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不等我问,她又继续道:“刚才我去御膳房取鲜果,回来的路上听到两个小黄门在连廊附近小声议论您是……”她忽地将话头打住。
我翻了一页书,问:“是什么?妖后?”
鹅黄白了图南一眼,道:“娘娘,您别听他们乱嚼舌头。”
“真该拔了这些人的舌头。”图南恨恨道。
我噗呲一笑:“那岂不是印证了他们所言,真成了嗜杀的妖后了?”
“可……”
眼睛的余光扫见一个小黄门端着果盘朝这边来。今日的果盘图南才刚端回来,这小黄门不是专程来送果盘的。
“鹅黄,你去看看。”我打断图南还想说的话。
那小黄门不知和鹅黄说了些什么,只是不等鹅黄将他引进来,沈涤尘自己就先来了。
路过小黄门和鹅黄身边的时候,沈涤尘幽幽开口:“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进去说与皇后知道。”这一句话吓得所有人当即跪下连呼恕罪。
我放下书到院子里替他们打圆场,挽着沈涤尘的胳膊往屋里带:“陛下惯会打趣人的。”
沈涤尘倚在榻上,整个人显得十分疲惫。他随手拿起我放在桌上的书翻看,继而又放下,问:“又派人打探朕有没有追捕李陟遐?”
我不答。
他又问:“你这燃的什么香,实在叫人心旷神怡。”
“不过是些自己调制的安神静心的香罢了。”我见他喜欢,将桌上的香炉往他近前挪了挪。
沈涤尘闭上眼睛放松下来:“朕记得,父亲从前就喜欢用你调制的香帮助入眠。”顿了顿,他又道:“你且将心放下吧,朕如今已经无暇再在李陟遐身上费功夫了。”
虽已入秋,天气仍就炎热不减。我坐在他身侧摇着扇子,问:“陛下此话怎讲。”
“秦王举兵往应京来了,”沈涤尘说得轻描淡写,“出兵前他发了讨伐妖后的檄文,一路上畅通无阻,甚至吸收了更多的地方兵力。如今被阿念和老三截在墨河边上。不知能抵挡多久。”
手上的扇子滑落在脚边,我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想不到事情竟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沈涤尘睁开眼睛,见我面色惨白,拉住我的手安抚道:“放心吧,我不会让人伤你分毫。更加不会让这江山缺失毫厘。”
沈涤尘离开后,我躺在床上一夜未眠。若是事态继续发展,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我都当真成了千古罪人。
直到第一缕阳光照在窗上,我仍是没有下定决心。颓然地坐起身,唤了鹅黄进来,挡着问:“父亲今日来吗?”
鹅黄收拾着床铺:“听说是今日要来。”
“娘娘哭了?”鹅黄摸着枕头问。
我把一直用手挡着的眼睛露出来,鹅黄二话不说,急匆匆离开。不多时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肿得跟什么似的,娘娘快敷敷吧。”她拧了手巾递给我。
温热的手巾敷在眼上,顿时舒服许多。我深吸了一口气,道:“两日后就是妆成的忌日了。”
“是,”鹅黄的声音也低落下去,“已经都准备好了。”
“多备着些,已经有两年了,她都没来梦里看过我……”我越说越难过。
鹅黄给我换了块手巾:“娘娘别难过,妆成这丫头品格也算出挑,走了这么多年,兴许已经投生到好人家去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愿吧……”
一直等到太阳快要落下,父亲都没能进宫来。只派了小厮到宫门口传话说被同僚绊在了家中,无法前往,只得改日。随着这话传进来的,是一封蜡油封了边,并且加盖了蜡印的信。
我确认过信的完整之后,启开信封。展开来看,只有“保全大局”四个字的纸条。
放下信,我跌坐在椅子上止不住地颤抖。
父亲,您……又要舍弃女儿了吗?
就这样坐了许久。一阵过堂风吹得烛火乱颤。我深吸一口气,烧掉了手上的信,喊来屋外的图南:“替我梳妆,我要去面见圣上。”
第160章
“你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沈涤尘震怒,握笔的手重重砸在桌上,笔杆应声折断,从桌面一直滚到我脚边才停住。
“现如今,不管陛下怎么应对,都只是权宜之计,唯有我一死,方能釜底抽薪。”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如此泰然说出这话。
沈涤尘放下手中的断笔,一步一步走向我。他眉头紧皱,一只好眼中既又愤怒悲伤又有委屈不解,另一只琉璃瞳无波无澜。表情因此显得有些诡异。
“皎皎啊皎皎,”他强压着许多的情绪,“你从未信任过朕一毫一厘是吗?你不信朕对你的感情也就罢了。你也不信朕的能力。”
我退后一步,低下头:“我不是不信陛下。只是现下的局势,对天下,对陛下,对李家而言……”
“李家,”沈涤尘哈哈一笑,“你到底还是为了你们李家。”
“是,是为李家,更是为陛下。李家忠于陛下,陛下所想所需,自然也是李家所想所需。”我道。
“我不需要用发妻的命去换社稷。”沈涤尘一甩衣袖,走回桌案前。
反正心意已决,我明知他会恼怒,仍是说了:“陛下贵人多忘事,前些日子不还想以李陟遐的命换我的命吗?”
“你是朕的发妻,他不过贱命一条……”
“没有什么贵贱。”我打断沈涤尘。
“你!……”沈涤尘的手微微颤抖,最后只是叹息一声,语气不容辩驳,“你回去吧,朕不会同意的。晚些时候,朕会去看你。”
从御书房出来,我屏退了其他侍女,只带着鹅黄和图南随意地在宫中闲逛。
走了许久,图南小心翼翼地道:“娘娘这不是回东明殿的路……”
我用手指的指腹轻抚过路过的红墙,想到连日来心中积攒的焦灼和不安,在做好了决断的那刻烟消云散。我微微一笑,仰头看被高墙切割得有棱有角的蓝天:“我从小就被养在这宫里,陛下登基后又住了这许多年。依旧没有能走遍这方寸之地。”
鹅黄的心思向来是要更细腻一些,她或许已经猜到些什么,眼中含泪,声音有些哽咽:“娘娘,来日方长。我们慢慢陪娘娘走。”
漫无目的地一路上前。走到御花园登上高处的亭子,能看到不远处皇子学习骑射的校场。我遥指着校场的位置告诉她们:“我第一次见陛下,就是从这看到陛下在校场学习骑射。他每日都来,风雨无阻。”
当然,宋云朗也每日来,他的骑射是最好的,在一众皇子中出类拔萃。正因如此,也会被个别的人嫉恨,偶尔能看到皇子与伴读们拉帮结派地互相推搡比试。
从御花园出来,拐进一处偏殿。这个地方年久失修,又有闹鬼的传闻,一直是鲜有人迹。我提着裙摆跨过门槛。
“娘娘……”鹅黄出声想要阻止。
我摆摆手:“无碍的。你们在外面等我。”
殿内摆设简单,一切如旧。传闻是前朝一位不得宠的妃子所居,这位妃子和圣祖有些渊源。圣祖特别下令不能随意改变这偏殿的一草一木。据宫里的老人说,一开始倒也每日有人清扫打理,直到圣祖去世,这个地方好像被遗忘了一样,渐渐的再无人问津了。
也是在这里,我第一次遇到宋云朗。就跟那些话本里男女主角的老套邂逅一样,我迷了路,他恰巧路过。年幼的他已经具备世家公子的教养,将自己宽大的袍袖递到我手中,让我拉着带我走回大道之上。或许爱慕的种子就是被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浇灌发芽。
不过到最后我们也没有太多的故事,更谈不上什么轰轰烈烈。只不过是一滴朝露滴落池塘,然后消失。
屋子后面有一抹绿色。
奇怪,这地方还有人来?
我蹑手蹑脚绕过屋子,却看到一片菜园。很大一片,还搭了架子,被人打理得极好,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一名的女子绑着襻膊正蹲在地上除草。她很警觉,尽管我已经很小心了,仍是被她察觉到。
她转过头,与我四目相对。
竟是豆儿。
“豆儿?”
“娘娘?”
我们带着惊讶同时出声。
豆儿眼神清澈,不好意思地笑笑,捋了捋额前的碎发,道:“从前就是庄稼人,到底是改不了骨子里的庄稼气。”她这幅样子,倒是叫我想起初见她的时候。
她引着我看她的菜园,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给我介绍每一样蔬菜。如何播种,如何养护,什么时候该种什么菜,能收获几何……
我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放松,快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意境之中。
“豆儿,”我问她,“你想出宫吗?你若是说想,我替你去求陛下的恩典。”
这一问问得豆儿猝不及防,她迅速红了眼眶,但又只是摇头:“谢过娘娘,我知道娘娘是好意。自陛下带我到应京来,就仿佛忘了我这个人的存在。直到有了屹楼,我才偶尔能同陛下说上几句。我在这宫里确实常常觉得孤独,但我日子过得却不艰难,也并非一无所有,我的牵挂在这里,家就在这里。出了这宫,我当真就什么都没有了。”
真让人唏嘘,最没有理由留在宫里的人,反倒把这当成了家。
辞别了豆儿,离开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这偏殿。岁月流水一般冲刷,它早已经不复当年。即便摆设不变,曾经的旧人也逐渐被淡忘隐去。
我会怎么样?是被史官一笔带过,还是浓墨重彩地书写一番所谓妖后所为?
摇摇头,让这缕思绪散入风中。都不重要了。
回到东明殿的时候,已经过了用晚膳的时间。有侍女来问是否要传膳。
换做平时,我大抵会传些清粥小菜来垫垫肚子。但今时今日,我想了想,点了八九道费工费时,平日里不怎么吃的菜。
“这么晚了……”侍女接过菜单,嘟囔了一句。立马就被图南瞪了回去。
我闭目在榻上养神,道:“我可以等。”
第161章
一桌子菜烧制了一个时辰,总算是悉数上桌。我绕着桌子走了一圈,细致看过每一道菜,厨子倒也真没糊弄,道道色香味俱佳。
“去,”我坐下道,“再取几付碗筷去,都来陪我吃些。”
包括鹅黄图南在内的侍女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从前吃不完的饭菜也会赏赐给下面的人,但让一同坐下吃,还是头一遭。
“去啊。”我又重复了一遍。这才有人去端了碗筷上来。
众人落座,个个从头到脚的拘谨。我笑道:“动筷子吧。”
看她们把筷子拿在手里,却没一个人动。我干脆自己吃起来:“吃吧,趁热。凉了就糟践了。”至此有那胆大些的才小心翼翼夹了一口菜放进碗里。
这一顿饭吃到现在,她们或许吃得不那么尽兴,我却已经心满意足。放下筷子,见盘子里还剩不少,我心想着也该让她们尽兴才对,于是乎放下碗筷道:“我吃饱了,你们都分了吧。”说完就转身回了寝殿。
不多时,前厅果然传来说笑的声音。我透过屏风的缝隙往外瞧,我不在她们倒是放松许多。苦笑着摇摇头,这宫里不是不热闹,是没有人陪着我热闹。
突然觉得有些困倦,我阖眼躺在床上,正昏昏欲睡之际,察觉到有人在抚弄我的头发。睁开眼睛,沈涤尘的脸距离我不足一尺。
我本能地往后一缩,拉开了与他的距离。他眼中有难过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很快消失无踪。
“我听御膳房那边说你晚膳的时候点了许多菜,”沈涤尘坐直身体,“这样很好,前些日子你没有胃口,吃的都太过粗陋了。”
“陛下可是同意我的请求了?”我问。
沈涤尘背过身去:“朕不会同意的,你想都别想。”
我坐起身来:“以我一人的性命,换天下许多人的命,这是笔划算的买卖。我作为大郢的子民,一国之后,李氏的子孙,愿以鄙薄之身,解此危难。”
“皎皎,”沈涤尘转头看着我,以一种祈求的口吻,对我道,“朕好累,想睡了。”
我起身唤来侍女替我们更衣洗漱。其间我们两个人彼此沉默着,谁也没有开口。直到熄了灯,我们并排躺在床上,他突然开口:“皎皎,你爱过我吗?”
这个问题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太过突兀,我甚至因为太过震惊而没有注意到沈涤尘用的自称是“我”而非“朕”。
即便是对他此时提出这个问题感到不解,但我也仍是认真地回答了他。事到如今,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未曾来得及。”
“未曾来得及?”沈涤尘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是疑问的语气。
“嗯,”我点头,解释道,“陛下还记得你我成婚之后的第一个春狩吗?”
沈涤尘道:“记得。”
我道:“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张念姑娘,她英姿飒爽,让人过目难忘。也是那天晚上,我无意间撞见陛下与她相会,陛下还记得那时候自己所言吗?”
说完,我扭头看向沈涤尘。只见他微微皱起眉头,眼神有些迷离,应该是在努力回忆那日。
过了片刻,他亦看向我:“朕从未有过废弃你的想法啊!你就因为那日听得的片语,才会一直以来提防朕?”
沈涤尘所言是真是假我无从辨认,但听他说自己从未有过废弃我的想法的时候,竟然感觉释然许多。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是颓然,我只淡淡回应道:“陛下,都是过去的事了。”
沈涤尘抓住我的手,轻轻地摩挲:“皎皎,别多想。朕一定能护住你。今后朕会加倍补偿你的。”
“陛下要如何补偿我?”我问。
沈涤尘道:“只要朕做得到。”
我猛地翻身压住沈涤尘,从枕头下抽出宋云朗离开应京前送我的那柄匕首抵在他的咽喉处,道:“既如此,不如陛下陪我一起死吧。我们到地下去重新做一回夫妻。”
尽管匕首已经划破皮肉渗出血来,沈涤尘依旧面无惧色。他轻而易举拂开我握匕首的手,道:“我们都不会死的。只有那些反贼逆贼才会死。”
我把匕首上的血在被面上蹭干净,重新放回鞘中。
“时候不早了,”我说,“睡吧,陛下。”
今日是妆成的忌日。
宫里是不让烧冥币的,鹅黄和图南把准备好的经文放到火盆里点着,我拎着一壶酒洒在火盆前头,道:“你从前喜欢的,我总也不肯让你多喝。偶尔你偷嘴,还要被训上两句。今日啊,就喝个痛快吧……”
有人来通报说五公主递了自己抄写的经文来。鹅黄从来人处接过一篮子经文,道了谢:“亏得五公主年年惦念着。”
我翻了翻篮子里的经文,蝇头大小的字密密麻麻,没两月的功夫抄写不出这么些来。从中取了些往火盆里添,跳动的火舌差点舔到我的手背。
图南看了经文也感叹道:“如今五公主当真是青灯古佛常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