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将曾经娓娓道来:“当年二少爷出生时,朝堂官员纷纷弹劾上奏恳求陛下将其赐死,只有几人为少爷求情。一位是现在的宁太傅,还有一位……便是侯爷。”
“可仅仅几人的情面难挡悠悠众口,陛下虽有心却也无力,于是侯爷便决定与陛下做一场交换。”
“二少夫人可还记得侯爷左眼处的那道疤痕。”
薛云妙想到什么,瞳目一缩,接着听管家道:“那并非是打仗留下的,而是长兴侯自己用匕首,割下的一刀。”
第70章 二郎
“侯爷想用自己的眼睛换二少爷平安, 陛下见侯爷如此恳切,这些年来又为替自己稳住江山而浴血奋战,无数次濒临死境, 终是给了他一个机会。后来, 陛下召集其几位内阁大臣官员, 经过一番商议后决定, 可以留下二少爷一条性命, 但是往后侯爷却不能插手他的事分毫。若他能活下来,便是老天宽仁, 可若无法活下来,就是命中注定如此,侯爷也不能再有异议。”
“这也是为何二少爷出生便被扔到了东院自生自灭。并非侯爷无情,而是京城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侯爷纵使想帮他也是不敢啊。”
管家将过去之事说完,再度叹息一声。
薛云妙听后, 虽然诧异, 却不在意料之外。当初在别院时她就觉得长兴侯对萧况逢的态度奇怪, 现在一联想,顿时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少夫人,老奴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但恳请您在少爷那边为侯爷多说两句, 让他不要再怨恨侯爷了。”
“该说的话,云妙自然会说。”顿了顿, 继续道, “但是我不能为长兴侯开脱。即便当年长兴侯所为是被逼无奈, 可他对夫君造成的伤害已无法挽回,我只是个局外人, 没有办法替谁原谅谁,而且出于私心,我也不希望他就此宽恕长兴侯。”
管家哑然:“少夫人……”
“希望管家谅解。”
他翕张嘴唇,其实自己也知道这个请求十分无礼。
二十多年的冷落,一朝就想让对方原谅,简直可以说是不要脸。
薛云妙没有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讲,转而岔开:“我来寻管家你,其实还为另一件事。”
她问的是关于长兴侯的病情。
管家忖度片刻坦白,其实当日薛云妙提醒侯爷之后,他确实派自己去调查过此事,最后发现经手饭菜的厨子乃是栾氏的母家送来的。他认为下毒之人必然和栾氏逃不开关系,因此劝慰侯爷数次,希望能对其严惩,然而侯爷却只是下令将厨子杀死,并关了栾氏半个月禁闭,其余的便揭过了之。
他无法理解侯爷的做法,可说到底自己只是个下人,不敢插手主人家的决策。又想着既然已经杀一儆百,那栾氏就不会再作祟了。
可没想到好几天前,侯爷突然病倒。
他顺理成章又怀疑到了栾氏身上,有意盯着她的行踪,但栾氏除了每日出门寻名医问诊外,行为举止毫无破绽。而且就栾氏对侯爷的那份关心,不像是假扮出来。是以他现在也分不清楚了,到底是谁要害侯爷。
“……”薛云妙陷入沉思。
她是有怀疑对象的,但不敢肯定。
先前她以为萧玉堂是萧陇的亲生儿子,从来没有怀疑过可能是他下毒,但现在真相明了,有没有可能是他想杀人灭口呢?
可这样一想又不太对,若是要杀人灭口何须等到今日?而且就算他杀了萧陇,知道真相的还有陛下自己,这样做又有什么用?
不对,不应该从这个角度思虑。
从长兴侯的举动看,他知道不是栾氏下毒,那更说明他清楚谁是凶手。
可是却按兵不动,明知自己被人谋害却偷偷隐瞒起来。
能让他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自愿赴死,还有一种是……他不敢反抗。
普天之下能让长兴侯不敢反抗的人,只有——
薛云妙瞳孔微缩。
难道是陛下?!
*
屋内。
父子二人并无什么话题可聊,再加上萧况逢刚提及过周氏这个父子间最忌讳的名字,顿时让屋内更加沉寂下去。
萧况逢知道自己现在提起早亡人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但他就是想看看,薄情寡义的萧陇听见故去的她,脸上会有些什么表情,是恼羞成怒,是冷漠,还是那么一丝惦念。
但当他真的看到时,这件原本就没有意义的事,却变得有些难以言说起来。
萧陇在愧对。
哪怕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也无法否认。
可一个有权有势的男子,在妾室死后多年听见她的名字时,还会觉得愧疚,这意味着什么?
萧况逢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进屋前他试想过会发生的境况,总体上应当是他和萧陇沉默无言,然后争执,接着他摔门而出。但从某一步开始,一切就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原本满腔的愤怒,在瞥见萧陇流露出的那一丝狼狈和内疚后,仿佛被骤然泼下的一桶冰水浇熄。
他憋着一口浊气。
不痛快,一点也不痛快。
萧况逢收紧手,不想再呆在这个地方,转身取了剑想离开。手搭在门上,身后传来紊乱的声响。
萧陇身躯艰难地撑着几案站起来,“二郎…别走……”
萧况逢被那声“二郎”叫住,没有转身。
上一次听见萧陇这么叫他是什么时候呢?他试图去回忆,却发现那是在他幼年时的一场梦里。
只有在梦里,他的父亲才会亲昵地喊自己一声“二郎”。
他绷紧嘴角,语气毫无温度:“长兴侯还有什么话想说。”
“我梦见过……很多次…”
话音刚落,青年的身形顿住。
萧陇挤出难听的声音:“梦里……有你娘,还有……”
“还有你。”
声量极轻的一句嘶哑,却在昏暗模糊的屋内响彻。
隔着一丈不到的距离,萧况逢的身影几乎笼罩在黑暗中。
萧陇遥遥看着门前那道长立的身影,视线被什么东西模糊,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
父子之情,如隔山海,不能宣之于口。是以他想言说的再多,也只能在心中一句句低喃:
二郎啊……其实爹爹做的许多事情,你都不知道。
爹爹很喜欢你,幼年你生病高热不退,也曾偷偷看望过你,拍着你的肩膀,一声声地唤你二郎。
这些年来你做的每件事我都看在眼中,每当捷报传回京城时,得知陛下要赏赐你时爹都为你感到高兴。
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是旁人,是这京城所有王公贵族子孙都比不得的卓绝。
只是唯独……我这个爹爹,配不上你。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在我死后,想必你更能如鲲鹏展翅高飞于天,爹也能够安心了。
萧陇的手渐渐收回去,抱着那一卷画轴,坐于几案边。
他垂着疲惫的眼睛,听见开门声响起,有细微的光透过门缝钻进来,洒落在地上。紧接着门缓缓合拢,温暖的日光轰轰烈烈退回去,屋内重归于沉重的岑寂。
但萧陇却蓦的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在门合上的最后一刻,他听到青年极轻的一声:
“爹。”
……
主院前仍旧围满了手持棍棒的家丁,他们齐齐盯着那扇门,忽然间看到青年从屋里出来,纷纷紧张地握住手里的东西。然而青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穿过人群,停在薛云妙面前。
“要回去了吗?”薛云妙柔声问。
青年嗯声,听不出情绪。
薛云妙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掌冰凉僵硬。
“……我没事。”
薛云妙眨了眨眼,“我知道。”
只是手上不动声色地替他把两只手捂暖,温柔又充满力量,像一汪暖泉浸泡着他的身心。
他们转过身,临走前薛云妙与栾氏对视了一眼,朝她微微颔首,然后朝萧况逢道:
“郎君,我们回家了。”
*
两日日后,长兴侯萧陇病逝,陛下悼念其鞠躬尽瘁,特赐以亲王规格厚葬,命天下同哀,缟素三日。
同时也对外宣称,长兴侯自愿收回爵位,家中子嗣不得继承。栾氏听后大闹不休,却因是陛下诏令,最终只能偃旗息鼓。
*
长兴侯下葬后,过了五日。
皇宫内。
一老太监一路快步穿过重重门槛,走进宝殿内。
龙椅之上照历帝卫宣穿着道袍,长发挽似道士,闭着眼睛打坐修炼。老太监走到他身侧,附在耳边说了些什么。
卫宣霍然睁开眼。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去将内阁和司礼监的人召来,还有萧况逢和萧玉堂。”
“朕的儿子……是时候该回来了。”
第71章 皇子(增修)
……
萧况逢随太监进御书房时, 算是姗姗来迟,屋内已站着两列官员,分别是内阁大臣和司礼监太监。陛下还未到, 他走到内阁一列, 立于兵部尚书身后, 偏过头时与薛钊相对上。
朝他微微点头, 收回目光时, 却发现前面不远处还站着萧玉堂。
眉头微皱,接着听到兵部尚书向他问话。
“你可知陛下今日召见我们所为何事?”
萧况逢颔首:“臣下不知。”
“那真是怪哉。”
往日内阁与司礼监聚集, 总是为国家大事,但近来边防稳固,南疆又未生事,也不曾听说哪里有地震洪涝, 山匪肆虐,想来不是为这些。而且关键的是, 陛下竟还召见了萧家二子, 联系前不久长兴侯病逝, 他隐约能想到点什么,却猜不透。
想到这,兵部尚书再度将目光投到青年身上。
对方神色平静,看来私艰之家难对他没有造成半点影响。他不由心中叹一口气, 萧况逢在兵部待的时间也不算短,但他还是时常看不透这青年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爹是个怪的,
儿子也是个怪的。
他们萧家也就只有萧玉堂看起来正常些。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 太监一句高声将众官宦的注意力齐齐聚到一起。卫宣坐到龙椅上, 抬手让众官员免礼,目光从每一位官员身上扫过, 在萧况逢面上停留片刻,接着转到萧玉堂身上。
一股自豪的笑容流露于眼底。
萧况逢抿紧唇。
他大概知道今日这场急召的真正目的了。
“众位爱卿,今日召各位前来,其实是因朕最近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他说罢招了招手,萧玉堂从齐阁老身后走出,站在众官员之前,掀起衣摆屈膝跪下。
官宦之间面面相觑,脸上纷纷透出疑惑的神情,人群之中唯有薛钊与齐阁老面色如常,似是早已预料会有现下的境况。
“朕终于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儿子,便是萧家大公子,萧玉堂。”
御书房内似有一道无声的轰鸣劈下。
兵部尚书瞪大眼睛。
什,什么!?萧玉堂是陛下的孩子?他耳朵没聋吧!
几乎是转瞬间,他扭头去看身后的萧况逢,对方目色漆黑,毫无温度地盯着前面跪着的背影。兵部尚书压低声音,用仅有两人知道的声量问他:“你难道早就知道此事?”
萧况逢收回目光,淡淡:“臣也是刚刚知晓。”
放屁!
看你的表情,谁信你才知道!
但兵部尚书实在太过惊愕,以至于没有去反驳萧况逢的话。他转回去,不敢置信地看着殿前人,紧接着一想到长兴侯之死,猛然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脑光一下子灵通起来。
萧玉堂在萧陇这么多年陛下都不认,现在萧陇死了,陛下却认了。难道,难道萧陇的死——?!
中年男子的宽厚身躯一寒,哪敢再继续深想。
但他能想到的事情,在场官员哪个会想不到,各个都是比他还精的人物,说不准这些人里有许多,早就知道萧玉堂的身份,一直隐瞒至今罢了。
殿内颇为安静。
齐阁老率先作出动作:“陛下寻回亲子,郎中大人又是人中龙凤,实乃我朝福分。”
薛钊也紧随其后向陛下贺喜,此起彼伏的祝贺声一连接着一连,响彻在偌大的御书房内,从内阁到司礼监,从吏部到刑部,完全无人质疑萧玉堂来历。
卫宣高声大笑,在众官员的祝贺声中说着要与天下同庆,官员随声附和。
冷峻青年站在笑声里,格格不入的仿佛刺眼天光中的一道黑。
薛云妙和他说过,萧陇之死或与陛下有关。他本是不信,可现如今听着满堂热闹,却骤然明白了。萧陇在,萧玉堂的生父就永远只能是他,只有萧陇死了,陛下才能顺理成章地迎回亲生儿子。
所以从一开始要杀萧陇的人,不是栾氏,也不是萧玉堂,而是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