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宛童道:“太子不会有事的。”
萧况逢将把一切都算的很准,所以名义上是引太子出宫,实际上是找了个身形相似的伪装成假太子。现在那群刺客绑回去的,只不过是一个即将被处死的犯人。而萧况逢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抓到了同伙,还将太子被刺杀一事闹大。那些刺客拼了命的布“祭天”一局,不过是想让太子失去民心被废,但他们沉不住气,见陛下久久不肯应下便想斩草除根。
现在风水轮流转,太子成了被害者,加害者又是那群鞑靼俘虏,民心就会偏向弱势。假以时日百姓将此事忘却,一切又会重归从前。
听他说完这些,薛云妙呼出堵着胸膛的一口浊气,看向掌心的剑穗。明明结束了,该轻松一点的,可她却觉得好像还有什么在后面等着自己。
那个被她刺伤的黑衣人……到底是谁呢?他和萧况逢又说了些什么?
“薛小姐。”
一道轻声将她唤回神。
薛云妙仰起头,李灵犀拿着帕子,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
“擦擦脸吧。”
“多谢。”
她接过帕子,将脸上的血迹擦干净。院内安静下去,没人再说话。
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月没参横,星移漏转。
屋内,萧况逢的面颊被烛火照得一半明一半暗,锋利的眉头紧锁,手臂的青筋忍耐地突起,指甲几乎镶嵌进榻内,死死地抠着木面,好像正在经历什么极其痛苦的事情。
他的梦境混乱又破碎,如同被摔破的瓷器碎片般惨不忍睹,有时置身于饿殍遍野的尸海,有时又置身于年幼时霜雪盖天的破屋,那些画面一幕幕的,将他从幼年到弱冠,再到历经鲜血洗礼过的沉稳样貌,全部急速地重现了一遍。但他却觉得不对劲,有些画面里的他,是那般陌生。
倏然间,画面停住了。
一阵风雪声传进耳边,窸窸窣窣的。萧况逢恍惚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院中,正值霜雪寒夜天,他的肩膀上积了两层薄雪。
他正要伸手去拍,一些奇怪的记忆却闯入脑海里。那记忆说北方蛮族进攻,他受陛下之命以总督军身份领兵,再过一个时辰就必须赶到永定门前。
萧况逢拧起眉头。
若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出发,那他如今……在这干什么?
萧况逢试图迈开步子,却发现自己没办法控制这具躯体,他就像是个游魂一样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令人心浮气躁,他不悦啧声,再次进行尝试。
这次脚下动了。
却不是因为他的控制。
身躯往前走了两步,微微抬头,停在一屋前。
那是他和薛云妙的卧房。但身躯只是看着房门,没有再进一步动作,就好像…是退缩。可他和薛云妙已然成亲,夜夜同寝而眠,他为何不敢进去?
萧况逢有些疑惑。
身躯在屋外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来人催促才转身离开。
从头至尾,屋里的人都没有出来看过一眼。
后来他赶到永定门时,军队已整列,李宛童骑马跟在他身侧,尚且稚嫩的面庞透着不甘和愤愤。
“大人,她不喜欢你是她眼光不好,大不了和离,大人肯定能寻到更好的女子。”
萧况逢沉眸看着他,没有说话。
李宛童一噎,还是憋不住这口恶气,“都快成亲一年了!大人,这一年来那薛小姐每天躲你跟躲什么似的,您不难过我都难过啊!”
……一年?
萧况逢终于察觉到异样在哪里。
他刚刚看到的这些都是假的,只是虚假的梦境,所以他才会站在薛云妙屋前不敢进去,所以才会在雪里站了那么久,薛云妙都不肯出来看他一眼。
可是——
如果这些都是假的,为什么他会觉得如此悲伤?
萧况逢抬手抓着胸口,像毒蝎子钻进肉里,痛得剧烈难忍。他死死摁住,骨节青白,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出来。紧接着浑身的力气被瞬间抽干,游魂宛如被一只手拽住,从那具躯体撕裂出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萧况逢双膝跪地,身躯佝偻,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在仅有的那么一个清晰的空隙里,冒出一个可怖的念头:
如果这一切,不是梦呢?
第52章 逼问
轰隆。
天色尚未清明, 一道闷重的雷鸣声将薛云妙从睡梦中惊醒。屋内太黑,她扶着床榻坐起来,穿好鞋子。不远处响起布料摩擦的声音, 紧接着烛火亮起。
李灵犀黑发垂落, 着单薄轻衣, 举着烛台走过来。
“薛小姐, 您醒啦。”
薛云妙嗯了声。
昨晚她本想在萧况逢门前守一夜, 却不料后半夜实在困倦得不行,李灵犀就把
她带到了自己的屋里休息。
“昨晚叨扰了。”
李灵犀笑着摇头, “薛小姐能留下我可高兴了。我没有姐妹,从小就自己一个人睡,所以总想着能有个姐姐陪自己。”
说完后,自觉得唐突, 连忙羞赧地摆了摆手。
薛云妙大约能理解她的感受,倒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唐突。
“外面似乎下雨了。”
李灵犀走到窗边, 微微拉开窗子, 便听见哗啦啦的雨声传进。天际乌云翻滚, 隐隐还有雷鸣闪电涌动。盛夏之时的雷雨总是来得突然,昨夜还月明星稀,今早便起暴雨。幸好她提前将院子里的药材都搬了回来,否则就糟了。
李灵犀一边想着, 一边回到屋里,烛火照亮薛云妙柔美的面庞, 漂亮得不可方物。
每次瞧见薛小姐, 她总是要心悸一震。
稳了稳心神, 李灵犀道:“薛小姐,要去看看萧公子吗?”
薛云妙点头。
换上衣衫, 两人沿着廊檐来到门前。萧况逢被安置在客房内。他中的毒毒性不强,还未深入肺腑,夜里李回春给他施过针解毒,基本都被逼了出来,想是情况已经稳定。
正要推门,薛云妙忽然一顿,问李灵犀:“你看到李宛童了吗?”
“李公子好像很早就出门了,我睡时听见过院里有关门声。”
这么早出去?
薛云妙没有多想。李灵犀在外头等着,她推门进了屋内。
刚进去便吓了一跳。
萧况逢孤身立于窗前,窗柩敞开,风雨飘摇间沾湿了他的墨发与衣襟。他却一动不动,垂着黑沉的眼眸,任由雨水顺着线条分明的下颌淌落。一股寒凉疏远的气息萦绕于周身,叫人不敢轻易靠近。
“郎君……”
薛云妙轻轻张口。
那黑影一滞,偏头看来。
薛云妙难以形容那道目光,仿佛锐利的剑扎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审讯的意味。可他以前,不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的。心想许是受了伤,心里难免对外人怀有警惕,她勉强忽略掉这点异样感。
“你现在感觉如何,可有哪里难受吗?”
字字真切的询问,看不出半点虚情假意。萧况逢敛下眼眸,低声:“没有。”
薛云妙松了口气。看他好像没那么防备自己了,便走过去将窗户关上,“外面风雨大,郎君刚受过伤,不该这样淋雨的。”
说着从怀里取出帕子,想替萧况逢擦干雨水。
刚要抬手,却被他摁住制止。
冷淡抗拒:“不用。”
薛云妙脑袋空白了一瞬,没想到他会拒绝自己,有些窘迫地将手收回去。是因为她擅自行动所以还在生气吗?
“郎君……我知道我不该那样做,你别气恼…”
萧况逢不说话,薛云妙咬着唇,带着讨好的意味抬手去拉他的袖子,却被对方冷漠地甩开。这一刻薛云妙才发现情况有多严重,萧况逢生气的程度远超预料,既不看她,也不许她碰自己。他再度把自己关了起来,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情绪。
换作前世的薛云妙,此时早已退缩离开,可现在的她是拼尽一切才努力留在他身边的,所以哪怕是死,也绝不走。薛云妙再度牢牢拽住他的手,另一手从怀里取出剑穗,“这是我在捡到的,已经洗干净了。”
她把剑穗塞进萧况逢手里,握住合上。
“就算你生气,也不能再丢下它。”
她的手指白皙却坚韧,反扣进萧况逢的指尖,汩汩温热流过来,似乎有着足以驱散所有风雨冷意的强大力量。萧况逢目不转睛地看着剑穗,眼睫颤动,极为缓慢地抬眸,视线从她的手,一路上移,经过唇畔、脸颊,停在眉眼处。
明明是他日思夜想企盼的一幕,可一旦想起梦里的种种,这种温情却宛如冰锥刺进他的胸膛内。残忍得无以复加。
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眼前她柔情蜜意的眼神是真?还是梦里连临别都不肯相见是真?到底她对自己的好是真情实意,还是真的像萧玉堂说的那样。
——因为,她杀过你啊。
萧况逢的眼瞳猝然一缩,几乎无法遏制地用力甩开她,身形急速往后,几乎是狼狈地撞向了窗柩。他抓紧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梦里那几乎撕裂魂魄的痛苦再度涌上全身,叫他生不如死。
“郎君……”薛云妙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想上前。
“别过来!”
薛云妙茫然呆在原地。
萧况逢嘶声,身躯一歪跪倒在地,汗水和雨水交织滴落,地板上顿时濡湿一片。仔细一看,那里面甚至还有血迹。太过激烈的动作导致伤口撕裂,鲜血如水淌下。薛云妙再也顾不了其他,冲上去摁住他的肩膀察看伤势。她手忙脚乱地解开衣衫,动作笨拙又急促,眉眼间满是深深的害怕。
可是她怕什么?
怕他死吗?
萧况逢的思绪痛苦又扭曲。他伸出手,茫然间摸上那张皓齿朱唇的脸,下一秒,隐忍绷紧的手指忽的用力掐住她的下巴,逼向自己。力道很大,生生在她脸上掐住一道红痕。
薛云妙痛极闷哼,冷汗涔涔冒出。
萧况逢盯着这张倾城的脸庞,指腹用力揉搓着她的唇畔,看她深陷疼痛却又无处可逃的窘境,心里可耻地露出几分兴奋,却更多是觉得悲哀。
他嘶哑张口:“薛云妙,你喜不喜欢我?”
只需她说一句喜欢,萧玉堂说的狗屁话,那些狗屁不通的梦境,他通通都可以忘记!哪怕她真的杀过自己也没关系,只要…只要她说一句喜欢就好。
薛云妙被强硬地捏着下巴,根本没有办法张开嘴,因疼痛而湿润的眼睛本能地闭紧。
“你说啊!!”
萧况逢近乎崩溃地大吼。她为什么不说?就这么讨厌自己,连一句欺骗难道都不想说吗?!
“郎…君……”薛云妙哽咽,字不成句,“疼……”
他的手一抖,猛然松开站起来。
房间蓦地被人撞开,李灵犀擅自闯进来,看到屋内的场景,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还未等她开口,萧况逢压抑着汹涌的情绪,沉哑道:“都滚出去!”
李灵犀连忙扶起薛云妙离开。
屋内倏地安静下去。
萧况逢没了支撑,倒坐在椅子上,嘲弄的冷笑声轻轻响彻。
李灵犀把薛云妙带回屋里,发现她脸上清晰的一道红印,愤怒涌上心头,想要去找萧况逢说理,却被薛云妙拉住。
她疲惫地低着脑袋,“李姑娘,别去了。”
李灵犀不甘心,“薛小姐,就算你们是夫妻,可他也不该如此对您啊。”
薛云妙没有回答。见她不肯说话,李灵犀也没办法,忍着这口气:“那下次再有这种事,您就躲到我这边来。”
“……谢谢。”
薛云妙勉强地笑了下。
萧况逢不会无缘无故这样,想到他问自己的那句话,薛云妙的嘴唇抿紧。
是不是有人对他说了什么?
……
快到晌午时,李宛童驾着马车回来。
薛云妙与李灵犀道别后上了车,隔了一会儿,外面传来动静,萧况逢掀帘进来。
薛云妙与他对视了一眼,彼此默契地移开。
一路上鸦雀无声。
哪怕猜到萧况逢是有原因的,但薛云妙还是难免生气,她不喜欢别人无缘无故对自己发脾气,不管什么理由都不喜欢。她一直觉得凡事若有争执可以开诚布公地好好说清楚,但萧况逢总是沉默寡言,前世如此,今生也是如此。
她越想,心里越不平。
缩着身子往后又躲了躲,好像这样就可以出气。
这点小动作被萧况逢看在眼里。他不着痕迹地瞥过薛云妙脸上的红印,旋即偏过头去,青筋暴起的手背能看出在极力隐忍什么。
回到萧府,二人也没有说话。
薛云妙便想,那就等晚上好了,如果萧况逢能够稍微主动跟她说一句话,她就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却不料当晚萧况逢直接去了书房睡,第二日直接天未亮去上朝,她连面也没碰上。
薛云妙原本只有一小簇的怒气,在萧况逢的冷漠下膨胀扩大。
她决定接下来几日都不要和萧况逢说话了。
萧况逢一连在书房睡了三日,每天绷着张死人脸,话都不会多说一个字。李宛童察觉到异样也不敢多问,他跟在大人身边那么多年,分得出来哪些时候能插手,哪些时候不能插手。
只不过他偶尔会偷偷去薛云妙那边递消息,告诉她大人平日都在干什么。薛云妙每回只安安静静地听着,也没有什么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