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况逢:“你肯说出当年实情,报酬自然有。”
钱不余瞪他,信誓旦旦地拍着胸口,大喊:“我虽然缺钱,但也有气节,死也不会出卖亲人!”。
然而话一说完,瞥见薛云妙掏出来的一枚玉佩,眼睛骤然发出精光,磨蹭半天又讪笑着坐回来。
“当然了人活着更重要,婉罗表姐应该也不会怪罪我的。”
薛云妙挑了挑眉:“你肯说了?”
他眼疾手快把玉佩夺过去,哈气用袖子反复擦干净,又在日光底下仔仔细细瞧地观察,最后心满意足地收归怀里。
“说嘛是能说,但此事非常重大,一块玉佩就想换取真相……有些廉价了吧?”
薛云妙低头翻看自己的钱袋。她没想过此行来清水河县的花销比京城还吞人,身上并未带几样贵重物品,若再用掉银两接下来几日只怕会有些困难。她有些窘迫地抬起头,看向萧况逢,把最后一点希望寄托在后者身上。
萧况逢:“……我只有十文钱了。”
他从腰带里翻出来的全放进了薛云妙手里,表情沉默寡淡,但嘴角透出点局促。
钱不余眼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没钱了?那请走好吧,恕不远送。”
萧况逢闻言不悦,手背青筋微微鼓起,作势要起来,薛云妙连忙拉住他。握着萧况逢的手,无声地安抚着对方的情绪,转而对钱不余道:“除了钱之外,你应当也有其他想要的东西吧?我们可以帮你完成,只要你如实说出当年真相。”
“……真的什么都能做?”
钱不余似乎心动了,目不转睛地看着二人。
“杀人放火不行。”
“不用杀人放火。”他摆摆手,“让我想想啊……这样吧,我呢也不能太没良心,三件事,你们就帮我做三件事,事成之后我若是满意了就告诉你们萧玉堂的亲爹是谁。至于我还没想好,明早再告诉你们。等你们看了再说,若是觉得做不到那就当我没说过。”
薛云妙看了萧况逢一眼,点头:“好。”
“那我们便不再叨扰了。”
薛云妙淡笑一声,牵着萧况逢往外走,走出院子时,萧况逢没忘记把那柄钉在树里的剑抽出来。
推门声响起又落下,院内回归平静。
钱不余拍拍脑袋,起身走出屋,盯着树上那深有三四寸的剑洞。
“真可怕……”
这么大的力气,直接扎穿他脑门都没问题,那家伙真的只是长兴侯的下属吗?
*
清水河县极少有外来人,因而客栈多是当地百姓隔出自己院内的空房,先前给他们带路的那位马三婶家里正好就是如此,薛云妙和萧况逢便决定暂住那里。
房间不大,只有一床一桌两椅和博古架,架上陈设着几个酒坛,看得出来是之前用来存酒的地方。马三婶让人把酒搬了出去,又将家具擦洗一番,虽算不得舒适,但好歹看着也整洁干净不少。
她把窗户推开,院内晾晒着桃干,能清晰闻见桃子的清香。
“姑娘,公子,咱这稍微有点简陋不过住着还是挺舒服的,外头还有我自己晒的桃干,想吃随时跟我说啊。”
“已经很好了,马婶劳烦你了。”薛云妙感谢道。
马三婶被美人一夸就脸红,笑得扭捏成一团:“不劳烦不劳烦,行了,我就不在这打扰你们了,有事再叫我啊。”
薛云妙跟着送马三婶出去。
回来时见萧况逢手脚很快地将行李收拾好了,此时正弯着腰,检查床榻。修长利落的指尖一寸寸抚过床榻内侧,黄昏的日光透过窗柩洒落,映在他好看又严谨的眉眼上,薛云妙不自觉就看呆了。
待检查好一切,萧况逢回过身时发现她一直看着自己,下意识摸了摸脸,问:“怎么了?”
“没事。”薛云妙摇头。
她只是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好像也不错。
两人打点好一切,天色已经黑了。
马三婶敲门送来饭菜,薛云妙和萧况逢吃过后,便想出门到处看看以便熟悉环境。
青石板铺陈的道路漫长窄小,一路间她瞧见许多老人摆出竹编的摇椅坐在门前聊天,手里的蒲扇轻轻煽动。而孩童则聚在一起玩斗草,这游戏很简单,只需两人分别取一根自认坚韧的草,交错之后捏住两端,同时用力拽,谁的草断了谁就输。
听着那些孩童的嬉笑与长者们的娓娓道来交错叠加,顺着风飘向四面八方,薛云妙忽然想起了自己小时候,不自觉停下来。
“郎君,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也特别爱玩斗草。”
萧况逢安静望着她。
“在金陵时二哥就会陪我玩,我们还有赌注,赢的人可以在对方的脸上画王八。但二哥每次选的草都很坚实,我总是打不过他。不过,只要我一哭,他就不敢在我脸上画东西了。”薛云妙笑弯着莹亮的眼睛,“我这样听上去是不是很爱耍赖?”
萧况逢认真:“不会。”
“真的吗?”
萧况逢嗯声,不似哄人。
薛云妙抿着唇畔,心跳有些快,她偏过头:“那郎君以前有什么爱玩的东西吗?”
“……”
萧况逢一时间没有开口,并非不想说,是他不知怎么回答。十三岁之前,萧况逢的生活是东院一间小小的破屋,长时间无人相伴的生活让他渐渐失去了与人沟通的能力,哪怕萧府经常会有其他小孩子出现,萧况逢也从没跟他们说过话,以至于他根本不知道原来孩童之间有那么多娱乐的方式。
他没有玩过斗草,也不知道其他玩乐的东西。
而十三岁以后,他入军营,接触的都是比他年迈的男子。他们的生活习性是刀枪剑戟,喝酒赌钱,与孩童毫无关系,萧况逢在耳濡目染里学会的,只有怎么练好剑术,怎么杀更多的人。
“玩”这个字眼,或许从来就不属于他。
久久的沉默让薛云妙意识到了什么。
她描摹着萧况逢的眉眼,看他有些迷茫却又努力维持平静的模样,喉咙忽的一股酸意涌上。片刻后转过身,从地上拔起两根细草,在萧况逢疑惑的目光下递给他。
语气温柔而富有力量感:“没关系,以后妾身陪郎君一起。”
薛云妙将手中的细草从萧况逢那根中央穿过,交错的“十”字,四端落在两人手间。而后她轻轻开口后,倒数着三、二、一,两人同时发力,细草被绷直拉紧,在断裂的边缘摇摇欲坠,紧接着细微的啪一声——
黛眉弯起,女子眼中闪烁与“输”这个结果站不上边的欣喜,亮得惊人。
“我输啦,郎君第一次玩就能赢,真厉害。可惜我手边没有笔,现在做不了惩罚了,若郎君不介意的话回去我问马婶借笔墨来吧,我们可以再——”
声音戛然而止。
薛云妙睁大眼,身躯被萧况逢紧紧抱住。
他滚热的气息落在脖颈间,沙哑闷重的声音不断地重复唤着她的名字,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融进骨血里。她抬起手,轻轻拍着萧况逢的背脊。
“郎君,小时候你没有的东西,云妙都会给你找回来的。”
所以,别难过,别伤心。
这世间有很多恶贯满盈的坏人,但他们都不重要,当你望着我时,一闪而过的那几分欣喜,才最重要。
第61章 赌坊(二合一)
这一夜萧况逢是抱着薛云妙入睡的。
虽然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但薛云妙清楚,在得知萧玉堂并非长兴侯之子后,他肯定也会觉得不公平。甚至也许会想:如果在生父眼中, 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都能比自己重要。那所谓的血缘, 还足以构成亲人之间的联系吗?
薛云妙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哪天萧况逢问自己, 她也可能回答不上来。
但她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她可以努力地抱紧他,把自己仅有的温暖都分给对方。
……
长夜漫漫, 天际逐渐翻起亮眼的鱼肚白。
薛云妙是在萧况逢怀里醒来。
梳洗过后,她坐到镜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给自己编头发,手抬的时间长了发酸, 没一会儿便要放下来歇息。好不容易扎好,对着镜子一照却发现发髻歪了, 不得已只能拆了重绑。
在第二次又扎歪之后, 薛云妙叹息一口气, 终是放弃做精致的发髻,半作散发,点一支玉簪便算结束。
萧况逢端着东西回来,她还没看清里面是什么, 先嗅到了一股桃子香。
“马三婶给的。”
他把桃干放到桌旁,看清了薛云妙的模样。他知道薛云妙喜欢素雅但精巧的东西, 衣衫发饰是如此, 所以以往白日见她也总是繁复的发髻。但今日格外素净, 明明没什么多的妆点,不知为何萧况逢却觉得心里更痒了。
他颤了颤眼睫, 莫名有些快地撇开目光。
“吃吗?”
薛云妙仰头朝他笑:“嗯!”
“对了。”她接着想起什么,将萧况逢摁到桌前,“我也给郎君绾发吧。”
他皱眉想拒绝,但薛云妙好不容易有个施展的机会哪里会舍得放弃,两手压着萧况逢的肩膀不许他起来,然后趁快从盒里拿出束发用的发冠。
萧况逢的头发柔顺黑亮,明明没经过精心打理,发质却依然极好,摸着仿若上好的丝绸。薛云妙有些羡慕地多摸了几下,心里越发可惜。
京城中的公子哥们,大多都是很爱打扮的。像他二哥那样的,还很喜欢去胭脂铺瞎逛是,虽然也有给花楼那些女子买东西的原因,但论爱美之心绝不会比女子差。可萧况逢却总是万年不变的盘发戴官帽,鲜少见过其他打扮,就连衣服也没什么鲜艳颜色。
除了官服的青袍,就是黑,要不就是藏青。
简直暴殄天物。
说着,薛云妙也想起了李宛童。李宛童生得也好看,可他也是整天随便扎着个乱蓬蓬的马尾,跟他家主子一样素面朝天。
时间有限,薛云妙没有给他做特别繁杂的发髻,只用白玉发束着高马尾,看起来侠气利落。不过她还夹杂一点私心,给萧况逢编了个可爱的小辫子。
萧况逢没有说话,但从眼神里看得出很嫌弃这个小辫子。
“荔娘,我——”
“不能拆,”薛云妙摁住他妄图拆掉辫子的手,严肃道,“这是妾身好不容易编出来的,而且郎君这样多好看啊。”
萧况逢欲言又止,乖乖放下手:“……知道了,不拆。”
薛云妙内心偷笑,又替他将眼罩戴上。
萧况逢生得俊美,单是相貌摆在京城那群贵公子里完全排上第一第二,可惜就是不重打扮,外加上怕他的人又多,否则哪里能冒出“相貌丑陋”这种睁眼瞎的流言。
“好了,我们去寻钱不余吧。”
萧况逢嗯声,跟在她身后出门。
刚好遇见马三婶在院里杀鱼,手起刀落咔嚓两声,利落得仿佛杀了十年的鱼。她擦着手里的鱼血,闻声转头目光落在萧况逢身上。昨日还显得有些杀气腾腾的青年,今日却多了几分清爽的少年劲,身板颀长有形,腿长手长,脸也长得好看,忍不住“哦呦”一声。
萧况逢面无表情朝马三婶点了点头,继续跟上薛云妙,转身时能看到耳廓一圈泛着浅浅的红。
*
到了钱不余家,他人早已站在门前准备好,一身土黄衣衫,额头间紧紧绑着一条用红墨写着“财运亨通”的布条,表情奋发激昂,手里还杵着根破船棹。
“第一件事!”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薛云妙和萧况逢,甩手指向东面:“助我在赌场赚一千两黄金!”
萧况逢:“……”
薛云妙:“……”
两人转身就走。
“哎哎哎哎!”他连忙丢下破木头抓住萧况逢的胳膊,“还能商量的嘛,我收敛一点,五百两,五百两就好!”
萧况逢:“一百两白银。”
“那我还赚个屁!”钱不余甩开胳膊,叉着腰吹胡子瞪眼,“我去赌场就是为了暴富,一百两白银够我干啥!都不够我天南地北游玩一圈的!”
放屁。
二十两都够寻常人家一年的口粮还有多了,一百两还能不够他使?
萧况逢懒得与他讨价还价:“一百两白银,不愿便算。”
钱不余张张嘴,脏口下一瞬就要脱口而出,但碍于萧况逢腰间的佩剑,面如菜色地咽了回去,不情不愿道:“行,行吧,那就一百两。”
“剩下两件事呢?”
“等你们先做完这件事再说,要是做不到直接免谈!”
“好。”
萧况逢应得爽快,薛云妙拉过他低声询问:“赌钱不是全凭运气吗,一百两不是小数目,你要怎么帮他啊?”
“想赢钱自然有技巧,放心,没问题。”
他给薛云妙一个眼神,叫她安心。
三人来到东街赌坊前。
路边人来人往,却不约而同地避着赌坊走。原因无他,坊门口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手持两人手臂粗的木棍,左右对称的两只胳膊上还分别刺着狰狞的青龙、白虎纹身,谁看了不想退避三舍?
薛云妙从来没进过赌坊,紧张地拉着萧况逢。
她对赌坊最印象深刻的一件事,便是从前有一回二哥被几个公子带着去玩。彼时大哥还在私塾读书,听到风言风语,直接抢过教谕的戒尺,一路从私塾冲向赌坊,众目睽睽下把他揪出赌坊,狠狠劈了几十板子。
二哥哭得稀里哗啦,举手发誓说从此以后就再也不敢去赌坊,大哥这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