛下要见我。我本是不愿见的,但为人臣子,不得违抗君命,只得随小黄门来到御书房。
“先生来了。”陛下坐在案前,两鬓多了几缕刺眼的银丝。距我离开不足一月,他已经是判若两人了。是因为皇后的死吗?
我向他恭恭敬敬地行礼。他却道:“先生来晚了。”
这一句话深深刺痛了我,让我手脚发麻,呼吸急促。
“朕知先生出宫所谓何事,朕在等,皎皎也在等。但我们都没有等到。”陛下话语间无波无澜,只是在陈述事实。
我没有辩驳的理由,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是阮某没用。”
“不怪先生,”陛下闭上眼睛,“怪朕……”
自然是怪他,皇后的死,即便不是他的主意,也是他默许了的。
见我不说话,陛下又问:“先生是因为皇后引荐入宫的,此后有何打算,可愿留下来帮朕。”
她死了,我留下来没有任何意义,便拒绝道:“谢陛下抬举,阮某志不在此。”
想来陛下已经料到我会如此选择,没有为难,也没有挽留。只轻轻摆了摆手:“你去吧,再晚些,就出不了城了。”
离开的时候,我再次回望这位拥有至高无上权势却孤独的人。他已经完全被湮没在阴影之中了。
皇后死后,秦王师出无名很快就溃败下来,皇帝因着此事将朝廷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李氏非但独善其身,更是可以说得上扶摇直上了。
在皇后的第三个忌日,终于在各方的努力之下洗刷了皇后身上的污名。皇帝广发布告,大赦天下。
听到这个消息,我带了酒,回到她曾经住过的院子。
这里房屋已经破败,杂草比人还要高。只是这院中似乎有异样的响动。我小心翼翼靠近,一眼便认出了那人的背影。
“李公子。”我喊他。他微微一愣,转过身来。正是李陟遐。
“阮公子,”他对我一拱手,“这是……”
我举起手中的酒壶在他面前晃了晃:“来同你阿姊说说话。怎么样,一起喝一杯?”
李陟遐道:“来。”
我们席地而坐,一人一壶酒,边说边饮。我问他这些年去哪了,他告诉我说当年自己与阿姊分别,又听说秦王举兵进京,自己一个人前去伏击想要取秦王首级。
我倒吸一口凉气,他胆子真是不小。
“后来呢?”我问。
“后来路上遇到了张念张将军,她让我跟着她。我们将秦王挡在墨河边上……我们终究还是人太少了……再后来……阿姊就……”李陟遐猛灌了一大口。
那天我们喝了许多,说了许多话。第二天一早酒醒分别。各自都没说自己的去路。
十五年之后,张念一剑贯穿了天子的胸膛,自己也消失不见。有人说她自尽了也有人说她逃出生天。但都不过是猜测罢了。
彼时李陟遐已官至丞相,他和辅国大将军宋云朗二人联手掌控朝局,很快迎立新帝,大郢自此强盛运作了六十年之久。
第163章 番外三
第二年的春天,那个伴读终于在一队铁骑的护送之下抵达应京。其排场之大,足以让路人侧目。
不仅如此,皇帝还特意命大皇子沈路云带着诸位皇子到宫门前去迎接,很是重视。
“一个边关将领的儿子罢了,送过来说得好听是皇子伴读,可到底不过是质子罢了。父亲竟要我们在此处迎他。哼。”沈柏琛噘着嘴嘟囔。
他声音不大,正好传到沈路云耳中。
沈路云斜睨一眼,沈柏琛旋即吓得缩了缩脖子。
“呵。”沈涤尘发出一声冷笑。
这声冷笑惹恼了刚刚在沈路云处吃了瘪,面子正挂不住的沈柏琛。只见他伸手去拧沈涤尘腰上的皮肉,却被沈涤尘轻松避让,只拧到了衣服。
沈柏琛大为恼火,正要发作,却听得盔甲碰撞的声音。这声音浑厚肃穆,由远及近。传到耳中让人背脊一凉汗毛直立。
待这声音到了近前才看清,一队以铁面覆面的骑兵中间有一身着轻甲的半大少年。或许是因为连日来赶路,少年冷峻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疲态。
沈庭风低声在沈涤尘耳边问道:“是他吗?”
沈涤尘没有回答,他有些出神地望着马上的少年,心中暗自感叹:就是他吗?他就是父亲给自己挑选的伴读?
现下宫中有伴读的,只有沈庭风一人,他的伴读是礼部尚书的儿子。那人不住在宫里,沈涤尘只在先生的课堂上与他照面,满嘴的之乎者也。沈涤尘觉得他同他爹一样迂腐得很。
马上的少年却不同。即便是这样风尘仆仆,亦挺直了腰背。沈涤尘要的,就是这样的伙伴。
铁骑只能到宫门口,少年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与各位皇子相互见了礼,跟随着一众人走向大殿。
大殿上,皇帝和蔼笑道:“朗儿,你父亲可还好。”
少年虽是第一次面圣,单膝跪地面无惧色,不卑不亢道:“父亲日日操练,为陛下守疆扩土一日也不敢懈怠。”
“好!好!”皇帝笑着向沈涤尘招手,“尘儿,来,这便是父王为你选的伴读,日后你们二人要相亲相爱,守望相助。”
沈涤尘走到少年面前,向他伸出手:“沈涤尘。”
“宋云朗。”少年握住沈涤尘的手。
自从宋云朗来了之后,沈涤尘的日子好过许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一脸生人勿近的模样。两个半大的少年正是胜负欲旺盛的时候,不管是上课,骑马,练习枪法,学习布阵,都卯着劲同对方较真。就连爬树都争着要比对方高一截才罢休。
对沈柏琛的挑衅,宋云朗更是挺身挡在沈涤尘的前面。他人高马大,沈柏琛向来占不了什么便宜,每次都悻悻而归。
因为宋云朗,沈涤尘开朗许多,脸上的表情也丰富起来。沈嬷嬷都说沈涤尘现在才真正像是个他这个年龄的孩子。
“你好像很喜欢待在这里。”宋云朗通过阁楼的梯子爬上屋顶,来到沈涤尘身边。
沈涤尘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桂花糖糕递了过去:“吃点?”
宋云朗摇了摇头,把沈涤尘的手推开来。他从来不吃这些点心,可沈涤尘每次都还是会问他。被拒绝了就顺势喂进自己嘴里,浑然不在意。
“你看那边。”沈涤尘伸出一只手指朝前方指去。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宋云朗看到皇后正带着一衣着华丽的女孩在花园中扑蝶。
“这是谁。”宋云朗问。
沈涤尘有些吃惊,微微一愣。难得阿朗也有好奇的事:“这是李氏的千金,未来的太子妃。”
“嗯……”宋云朗点点头,“我见过她。”
“什么?”这次轮到沈涤尘问。
“我见过她,”宋云朗指着另一个方向一个因为年久失修而与周遭显得格格不入的破败宫殿,“那日她在那迷路了,我将她领出来的。”
沈涤尘皱皱眉:“你最好不要和她走太近,她可金贵着呢。”
宋云朗看着沈涤尘的眼睛:“你是担心日后……”
“我只想做个闲散王爷罢了,”沈涤尘打断宋云朗的话,他身体后仰,靠在屋脊上,有些桀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