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有什么事,我会告诉你。”
萧况逢的声音不重,指尖探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对不起。”
薛云妙露出讶异,久久地看着他,最终所有的惊诧化为一声浅笑。
“好吧,那我原谅你。”
……
薛云妙和萧况逢之间的冷战算是告一段落。
两人换好衣裳出门,薛云妙便想起另一件事。她昨夜回府后只喝了醒酒茶,不料不仅没醒反而烂醉如泥。萧况逢问她醒酒茶是谁给的,薛云妙想了想,
啊……
是李宛童。
后院里,一群家丁丫鬟拥挤地围在石桌前。
“你放屁!少爷和少夫人肯定还要冷战起码十天,喏,十文下注。”
“内部消息,我亲眼看大人睡书房去了,五十文!我赌五十文!”
“那我也加倍……”
李宛童肩上提着根树枝,抬手一扫,把赌桌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手全挥开,“一个个来,急什么急,又不是不给你们下注的机会,反正今儿中午就见分晓。”
他得意地哼哼,扭头时瞥见抱着木盆准备去洗衣服的春鸢,扬手大喊:“喂!臭丫头过来一块玩啊!”
春鸢好奇地凑过去:“你们在赌什么?”
“赌少爷和少夫人的冷战时间呢。”一人解释道,“李宛童说谁赌的时间最准,钱就全归谁。”
春鸢狐疑地扫过赌桌,盯向李宛童:“你赌多久?”
“他就是送钱的,居然赌了一个时辰后,那不是指定输啊。春鸢你赌不赌,你那么了解夫人,说不定能比我们猜的都准。”
春鸢放下木盆,掏了掏袖子和腰带,她刚买了好些胭脂水粉都没钱了,全身上下就二十文。刚要把钱摆到桌上,余光扫见李宛童背后逐渐靠近的人影,表情一滞,连忙抱起木盆拔腿就跑。
“哎!!”李宛童看她一溜烟就跑没影了,没意思地哼唧,“没钱就没钱,又没逼你赌。”
“这怎么下注啊?”
背后冒出一声音,李宛童半眯着眼睛,懒得回头瞧,懒洋洋地重复赌注规则:“给钱,定时间就行,五文起步上不封顶。”
啪嗒。
一只细手捏着银锭放到桌上:“那我赌十两。”
“看你活不活得过今天。”
李宛童:“……”
他这一生,在战场上经历过很多次生死,但每次都坚信自己可以死里逃生。
直到这一刻。
扭头对上那双和和气气的眼睛时,心里只有四个字:
吾命休矣。
*
萧府内没有祠堂,但鉴于萧况逢曾经送的戒尺,薛云妙专门开辟了一间屋子出来存放这件“利器”。它一直被保存的很好,从未开封,但今天,它将迎来自己的初.次。
李宛童跪在蒲团上,掌心啪啪被打了十来下。惩戒是薛云妙动的手,疼倒是不疼,就是耻辱。他宁愿被萧况逢一棍子打晕了,也不想被薛云妙一边打一边逼迫他背家法。她立的那些家法弯弯绕绕,李宛童大字都不识几个,哪里背的出来。
他本来还对薛云妙改观了,然而现在又觉得:她就是个坏女人!
打完最后一下,薛云妙将戒尺放回去。李宛童捂着手掌,小声地骂骂咧咧,跟苍蝇嗡嗡似的环绕在耳边。薛云妙失笑两下,觉得他和自家二哥倒是挺像。
“你就那么缺钱吗?”她问道。
金陵的时候李宛童就在卖菜,后来见到他好多回也都跟钱有关系,按理来说他是萧况逢的下属,又替他管理过一段时间的田产,应当不缺钱才是。
李宛童瞪过来,义正言辞:“谁会嫌钱多呀!而且京城物价有多贵你不知道吗!”
他在京城一日花的钱,拿到边塞去都能够抵一个月开支了!
见他如此慷慨陈词,薛云妙突然开始反思自己。末了,她让李宛童站起来。
“跟我出去吧。”
李宛童觉得她没安好心,警惕道:“干嘛,又要我给你备车啊?”
“是,备车。顺带,请李公子吃顿饭。”
“……你,你别以为一顿饭就能收买我,你可是打了我三十戒尺,三十呢!”
薛云妙不言,只是抬步出去,李宛童急急忙忙跑着跟上去。
“对了,刚刚赌注的十两……能,能给我吧,我瞧你都跟大人和好了。”
薛云妙无奈:“给你。”
李宛童噢一声。
过了半晌。
“那我买酒的钱能不能也报销……”
“李宛童。”
“再说一句话,我叫人把你全身家当都掏出来。”
第58章 身世
萧况逢午后要回衙门办公, 知道后特赦李宛童半日假。
薛云妙带着春鸢跟他一起,乘马车来到西街。人潮格外拥挤,依稀可见一条队伍从街头排至街尾, 顺着队伍遥遥望去, 便见一红瓦高楼矗立, 那是刚重建完工的春景酒楼。半年多前春景酒楼遭火所毁, 之后听闻背后的皇亲国戚满天下寻顶尖的名师重建, 工人昼夜不休,就在前几日前终是得以开张。
薛云妙叫马车停下, 叫春鸢去寻店小二询问。过了好一会儿,春鸢快步跑回来。
“小姐,小二说酒楼今日重新开张,每位排队入店的可赠一份山珍海翅拼盘, 队伍才会那么长。不过他也说了,多亏小姐当日的举动才没有造成太大事故, 所以咱可以直接进楼上厢房。”
薛云妙扫了眼那漫长的队伍, 点头:“好。”
几人进了酒楼。
老板还是原先那位, 说话带着浓重的巴蜀口音,薛云妙不禁与他多聊了几句,大多是问酒楼起火之后的情况。这话戳在老板心窝子上了,虽克制着, 但还是忍不住跟她抱怨干活的辛苦。这场无妄之灾可害的他被上头骂了好几回,于是后来重建时特地跟工匠师傅强调要防火防盗。
说完这些, 老板又跟她连连道谢。那夜在场的贵客众多, 甚至还有太子登临, 若不是薛云妙及时疏散人群,于危难中护住太子, 他现在坟头草都已经一丈高了。
薛云妙笑了笑。她所做只是举手之劳,而且能救下太子更多还要归功于萧况逢。
又聊了一会儿,薛云妙偶然偏头时,看到二楼一个熟悉的侧影经过。
萧玉堂?
他进了其中一间厢房。俄顷,又一中年男子随后跟进去。薛云妙并不认识那人,但看起穿着不似普通百姓,尤其是他手上戴着的那枚鸡血蹀躞,价值连城。
“店家,你可知刚刚进去的那人是谁?”
老板朝她指的方向看去,脸上表情一变,随即恭敬道:“回夫人,那位是英国公大人。”
薛云妙隐约在哪里听过这名字,春鸢小声提醒:“小姐,当初大公子参与科举时,第二名榜眼就是英国公家的三公子姜可久,他和少爷之前还是同窗。”
难怪她觉得在哪听过。
她只知晓萧玉堂与齐阁老有来往,没想到和英国公也有关系。
思索了下,薛云妙朝老板道:“店家,我们自己上去寻雅间落座便好,您接着忙吧。”
“啊,好好好,六子,随贵客上去。”
上到二楼,薛云妙选了萧玉堂隔壁的空厢房。
李宛童抠抠搜搜地点了几个菜后,将店小二打发出去,摸摸桌面摸摸椅子,一副舍不得坐的样子。这春景酒楼重新装潢一遍,感觉桌椅的用料更贵了,那老板到底是哪来的钱,开饭馆这么赚吗?他心想着哪天去厨房偷偷菜谱,一扭头,见薛云妙耳朵贴在墙壁上,不知在干什么。
他和春鸢对视一眼,后者迷茫地摇头。
厢房之间墙壁厚实,隔音绝好,听不见声音。薛云妙贴了半晌都没听着什么响动,便走到窗前,探出半个身子观察窗户之间相隔的距离。约莫有个一到两丈,也没个踩的地方,偷听也很难。
李宛童凑过来,纳闷道:“你干什么呢?”
“李宛童,跟你五十两,帮我做件事。”
先薛云妙目光转向他的,是一只高高抛过来的钱袋。李宛童一个翻身稳稳接住,黑发马尾往脑袋后一甩,表情严肃郑重:“夫人,属下在!”
春鸢:……哪来的狗腿子。
薛云妙指着隔壁窗户底下的墙壁:“你能攀在那儿吗?”
李宛童瞟了一眼:“不能。”
“那把钱袋还——”
“可以可以可以!在那挂二十年都没问题,但夫人,您要我挂在那儿干什么啊?”
薛云妙将隔壁的情况告诉李宛童。
萧玉堂与英国公私下会面绝非小事,难保不是在商量什么计谋。李宛童听罢,二话没说,扒着窗户探出去。他剑术一般,但轻功极好,手搭在隔壁窗柩底下,仿若一只飞燕轻飘飘地贴着墙壁。
屋外传来敲门声。
薛云妙关上窗户坐回来,让春鸢开门。堂倌端着饭菜陆陆续续地送进来,正要走时,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咔一声。他抱着木盘,疑心往窗边走,立马被春鸢张开手拦下。
“菜都送到了,你可以出去了。”
堂倌尴尬道:“抱歉抱歉,只是小的听见有什么怪声,担心是鸟在啄窗户。”
话音刚落,那声音再度响起。
春鸢:……
堂倌:“这鸟动静也太大了,夫人,要不小的给您赶走它?”
薛云妙冷声:“不用,你出去吧。”
见贵客冷脸,堂倌也不敢久留,拿起木盘快步推门出去。薛云妙当即放下茶盏,走到窗户边推开,一道黑影顺势翻进来。李宛童直冲桌边,一句话没说,径直倒了一整杯茶咕嘟咕嘟喝光,额头还冒着冷汗,神色紧张,眼底充斥着不敢置信。
“你听到什么了?”
李宛童看向她,欲言又止:“我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说……”
他现在还对自己耳朵听到的话感到震惊,根本不敢那居然是真的。
“夫人,你知道萧玉堂的身世吗?”
薛云妙蹙眉:“长兴侯第一任正妻聂氏之子,生下他后便缠绵病榻,不久就去世了。有哪里不对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萧玉堂不是长兴侯的孩子?”
“——什么?”
“啊?!”
她和春鸢不禁同时失声诧异。
李宛童努力平息自己的惊骇,将刚刚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描述出来——
彼时他攀着窗户,透过微微打开的缝隙看向屋内,见萧玉堂与英国公面对面坐于矮桌两侧。
以前他也见过英国公,但印象不深,现在英国公和萧玉堂坐在一起,才忽然发觉二人的相貌竟有些相似,尤其是眉眼和鼻梁,不敢说七成,至少有五成是像的。可李宛童还没那么异想天开,自然想不到太多,继续安静地听着二人说话。
萧玉堂从怀中取出两卷书籍递给对方,苍白的面色冷淡,瞧不出恭维,反而透着几分明晃晃的厌恶。
“大人托我寻的东西都在这里,拿回去给姜少爷吧。”
英国公把东西小心放好,旋即看向他。李宛童印象中,这位国公大人并非是个和善可亲之人,截然相反,他脾气性情严苛,对下属和子女都是更提倡棍棒底下出孝子,刀剑底下出忠臣,但是当他看着萧玉堂时,竟有些顺从的意思,即便是看到萧玉堂毫不掩饰的厌恶,也丝毫没有恼怒。
“你的伤可还好?我这有上好的药。”他语气谨慎,收敛着往日的暴躁。
萧玉堂斜睨了眼,淡淡哂笑:“多谢国公大人关心,萧某暂且还死不了。”
“玉堂,你怎能如此跟我说话。好歹我也是你的……”他绷紧嘴角的不悦,没再继续说下去,话弯一转,“这些年将你放在萧府寄养,是我对不起你,但你想要的我也都为你寻来了,年纪轻轻便能当上吏部郎中,天下有几个人能做到?待过段时间我再寻个机会,自能让陛下提携你当侍郎。”
萧玉堂只盯着他笑,没有回答。
李宛童听到这里便没有再听下去,担心遭人发现,尽快回到了屋内。
听完他说的这些,薛云妙有些惘然,但又觉得在意料之中。如果萧玉堂真的只是长兴侯之子,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吏部官员,他根本不可能联合齐阁老和总兵官谋反杀进皇城,更不可能在太子死后排除万难坐上皇位。但如果他是英国公之子,便算半个皇亲国戚,那就有可能了。
可萧玉堂为什么会被送到萧家?
长兴侯又是否知道此事?
薛云妙忧虑重重,脑海中千根丝线缠绕在一起,无法解开。
她呆坐在桌边,半晌之后,又意识到一件事。若长兴侯知道此事,那这么久以来,他都在故意地纵容着一个毫无血脉关系的人……而无视了自己的亲骨肉吗?
别人的孩子,在他眼里,比亲骨肉还要重要吗?
……
纸张翻动声轻微响起。
萧况逢坐于桌后,目光认真地检阅送上来的兵械核查记录,看的时间有些长了,便放下册子伸手揉动着眉心。
“大人。”
有人轻声进来,捧着一卷册子递到跟前:“属下已按照大人吩咐进行详查,都在此册上。”
萧况逢眸光一暗,拿过册子翻看起来。
“萧郎中其母聂氏乃是清水河县人,出身寻常人家。二十四年前长兴侯奉命到清水河县办事,与聂氏相识拜了天地,那之后不久,长兴侯回到京城,而聂氏也在产后病逝。长兴侯本欲派人将萧郎中带回京城,但怜其外祖母年迈,时隔五年等其外祖母病逝后,方才将萧郎中带回京城。”
“据属下的调查,萧郎中的身世并没有异常,唯一的缺漏是因时间太久,无法查到他在清水河县的经历。”
萧况逢听他讲完所有,指尖规律地叩着桌面,发出哒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