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况逢看过来,微顿,“我没事。入军营时起我便已想明白,他于我只有血脉亲缘,将来我生我死皆与他无关,反之也亦然。”
薛云妙眉间忧虑,显然不信。
萧况逢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他喜欢瞧薛云妙为自己忧虑的模样,曼妙柔暖,但是又不希望她太共情自己的往事。他一直都过得不算好,但活到现在也已经习惯了。与其将更多的注意放在那些不重要的琐事上,他更想薛云妙看着自己。
目光与气息织成天罗地网,把他束缚住,这样也很好。
萧况逢抬手。
薛云妙本能地躲了下,见他手悬在空中不动,像小心翼翼试探危险的兔子般,缓缓凑过来。
秀气羸弱的眉心碰着他粗糙的指腹,又是用那种格外郑重认真的目光看着他。
“如果难过了,一定要告诉我。”
萧况逢嘴里干涩,喉结滚动,“……好。”
她听到了满意的答案,牵住萧况逢手,浅笑起来。
“现在我还没有证据,等明日再去一趟药铺。若有了定论,郎君,我想……或许我们就能借此顺利离开萧家了。”
萧况逢盯着她的手,有些分神,“你想怎么做?”
“能在长兴侯三餐里做手脚却又不被发现,后厨的人定然也是听从了谁的吩咐。稍一思索,就能找到幕后主使。长兴侯重脸面,肯定不希望这件事传扬出去。”薛云妙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些不好,犹豫了下,支支吾吾道,“若是能以此相逼,可能就……”
她没再说下去。
萧况逢忽然来了兴致,正在给薛云妙整理乱掉的衣袖,闻言抬起头:“长兴侯生性顽固,几句简单要挟等同无效,需在关键时刻打中七寸,他才会同意你的要求。”
薛云妙懵懵地点头。
她以为萧况逢听到这些,会觉得自己心思不单纯。
“怎么了?”萧况逢见她不动。
“你不觉得我这样做,像个坏女人吗?”
萧况逢瞥她一眼,像是觉得她这话不可理喻。
他手上继续给薛云妙捻好衣袖,琵琶袖宽大,将白嫩的手臂盖得严严实实,却微微露出一小节细长的手腕,在花青色衣衫衬托下,越发白皙如玉。
待整
理好,他伸手贴上掌心,想要十指相扣,薛云妙却晃了晃胳膊。
“你听我说话呀。”
萧况逢想要十指相握的企图破灭,眉头皱了皱,不得已正视她。
她怎会是坏女人?
“坏”之一字与她甚至毫不相关。
“你做什么都很好,不坏。”
薛云妙安静下来,直勾勾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俄而不久,忽的偏过头去,不轻不重的声音有些朦胧,“那如果……我害死过一个很好的人呢?”
她的语气不似玩笑话。
萧况逢并不知道她出过这种事,思忖着开口,薛云妙又道:
“算了,只是随口一说而已,郎君别放在心上。”
她站起来,将手抽回去,“屋里太闷了,我出去走走。”
接着快步出去,不许萧况逢跟上。
萧况逢:“……”
*
翌日。
薛云妙前往李氏药铺。
她托李宛童偷偷藏下的餐食每日都会送到李回春那里,但上一次去时没有什么发现。
“菜中确有东西。”
薛云妙凝起心神,仔细听李回春继续道:“以往的菜品内常有牛羊肝脏,看得出这位大人喜食脏器,这本不奇怪。但是昨日送来的饭菜里,却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铺开纸张,里面包裹着一些碎沫,像是动物的脏腑。
“这是什么?”
“是马肝。马肝有毒,所以自古以来极少人食用。菜肴内只掺了这么一点点,由于分量太少寻常人难以分辨,但长期服用必伤及脾胃。”
李回春其实说到这里就已经足够了,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马肝常人难以获得。薛小姐,还请多加小心。”
薛云妙对上他担忧的目光,颔首,“多谢李大夫。”
她将东西收起,离开药铺。
……
萧陇并不在府内,听下人说去了西郊别院,薛云妙便带上春鸢和李宛童,乘马车往别院去。
西郊别院只有管家守在门外,伸手将薛云妙拦住,“二少夫人,若有事还请等家主回府再谈。”
“请管家通报,云妙有要事告知。”
“二少夫人回吧。”管家一板一眼,看都懒得看她,丝毫不给她余地。
薛云妙沉下语气,“若事关家主生死呢!”
管家愕然。
片刻后,薛云妙走进别院。
此地不比长兴侯府繁华,偏僻荒败,许多屋子因常年无人居住而萧瑟,犄角旮旯里还能看到蜘蛛网。
李宛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抱着胳膊,神情散漫。
旁边的春鸢看他这模样,嫌弃地白了一眼,小步子跑到薛云妙身后。
“小姐,您叫他来干嘛呀,春鸢陪您不就好了吗?”
“有李公子在,长兴侯才会觉得此事是我和萧况逢共同的决定。”
春鸢扁嘴,“好吧……”
长兴侯坐在亭内煮茶,神情带着几分疲态。
李宛童不喜欢他,故意臭着脸,倚靠亭柱做出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但在看到石桌上摆着的画像时,脸上的表情一瞬变得诡异。
薛云妙记得这幅画,上次在茶室,长兴侯身边摆着的也是这一幅。
她低声问李宛童:“你认识那画中的女子吗?”
他倏然转过来,似是不敢置信薛云妙竟然不知道,但眼珠一转,想起什么似的,得意笑笑。
“那是大人生母周氏的画像,大人从来没给你看过吧,难怪你不知道。”
说到后面,几乎是带着炫耀的口吻。
薛云妙懒得与他争宠,继续问:“长兴侯与周氏感情很好吗?”
“听说小时候是青梅竹马吧……不过门不当户不对的,长兴侯娶了第一任正室后才纳周氏为妾。至于感情好不好,我觉得肯定不好。”
要是好,他还会对自家主子那么狠心吗?
两人谈论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萧陇却忽的扫过来,薛云妙当即止住了与李宛童的谈话,朝他行礼。
“坐吧。”
萧陇随手指了指桌前,薛云妙应声落座。相比之前在茶室,萧陇这回的态度平缓了许多,还有闲情给她倒杯茶。
薛云妙道了谢,目光不自觉瞥向画像。卷轴有磨损,看得出来是很多年前留下的东西。可既没有爱意,又为何会守着这么一张画像那么久呢?
“管家说你有要紧事?”
萧陇的声音让她转回注意力。
“儿媳此番来想问侯爷,若有人在府内下毒害人,该如何惩戒?”
萧陇眸光一暗,冷肃明锐,道:“自是打杀了之。”
“那如果……不是下人呢?”
“你想说什么。”
薛云妙微微叹息,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里面的正是马肝,“家兄素来对美食多有见解,儿媳耳濡目染的也知道一些,听闻过牛肝是极好的膳品,但也听家兄说过与牛肝相似的马肝不可服用,因为,”她看着萧陇,“是为毒。”
话无需说的太明白,萧陇自然会懂。便见他脸色铁青,愈发阴沉。
这也是薛云妙想看到的效果。
“马肝常人不易得,还请侯爷多加小心。”
“你来是专程为了提醒本侯?”他半信半疑,“本侯之前那般对待萧况逢,你不怨?”
薛云妙摇头,“儿媳想以此作为条件,向侯爷求一个恩情。”
“……你说。”
薛云妙深吸一口气,“我想与萧况逢和离。”
话音一落,春鸢与李宛童双双瞪大眼睛。
什么情况?!怎么忽然间要和离了?
萧陇一怔,猛地腾起怒色,“不可能!”
刚嫁入萧府才几日就要和离,她将萧况逢当成什么?
“我与萧大人本就没有情分在,长兴侯您是瞧着我长大的,应该知道我心所属。”薛云妙情真意切,近乎哀求道,“我知晓此事艰难……只求侯爷成全!”
“你疯了?!”
萧陇坐也坐不住,蹭的站起,气息紊乱沉重,“除了此事,本侯什么都能应允,和离绝不可能!”
薛云妙:“……”
她起身,走到萧陇跟前,双膝跪下重重叩首。
“就算你跪下本侯也不会同意!”萧陇凌厉怒斥。
却看到薛云妙叩了三个响头,挺起薄削的背脊,用比之前更为慎重的语气,一字一字,清楚地说,“既是如此,云妙求侯爷准许我与郎君,分家离府。”
萧陇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怎么会意识不到从头到尾薛云妙是在故意诱导。
他匪夷所思地盯着面前的女子。明明从小看她长大,虽不算亲切,却也自知算了解其本性,可到了现在这一刻,萧陇发觉自己竟一点也不明白她。
她怎么敢…
怎么敢提出“分家”这两个字的。
萧陇气急攻心,心肺隐隐作痛,撑着石桌坐下来。
“你……想分家?”他扫了眼不远处的李宛童,“萧况逢,也同意?”
“是。”
“我不准!”萧陇用力摁着胸口,看向薛云妙的目光含着如雷威压,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压垮,“我萧陇的儿子,死,也要死在萧府!你算什么东西,你凭什么来提,他人呢,让他亲自过来!!”
“是我不让他来的。”
“你——”
“难道长兴侯真的想看他死在萧府吗!”
薛云妙面上毫无惧色,坦荡地迎上萧陇的眸光,掷地有声,“云妙也想问问您,在萧况逢无依无靠的时候,在他病重气息奄奄的时候,您有去见过他哪怕一面吗?”
萧陇怔住,“我……”
“如今的萧况逢,无需倚赖他人也能杀出血路,可他也曾年幼过啊,童幼之时,有哪个稚子不想见爹娘?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可您望着京城火树银花时,可曾想起过被您丢弃的稚子?”
薛云妙剖心置腹,将她忍了这些时日以来的话全部吐露,只为替萧况逢讨一个公道。
“总有人说他天生不祥,可异瞳是他想要的吗?”薛云妙越说越觉委屈,“他出生便比旁人艰难,您才更该好好对他不是吗?可您只会对他冷言冷语。太子祭天时,是他拼了命保护太子,他已经做到自己所能做的最好了,但您还是不满意。您真的……”
薛云妙哑声,眼眶泛红,“您真的——就这么想死吗?可他也是您的孩子啊。”
虎毒尚且不食子,为何萧陇就能做到如此狠心?
长兴侯低下头,辨不清神色,“够了…”
“您与周氏青梅竹马,也曾恩爱过,周氏看到萧况逢如今的境况,在天有灵可能安心否?”
“你不准提她!”
长兴侯摔下茶盏。
啪嚓一声,碎片划破薛云妙的脸颊。
春鸢惊呼一声,想冲上来,却被李宛童拉住。
李宛童:“别去。”
他少见的沉静,注视着那道坚韧身影。明明比绿柳还脆弱的身躯,却韧得如藤蔓一般。
忽然间,他好像有些明白大人为何喜欢她了。
“我会带他离开萧府。如果长兴侯不允,我便一直跪一直求,将府中有人下毒的事情传扬出去,哪怕两败俱伤,云妙也不在乎。”
她用力磕头,铿锵有力:“只求长兴侯应允!”
亭内万籁无声。
唯有长风猎猎,吹动薛云妙的青丝衣摆。
萧陇蓦然想起许久以前,薛钊曾与他说薛府三个子女中,看似薛润最顽固不化,可实际上,是最小的那个女儿生了一副折不断的傲骨。他却不信,只以为是薛钊夸大,觉得薛云妙这样的年轻人只会对长辈奉命惟谨。
可他错了,错的彻彻底底。
他试图找出一点有支撑力的话去反驳薛云妙,可回想过去二十余年,萧陇也茫然地问自己,他为何不关心萧况逢吗?为何有时,偏偏不敢对上萧况逢的目光?
那样一个孩子,幼时该过的有多坚信,可自己为何……一次也不敢去见他?
萧陇深深闭上眼睛,一股无力感几乎将他笼罩。
“你走吧…”
薛云妙不动,“长兴侯不允,云妙不走。”
“……薛云妙,你带他走吧。”
她错愕抬头,萧陇站在亭边,年迈的背影萧索,声音将将被风声淹没,“分家,我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