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讲科学,凡事讲事实,沈芜好歹是个教授,虽然她深觉人比鬼可怕多了,但并不感到惊慌,人是有需求的,可以谈。
她想了想,说道:“我要先见赵婆婆。”
在商业博弈中,一方给出信息,另一方会将有限的信息分析出其中蕴含的意思,并从对方的博弈心理与利益出发,综合考量评估,然后给出一个对方可以接受,但对自己相对有利的条件。
如果对方一直沉默,可以退而求其次,将目的减弱一层,摆上台面,让对方开口。
所以她是说她要见赵婆婆,没有说是活的赵婆婆,这是给对方一个开口的机会。
看似文字游戏,但有用。
屋内果然有了动静,门开了一条缝,一位三四十岁上下的壮年人挤了出来,身后又推出一个人,不待任何人瞄见门内的状况,哐啷又关上了,紧闭得像合上的蚌壳,撬都撬不开,被推出来的人正是赵婆婆。
她上身被绑成了一块扎肉,两只手被勒得越发苍白,面容憔悴枯槁,两眼胀红眼神发直,唇色被扯得极淡,像在水里泡了很就的烂肉,口中被塞了一坨棉布一直堵到嗓子眼,她瞧见沈芜宋楼兰和他们身后的乡亲们,两行热泪如泄洪的溪,淌了下来。
沈芜:“赵婆婆,你受伤了吗?”
赵婆婆呜呜呜地想说话,但那壮汉又将她推了进去。
她不是真的要赵婆婆回答,是故意试探一下那壮汉,也是想确定一下赵婆婆是否真的没受伤。
看来还能发声,身上也没见红。
“说吧,你们有什么条件?”
壮汉:“我们要三十石粮食。”
这个数目是秀水村全村一年的口粮,他明知渔利口也是个佃户村,不比他们好过多少,报出来的条件却和开玩笑似的。
但他嘴角平直,不苟言笑,一脸陈肃,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沈芜身后的村民开口骂道:“你怎么不盼着天上掉粮食呢?真会做梦!”
壮汉:“要人就拿粮食来换,不换你们就滚蛋。她在渔利口是孤寡,但以前也是秀水村嫁过去的,家里男人和儿子都死了,回娘家和兄弟一家过有什么问题,就是官府来查也是这个道理。”
老姑娘回家靠兄弟,也不是没有的事。
那些村民果然就想不换了,要走。
沈芜并不理这些扰乱视线的信息,又将谈判的主动权掌握回来,也不开玩笑地说:“五石。”
她料定如果拒绝这个天价条件,秀水村也不会将赵婆婆如何,当真在渔利口村民的眼前杀人,他们是不敢的,但还是不能将话全部说死。
壮汉眼都瞪直了,没这样还价的,犹豫起来。
沈芜又添了一句:“我就是和赵婆婆一起去卖花的人,赵婆婆的事我能做主。”
壮汉懂了,她的意思是不走村里的公账,她来承担。
至于卖花的事,他也听说了。
不过那壮汉眼珠一瞪,像极了一只不怒自威的斗牛犬:“你这小丫头!”
他没将话说完。
他们原以为赵婆婆孤寡独居,在村里不显,没人会注意,等发现人丢了,说不定都过去好些天了,那时候人早已下肚,尸骨无存,想找也找不到,而更大概率是,没人会替一个孤寡老婆子撑腰。这年头谁不恨这些没用的老人,他们早就该死了,不该还活着跟青壮年分口粮。
然而,谁能想到,偏偏渔利口的人就找来了,而这个黑瘦丫头好像还特别执着,被酸秀才吓唬也不肯离去,若是真伤了赵婆婆一分一毫,她要报官,秀水村就真要亡村灭种了。
沈芜:“我不知道你们村的赈灾粮为什么吃得这么快,但是你看天在下雨。”
完全无关的两句话,那壮汉却真的思考了起来。
天在下雨,他们只要撑过最难的时候,就种作物,就能活了。
胖婶男人贴着胖婶抱怨道:“我们村哪有多余的五石粮食匀给他们啊?咱自己都养不活自己呢。”
胖婶使劲掐了一下他的胳膊:“闭嘴!”
两日人说话声音不大,几乎是气音又有雨声掩盖,那屋檐下的壮汉肯定是听不见的,但他们身边的其他村民就听见几个字,也都能猜出来,心里也很不满。
都在小声抱怨。
“就是啊,我们还在饿肚子呢,一天也就吃两顿,哪里有多余的。”
“傻姑卖花赚了点钱,就当我们都跟她一样是大财主了。”
“胖婶你说说话啊,你刚才不是那么会说吗?她一个小丫头能懂什么啊。”
胖婶儿双眼一凝,双眉往上直挑,声音压得越低,气性越大:“都闭嘴,你们是不是都饿傻了!”
好像一只高压锅,他们再敢说一句,她就要爆了。
断眉站在宋楼兰身边要笑不笑地露着牙,宋楼兰回身就给了那些村民一记眼刀,顺便将断眉给推到了村民后面儿。
“你没事做就站在后头镇镇场子。”咬牙威吓,“别想跑。”
跑了也能给逮回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断眉敢怒不敢言。
果然村民们也不敢说话了,又安静下来。
紧接着,朦胧雨中,酸秀才又开始唱歌,吓得村民们连连往后靠,挨得更紧些。
当他唱到“众人皆醉我独醒,吃了上顿没下顿”时,壮汉忽然说道:“三个月前,官府派发赈灾粮,那粮食里全是石头,只有一点点麦糠和杂黍,比上一回的还差,村里已经饿死一半人了,大家气不过跟官差争了两句,他们就说我们是暴民,硬是将我们围了半个月,赈灾粮也当着我们的面推进山崖里。”
“实在饿得不行了,有人爬下山崖去捞粮,去了五个,三个没回来。这个月实在熬不住了,我们就商量了个办法。”
宋楼兰眉心紧拧,还能是什么办法,他们都知道,定是“抓猪崽”。
沈芜直接问道:“赵婆婆是第几个?”
这个月才刚刚过半,沈芜不是神仙佛祖,更不是官府,不想武断地给任何人定罪。
“他娘自杀被吃后,他就疯了。”那壮汉指着酸秀才说:“我们原本没想‘抓猪崽’,我们商量好了,先从村里年龄最大的开始,能保下几个是几个,他娘年纪最大。”
村民们一阵唏嘘,不敢再有怨言,也不再找借口。
要是他们走了,赵婆婆……
沈芜平复了许久才缓缓镇定,艰涩地猜测:“所以今日是轮到赵婆婆外甥家,他家女眷不想自家亲人被逼疯,就去将关系不亲的赵婆婆骗了过来。”
所以等了至少一个时辰,赵婆婆还完好无损,应是下不去手吧,杀人和自杀,一个不是自愿,一个是自愿,区别甚大。
而一辈子朴素的佃农,谁又想手里沾上同族人的血呢。
宋楼兰比沈芜冷静,忽然说道:“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他怕她心软,随随便便就信了,“官差围了你们半个月,半月后你们本可以自行去找粮食,是借也好,是换也好,总也没到要吃人的地步。”
渔利口的村民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那壮汉依旧瞪着所有人,气势凶悍,说的话却无限叹息:“我们去借,唉!谁家能有余粮啊!去换,镇子上的各家米行一听说我们是秀水村的,就叫伙计赶我们出去,再后来我们连鲁镇的城门都入不得了,守城的官差见我们是秀水村的,就将我们撵走。”
沈芜不等宋楼兰继续开口,接着问道:“你们没有反抗吗?”
那壮汉呲牙一笑,笑得怪难看的:“怎么不反抗,就是越反抗越不让我们活。发粮时,我们多说几句,他们就将粮食扔下悬崖,后来我们换不到粮就去衙门吵,就再也进不得鲁镇了,我们本想一不做二不休,去抢衙门的粮仓,结果那里都是空的,不仅连一粒米都没有,连个看守的人也没有,里头的灰比塘泥还厚,老鼠都饿得搬了家。”
宋楼兰听到粮仓,一下就信了他的话,他也见过那个空粮仓,那里不是最近才荒废的,是已荒废三年,从旱情之初,那里就没存放过粮食。
荆州不止一个官府粮仓,各个都是如此。
他看向沈芜,低声问:“你想怎么做?”
沈芜眉心一动:“你叫了人?”
宋楼兰:“我的人应该已经到了。”
宋下童赶的那辆马车,车停在沈芜院子里,马放养在渔利口附近的荒地。
他骑马去鲁镇带人,比他们脚程快多了,应早已埋伏进秀水村上头的山脊中,只要他吹响银哨,马上就能围住这里。
沈芜叹口气,没回答宋楼兰,直视着那壮汉,说道:“我们合村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骇然。
秀水村已被官府认定为暴民,种种行径都是想困死他们,如果合村,难道她不怕连累渔利口吗?
宋楼兰真想撬开她的脑袋看看,她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但最后只说道:“你胆子是真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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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受压迫的人们都团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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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利口的村民不懂沈芜和那壮汉说的哑谜,但这句是听懂了。
他们是活了半辈子的人,经历了渔民到佃农的身份转变,一辈子活在最底层,受够了欺压,不想再雪上加霜,徒增一个“暴民”的恶名,反对之声此起彼伏,就连胖婶也没有盲从,将顾虑说了出来:“傻姑,合村的事没那么容易,他们要迁户籍,肯定要去官府的,到时候想瞒都瞒不住,官府要连我们一起剿灭怎么办?”
沈芜说合村并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她想壮大渔利口,将受压迫的人联合起来,等她都筹备妥当,定然要咬大地主何东来一块肉下来。
她稳住混乱的场面,放话道:“我会请陈记掌柜出面作证,保我们无虞。”
众人一听陈记,又都不说话了。
谁都看见今早那架只有皇后娘娘才能配得上的豪车了,陈掌柜有多精贵沈芜,谁也不瞎,以至于她说出这样的大话,都没有人怀疑。
那壮汉也看出来了,这个黑瘦小丫头是他们这群人的主心骨,还攀上了陈记。
陈氏的陈记,荆州陈氏和清河郡陈氏在大周朝是怎样的存在,众所周知。
清河郡诸门阀是比大周朝建立还要早的江淮地方部族,混战时,他们靠诸姓团结自治赢得一片天下。后来太祖举兵,清河郡率众归顺,合力统一诸国军阀,建立大周。
建国后,又是清河郡诸门阀在朝中鼎力支持太祖登基为帝,这才有了现在的李氏天下。
是以,即使荆州陈氏是清河郡门阀陈氏的旁支,也无人敢怠慢,尤其是在荆州地界上,连县官都要看其脸色,而那件陈记米行掌柜陈小粥,为其米行苦力向荆州府尹崔范讨公道的事,更是广为流传,成就了她的一番美名。
因此,即使是清河郡第一门阀崔氏也要给陈小粥三分薄面。
可想而知沈芜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
那壮汉立刻转身,推门对身后的人喊道:“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屋舍里的人早将他们的谈话听得仔仔细细,一听到沈芜拉陈记做保,早已手忙脚乱地给赵婆婆松了绑,拔了嘴里的棉布塞子,又是喂水又是帮她揉膀子,叫她松快松快。
不消片刻,屋舍的六扇大门洞开,赵婆婆被一位中年村妇扶了出来,那村妇双目垂泪,眼肿如桃,想必就是赵婆婆的外甥媳妇。
屋内的其他人,一个跟着一个往外蹿出来,一一排列在壮汉身后,好似参加合唱团的学生,按照固定的位置站在领唱的后头,等着他开口。
这些人也确实和风华正茂的大学生差不多年岁,但骨肉消瘦矮小,脸颊干瘪,显得眼睛很大,往外突出,精神萎靡,有气无力的,定然是唱不出一首好听的歌的。
其中有几位村妇年纪与壮汉一样三四十岁,应是孩子们的母亲,她们的眼角上是经年风霜刻上去的皱纹,眼神满含暮气,似不知明日在何方。
可最让人惊讶的不是这些而是他们怎么只剩这么点人了。
“我记得秀水村至少也有百来户,刚才在山脊上看房舍,也觉这人数大差不差,怎么现在只剩下三十人不到了?”胖婶男人轻声嘀咕。
还能是为什么,那壮汉早已说的明明白白。
饿死的饿死,跌落山崖的跌落山崖,其余种种与渔利口的村民所经历的也差不多。
人人心知肚明,断眉又怎会不知,此时他不敢再露出半点讥笑,往人身上挥过鞭子的手往后缩了缩,浑身森冷。
沈芜一路走来都异常冷静,不禁此时打了个寒颤,对那壮汉说:“你们是想今日就跟我们走,还是等明日收拾好行囊再自行来我们村?”
秀水村的人没想到她比他们还心急,还害怕夜长梦多,这么快就让他们一起走,又沉默下来,似在考虑。
雨声短暂地又混迹在这沉默中,像在数时间。
疯掉的酸秀才忽然哼唱起来:“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同悲万古尘啊!”
那壮汉惊得一哆嗦,没想到他会开口,只当他又说疯话,回身看了看身后的孩子们和妇人们,幽微地叹息:“今日就走吧,我们没什么行囊。”
这让沈芜哽了一下,她也是一个没有行囊的人,若不是她穿了过来,傻姑也会是一个如他们中一样的人,或许是酸秀才,或许是赵婆婆,或许是那位自杀送给村民们吃的酸秀才的娘。
是啊,同悲万古尘。
“那就走吧。”
回程中,那壮汉一路背着赵婆婆,但大家都心力交瘁,又累又饿,走得比来时慢了许多。
与他们比,宋楼兰的脚步放得更慢,压在队尾注意每一个人的状况。
所以得以瞧见她惨淡的背影,一脚深一脚浅的,一双小黑脚浸没在泥污里,分不清彼此,连脚腕子上都糊满了泥点子,只有膝盖下的一小节,被黑泥点子衬得发白,似一团上好美玉,泛着盈盈水色。
他见她脚步越来越慢,总往草上走,就知道,她那双草鞋又滑了。
也不知为何,她不能像其他村妇一样,将草鞋丢了,赤脚行走,而是像个大小姐头一次踩软泥似的,又紧张又小心。
很快她就掉了队,变成了倒数第二个,宋楼兰一把扶住了她捏得死死的手,让她撑着点。
他虽然搀扶她,却靠得并不近,不过还是能瞧清那张隐没在斗笠下的小黑脸,她的眼眶和鼻尖泛红,不知是冻的还是哭了,皮肤在雨夜下,略显苍白,眉头微蹙,唇角殷红得似不小心磕破了,看上去竟如一位楚楚可怜的落寞美人。
宋楼兰猛地眨了两下眼,将长睫上的水甩开,一定是被雨水溅到了眼睛,所以才让他看错了。
沈芜:“等会儿到家,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
他果然是看错了,这村姑怎么可能是一位楚楚可怜的落寞美人,就算是美人,也是那种奸猾的狐狸精。
宋楼兰:“我为什么要借钱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