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乎举目无亲又急需依靠的岁月间, 年幼的萧况逢凭着这段记忆,偷偷在心中喊了他许多次兄长。
但后来,一场大雪凛冽,几乎将萧府淹没。
他的屋子窗柩破了洞, 夜里冷风呼呼如恶鬼凄厉的嘶吼。半梦半醒间看到萧玉堂站在跟前,两只手掐住他的脖子。手指冷如冰锥, 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 质问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
再后来, 萧玉堂会故意将东西赛在他被褥里,然后扭头向长辈们委屈地说自己丢了东西。那些长辈就会派来一堆嬷嬷, 一次又一次把他的屋子翻得乱七八糟,同时明里暗里地骂他小偷、孽畜。
而萧玉堂。
看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面容,却露出愧疚亲和的笑容,说什么“以后想要直接问兄长要便好”。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将来会过的很不幸,但萧玉堂的存在让他直接从不幸跌入了另一个深渊。
更可笑的是,大家依旧很喜欢萧玉堂。
整个偌大的京城里,只有他知道眼前人的皮囊下,藏着多狠毒的心肠。
时过境迁,萧况逢已经不想再提从前的事。但有时看见萧玉堂这张脸,还是不禁重现雪夜那个疯疯癫癫的稚子。
疯子。
从头到尾都是个疯子而已。
萧况逢缓缓松开握着剑柄的手。
“想让我与夫人和离,大哥恐怕到死都看不到了。”
“可惜了。”
萧玉堂语气淡淡,似乎也不是真的失望。
萧况逢懒得再与他多言,转回头去,不再看他。
“你当真不想知道太子之事?”
“我忠心的只有陛下,无关太子。”
萧玉堂脸上的假笑转瞬退去,不说话了。
自古忠孝的人都活不久,他倒想看看,萧况逢又能活到几时。
祭天开始已过去两个多时辰,眼见太子即将登至玄机寺山门,暗中护卫的人心也悬到喉咙间。越是到最后越不能出差错,否则功亏一篑,他们这些人都要受惩。
萧况逢闭目养神。
他将李宛童派去监视百姓,现在迟迟没有动静,实在异常。那些“流民”不可能坐以待毙,除非是李宛童出事了。
这时,忽有一道亮光射入云霄,旗花炸开响声如雷。
萧况逢霍然睁眼,目光灼热。
是李宛童的信号。
庙内和尚闻声以为大惊,纷纷忍不住走出来,便见萧况逢手持长剑,身形绷紧,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他偏了偏头,凌厉怒喝:“都回去!”
和尚们吓了一跳,退回庙内。萧玉堂漫不经心地瞥去一眼,与其中一人对上目光,嘴角扯起。
旗花声极响,卫肇正叩首跪地,猛不丁吓得弹起身。
距山顶只剩最后十几阶,稍一抬头就能望见萧况逢。见到他手持长剑,卫肇知晓不妙,手指缩进袖内,发着冷汗的手极力抓紧匕首。
萧况逢教过他如何杀人。颈部断裂、颅腔、胸腹,皆为致命,他对着木头人试验过很多次,有经验,有信心对上刺客,也可以一击制敌。
但卫肇还是好怕。
他不想杀人,也不想当合格的太子。
“殿下!”
一阵喝声如雷鸣劈下,卫肇愕然抬头,才发现自己竟在原地站了好久。
萧况逢直直看着他,字字铿锵:“殿下,莫停。”
卫肇吞咽着口水,用力点头,几乎将冠冕晃落。
最后十八阶有如通天梯,卫肇浑身冷汗,发髻湿黏,额心贴住手背之时身心仿佛当真受到了洗涤,有种脱胎换骨的鲜活。但他知道这是幻觉,实际上只有跪下时才能让两腿和腰背休息片刻。下一瞬站起来时,又会像走十八层地狱一样煎熬。
百姓们屏气敛息,专注地远眺即将登上山门的太子。
祭天本质并不能挽救河口决堤引发的惨状,却能让百姓们产生许多情感,优越、怜悯、敬佩……他们会短暂地忘记卫肇是万人之上的太子,本身就拥有别人永远也无法获得的权力,反而将注意力更多的放到他本人身上。
他未及十七,还是个少年。
一个少年,又如何赤手空拳地阻止天灾人祸呢?
人群中不禁发出感慨声,如涟漪般一圈圈扩散。
对这位太子的蔑视,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就变成了支持。
“太子到了!”
忽有人尖声大喊。
千阶长梯之顶,一个小似黑点般的身影跪在山门前,进行了最后一拜。人群内爆发出欢呼声,像一条霹雳啪嗒爆开的鞭炮直冲霄汉。
薛云妙不知何时下了马车,站在高处,望着那道身影,却半点也欣喜不起来。
*
“殿下小心!”
就在卫肇踏进玄机寺之时,一群蒙面刺客从天而降,刀剑声骤然惊起。萧况逢反手一剑挑开身前刺客,另一手拽住卫肇往身后拉。
“寻个地方躲起来!”
丢下这句话,萧况逢冲出去,衡剑三两下斩断几个刺客的喉咙,躲在暗处的锦衣卫也全部上前,场面顿时混乱不可开交。
看着满地鲜血,卫肇头皮发麻,恶心想吐。他往后连退几步,撞到一人,惨白着脸侧目,“萧,萧大人?”
萧玉堂摁住他的肩膀,“殿下,我们先躲起来。”
他带着卫肇预备躲往寺内,却遭刺客看穿,一剑戳过来。剑光闪过眼睛,萧玉堂只顾护住卫肇,躲避不及,后背当即中了一剑,鲜血喷薄而出。
“萧大人!”卫肇惊恐地喊。
萧玉堂吐出口血,用力将他一推,“殿下,快走!”
卫肇脑袋一片空白,呆呆站在原地,头上的冠冕摔落,整个人透出不知所措的恐慌,手里明明拿着匕首,却不敢对准任何人。
“殿下!”
萧玉堂倒伏在地,声音嘶哑。
卫肇耳边嗡鸣模糊,根本什么都听不清了,他僵硬抬头,看有人提刀朝萧玉堂走去。短短一息间竟是什么也不想了,无比果断地举起匕首刺过去——
噗嗤一声,刀尖插进肩膀。
同时耳边响起萧况逢模糊的声音,旋即手一颤,盯着掌心的血,目光微微移向“刺客”。
那人穿着寻常百姓衣,没有蒙面,神情诡异。
卫肇瞳孔一缩。
“刺客”朝他咧嘴一笑,转身冲向山门。
萧况逢一脚踹开身旁刺客,嘶声:“拦住他!!”
卫肇后知后觉追上去,指尖擦过男子的袖口,视线内人影骤消,“刺客”在他眼前顺着千级台阶凶猛滚落而去——
围在长阶前的百姓们看不清情况,就见两个影子在上面纠缠,紧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滚下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血腥味汹涌袭来,“咚”的一声,一颗血肉模糊脑浆炸裂的脑袋滚到鞋前。
“啊啊啊啊!!!!!”
人群顿时吓得四散开。
当身体滚下来时,再度惊起一阵尖叫。
但这次却夹杂着另一种声音。
“等等,这是…这……”
两个男子用力挤出人群,不敢置信地看着尸体。
“阿贵!!!”
两人抱住血淋淋的尸体,哭得歇斯底里。
人群中传出愤愤不平地怒斥,“是太子,是太子杀的人啊!”
矛头竖起,齐齐对准山门之后的卫肇,那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盯向高处,似吃人不吐骨头的猎鹰。
看着这一幕,春鸢心揪起来。
“小姐……”
她看向身侧,薛云妙却转身进了马车。
“要回去了吗?”
“回吧。”
萧玉堂从头到尾就是冲着毁掉太子而来,这场戏已经没有看下去的必要了。
……
祭天之事大败亏输。
卫宣听后大发雷霆,将所有负责此事的官员一并罚俸,甚至贬谪。
萧玉堂作为举出这个提议的人,首当其冲,当日便自请免官谢罪。可卫宣看在他为保护太子身受重伤,最后只做了不轻不重的惩处。
如今最困难的是如何处置太子,有官员小心翼翼提出“废太子”,卫宣怫然不悦,当众将此官员怒斥一顿并重重处置,最后气得话也说不出来,一甩袖结束朝议。
但深知陛下的人却都看得出,陛下这是动念头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
太子人选一变更,有人便会遭殃。
*
萧府。
萧况逢刚回府,听管家说萧陇寻他,心中猜得出大抵是为何事而来,沉默片刻后,随他进了茶室。
室门一合紧。
萧陇怒气冲冲地甩手一巴掌打下来,用力极重,瞬间红肿起来。
“你明明就在太子身边,怎么连这点事都做不好!难道你分辨不出谁是刺客谁是平民吗?!”
萧况逢牙关紧咬,不吭声。
“说话!”
萧陇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唇色发青,“你兄长一个文臣都能替太子挡剑,你呢!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的功夫,都进狗肚子里了吗!你知不知现在其他大臣是怎么说萧家,怎么说你的,无用!”
“长兴侯只会说这些吗?”
萧陇一顿,“你说什么?!”
萧况逢深呼吸一口气,道:“您现在说我无用,那难道我在玄机寺前为太子挡剑而死,您就会夸一声有用吗?您一样不会,仍旧认为我萧况逢是废物,孽畜。可我已尽我所能,对得起圣上也对得起太子,我问心无愧。”
“你——”
“长兴侯若无其他事情,在下告辞。”
萧况逢朝他拱手一鞠,转身推门离去。
“你站住!萧况逢!!”
背后充斥怒火的声音传彻,萧况逢充耳不闻,径直往前走。
他离开正院,穿过石桥,形单影只赤条条的一人,来也孑然,去也孑然。
天色渐暗了。
萧况逢全身被昏色覆盖,眼睛里黑漆漆的。直到陡然间,亮起一点火光。
他忽的站定。
不远处,薛云妙提着灯笼,面庞映着烛火温暖的光。她快步走过来,瞧见萧况逢脸上的红痕,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抚慰着他的脸。
“以后再有人打你,不管是谁,都记得要躲。”
萧况逢嗓子哑了,气息颤抖着嗯声。
“你还……气我吗?”
薛云妙心里有一块被揪得刺疼,眼眶发酸,摇头,“不气了,早就不气了。”
萧况逢很想抱紧她,可此时不敢,于是低下头,藏起微有湿润的眼睛。
“郎君。”
薛云妙近前,一只手捧起他的脸。那双含着破碎的眼睛无处可躲,直白地暴露在她面前。
“郎君。”薛云妙很认真地看着他,“我带你离开萧府,好不好?”
第45章 对峙
萧况逢这些年来历经坎坷, 九死一生,人们却都只会叫他撑下去,从未有人对他说过“我带你走”, 是以他早已忘记, 原来自己也能逃跑。
不用苦撑, 是可以逃避的。
他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 露出依赖的表情, 回握着薛云妙的手,紧紧贴着肿胀的脸颊。灼热的疼痛瞬间消泯, 瘦净的掌心温热,似涓涓细流透过骨肉流进他几乎被冰封的心脏内。
薛云妙没有说话,静静地陪着他。
过了许久,两人才回别院。
薛云妙将分家的想法告诉萧况逢。
她不能看着萧况逢在萧府里处处受辱, 栾氏张狂,萧玉堂心怀叵测, 萧陇这个家主不仅不闻不问还对他疾言厉色, 唯有搬出去才能得到安宁。
在原来的计划中, 本认为长兴侯不会拒绝。但今日看到他对萧况逢的态度,她才想起长兴侯此人最重脸面。长辈们都还健在,萧况逢作为次子却要分家,于情于理上都是在狠狠打他的脸。
“他不会同意的。”
薛云妙叹息。
果然如此。
可旋即觉得奇怪。
那前世萧况逢是怎么说服长兴侯呢?
薛云妙没有再深想下去这个问题, 继续说出从李回春那儿得到的消息。
萧况逢面色深沉,瞧不出喜怒, 格外平静。薛云妙拿捏不准他得知萧陇被人暗中下手之后, 是觉得愤怒还是大快人心, 只看到他的态度平淡无波,就好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的姿态。
“郎君……”
怕他难过, 忍不住轻轻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