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传来声咳嗽。
薛洄抱着胳膊,“考得还,还行吧?爹爹可就盼着你成榜首了。”
“……嗯。”
薛润垂眸。
“就一个嗯?”
薛洄无语,“走了,回府!”
回府后,薛母张罗着做了一桌饭菜,只等薛钊回来后一家人好好吃顿饭,为刚春闱结束的薛润接风。
但不知为何,今日薛钊下朝格外晚,直至晌午过后才听见门外传来动静。
薛云妙上前去迎接。
可回来的人除了薛钊,还有萧况逢。
“萧大人怎么也来了?”
薛洄小声问她。薛云妙摇摇头,更是不明白。
萧况逢并未进屋,与薛钊说了些什么后站在外面的游廊里,身影居于昏暗下,瞧不清面容。
不知不觉间,气氛变得压抑起来。
薛钊进屋后瞧见满桌热气腾腾地菜肴,什么话都没说,面色铁青地看向薛润。
薛母察觉出不对劲,走上前,“夫君,有什么话我们回书房……”
“跪下!”
他骤然斥声。
在场人一抖,薛润沉默走到薛钊跟前,抿紧嘴唇,屈膝跪下。
第12章 榜首
“你可知错!”
薛钊顾不得萧况逢还在屋外,面色铁青,“那是科举!于你而言何其重要,可你呢!考生的性命是保住了,可你的前途又有人来偿还?如此悲天悯人,你以后怎么做官!”
薛云妙错愕:“爹,兄长的会试……”
“历来会试中死去的学生何止一二,那是他们的命。可你的好兄长,枉顾自己十年寒窗苦读去救别人。今日圣上得知此事后,口中赞他赤子之心,实际却将第三场成绩废除!”
薛钊恨铁不成钢,“薛居明,你可悔啊。”
薛润挺直脊骨,犹如一节青竹,迎头望向父亲。
“孩儿认为,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你!”
“父亲明明曾教导过我,圣人当心怀天下,有情有义。”
“可你不是圣人,你爹我也不是!”
薛钊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儒雅的面容也变得一阵青一阵红。薛母上前安抚着他的情绪,一面叫薛润赶紧和薛钊赔个不是,可薛润的性格也是执拗,俩父子一个比一个骨头硬,谁也不肯服软。
无可奈何下,薛母让薛云妙带着他先回屋去。
“回什么屋!去祠堂,给我跪着去!”
“好好好,你少说些。”
薛母叹一口气,朝薛云妙使了使眼色。
*
到了祠堂前,薛云妙转过身,见自家兄长还是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即便山崩地裂,苦不堪言也从不曾流露出脆弱的神情。
可她知道,兄长是伤心的。
“哥哥,其实我觉得你做的很对。”
薛润眼眸一颤。
“功名利禄确实很重要,但准备科考的苦只有兄长自己知晓,若兄长认为性命大过科举,那便值得的。”薛云妙浅笑着,“爹爹只是一时气恼,等日后回想起来,也会赞叹兄长的所作所为。毕竟这世间才学好的人有很多很多,可真正成就君子风度的却没几个呢,哥哥已是最厉害的了。”
“你……真这么觉得?”
薛云妙道:“我岂会骗哥哥。”
听了薛云妙一番话,薛润的情绪好转许多。换做从前,他是万万想不出妹妹会对自己说这些话的。
“不过,跪还是要跪的,不然爹爹瞧见更生气了。”
薛润乖乖点头。
兄长进了祠堂后,薛云妙回到前厅,听闻爹爹与萧况逢进了书房。
她猜着萧况逢来恐是为了周均和高知明的事,心中好奇,便借着端茶水之由跟了过去。
开门的是萧况逢。
因是刚下朝堂,他还穿着白鹇补青袍官服。虽与萧玉堂打扮相似,但身量太高,反而将闲雅的白鹇鸟衬出猛禽锋利凶狠的气势。
他忽的走近,高大身影压下来,薛云妙下意识退两步,见对方伸手过来,闭紧眼睛。但迟迟没有事情发生,她疑惑睁眼,见萧况逢指尖夹着片枯叶。
薛云妙:“……”
“薛小姐如此怕我?”
“萧大人英明神武,怎会…”
萧况逢低嗤一声,显然是不信。
薛云妙也觉得不好意思,垂下眼眸,看到萧况逢的腰间挂着枚平安符,正是她故意丢下的那个。
原来他好好戴着了呀。
萧况逢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
他觉得这薛小姐真是奇怪,明明讨厌他接近,却还故意将平安符留给他。可这算什么,还救命之恩吗?
“云妙,是你吗?”屋内传来爹爹的声音。
薛云妙回神,绕过萧况逢进屋,将茶水放在桌上。
她很想听听爹爹跟萧况逢在说什么,可自她进屋后两人却都不说话了,薛云妙只能问起兄长的事。
经爹爹细说,才知道原来贡院里真的出了意外。
号舍起火差点毁了兄长的卷子,幸好他早有准备,可人算不如天算,兄长为救一名叫吴确的考生,私自出了号舍违背戒律,这才废除他第三场的成绩。
可上一世春闱后兄长郁郁寡欢,和这次明显不同。
如此想来…恐怕上一世是因为起火,而她的话提醒了兄长,躲过了这劫难。可因果轮回,却出了吴确一事。
“那火……是意外吗?”
话一出,屋内气氛陡然凝重。
“云妙,此事莫要再过问了。”
“若有人故意害兄长我怎能不闻不问?爹——”
“好了。”
薛钊捏着眉心,“出去吧。”
“……”薛云妙垂下眼眸,“知道了。”
她推门而出,站在庭院里,久久没有离去。
萧况逢和薛钊商谈了近一个时辰才结束,出来便瞧见薛云妙的身影。他摸了摸腰间的平安符,沉步走近。
“薛小姐。”
薛云妙被忽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水润的杏眸慌张望向他。萧况逢被她一瞧,便觉得掌心有些痒,指尖蜷缩成一团。
“萧大人,起火一事是不是另有隐情?”
“是。”
他回答得果断,薛云妙倒愣了,小心翼翼道:“你知道是谁要害兄长吗?”
“起火之时,齐英在隔壁。”
齐英……
齐获的长孙?
她就觉得萧玉堂身为考官没有机会下手,场内必然有人呼应,果然如此。必是齐英要毁掉兄长这个最大的竞争对手,于是就联合了萧玉堂。
但是牵涉到齐首辅这么大的事,萧玉堂怎么就轻易告诉她了?
“爹爹叫我不要过问,我还以为,你不会愿意告诉我。”
“你会去找齐英算账吗?”
薛云妙气闷,“那么蠢的举动,我自然不会了!”
“那告诉你又何妨。”
“……”
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这件事波及齐氏一族,影响太大,圣上只想草草揭过,所以薛大人才不告诉你。”萧况逢道,“说到底你兄长无碍,最终也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殃及了会试,严查无用,也不会有人敢去查。”
薛云妙沮丧地低下头。
萧况逢盯着她脸上的任何一丝神情变化,道:“但也这是好事。”
薛云妙的眼睛亮起来。
“陛下推崇儒学,你家兄长是其中佼佼者,再加上此事过后陛下对薛润存有惋惜,若能进殿试名次不会差。不过这一切,都要看他能否通过春闱。”
能过,前途尚可光明。
不能,茫茫长夜便无明灯。
可仅凭两场成绩就想通过春闱,简直是痴人说梦。
“你相信你兄长吗?”
“当然!”
萧况逢:“那就等他的好消息吧。”
*
七日之后,终于到了贡院撤棘放榜之时。
榜前束起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人群熙熙攘攘,大家脑袋贴着脑袋,前胸贴着后背,声音吵得耳朵都要聋了,别说空隙,连个喘气的缝都没有。
得亏薛洄空有一身蛮力,费尽九牛二虎的气力,就差举起木棍大喊大叫杀出一条血路,拼尽全力才挤进人群里头。
不远处薛云妙紧张地攥着手帕,薛洄本人更是压力大得唇色都白了。
他捂着腹部,有些恶心泛吐。
“有了有了有了!!”
薛洄咆哮的声音响彻长空。
另两人心一颤。
“都给本少爷让开!别挡道!!”
薛洄骂骂咧咧地挤出人群,一路狂奔回来,兴奋的面孔上热汗淋漓。
“哥哥在榜吗!”
“在在在!好成绩啊,倒数第二!”
倒数…第二?
“你们这什么表情,我回回榜末,这名次多好啊!”
薛洄表示非常不理解。
……算了,总归榜上有名,哥哥有机会进殿试了。
“哥哥!你可以进殿试了!”
薛润脚下一软,被兄妹俩扶住手臂,眼眶湿润,低头哽咽。
过了…真的过了……
他还以为要再等三年,幸好真的过了。
“对了对了,还有个好消息。”薛洄一拍大腿狂笑,“会元不是齐英,是个叫吴确的!”
薛云妙和薛润面面相觑。
“吴确?”
*
萧家府邸内。
李宛童气喘吁吁地冲进屋内。
“爷,好消息!那个穷书生真成会元了!”
萧况逢嗯了声,擦拭着剑鞘,眼睛抬都没抬一下。
“这么说,他是不是还能有机会当上状元啊,爷,咱这笔买卖可赚大了。”
若能与金科状元交好,将来自家主子在朝堂上的仕途也许能顺利不少,就不用再忌惮那萧玉堂了。
“他当不上状元。”
李宛童疑惑,“为何?”
萧况逢指腹轻轻拂过剑鞘上的饕餮纹样,眸色暗锐。
“金科一甲,只会是三人。”
姜可久,齐英,
薛润。
第13章 落水
果不出萧况逢所言,金銮殿之上,薛润的一篇时务策文章撼动了在场所有人,博古通今、针砭时弊,其文采斐然令圣上大喜,旋即赐薛润进士及第,状元之位。
而英国公家三公子姜可久则为榜眼,齐英为探花。
此消息一出,全京城都热闹了起来。
那些个官宦勋贵家的小姐们各个打扮得朱唇皓齿,时不时就到薛家门前晃悠。不仅如此,薛家门槛更是要被媒人踏破,每时每刻都有人投拜贴上门替薛润讲亲。
薛润以前就不喜欢被女子围着转,这几天被吓得直接躲在屋里不敢出门,凡是要出去,都得先让管家或妹妹出去打探一眼。
薛云妙见状哭笑不得。
她替兄长打发走了几位媒人,回来时经过前院,碰见管家匆匆往后院去,便叫住对方。
“小姐。”
她望向管家手里的请柬,“怎么了?”
管家叹气,“是宫中送来的,淑贵妃与礼部共同举办了探春宴,特地邀请小姐与两位少爷一同参加。”
“淑贵妃?”
薛云妙端详请柬,若有所思。
薛家与淑贵妃素无来往,不过她有个侄女名叫宁娇,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薛润拥趸”,凡薛润所作诗词,必要无所不用其极地集齐,还千金找人裱背。
而她最出名的一件事,便是兄长在茶楼饮茶时,大张旗鼓找画师描摹其一举一动,还摆在屋里日夜欣赏。
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连薛云妙都不得不佩服,也难怪薛润心惊胆战。
淑贵妃举办宴席定是为兄长而来,这下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
探春宴当日,薛云妙起得很早,挑了件清雅低调的衣裳换上后,随两位兄长上了马车。
父亲在朝堂如日中天,长兄更是状元及第,如此殊荣放在谁家身上都忍不住是要炫耀张扬的。但薛云妙吃过了盛极一时又落魄的苦,更明白藏匿锋芒的重要性。
她极少在女眷中露脸,本来就容易招来瞩目,此时参与探春宴,一举一动更是不能出错。
进了宫,两位兄长随太监前往礼部布置的杏园,薛云妙则跟着奴婢来到女眷这边。
她一进去,打眼一扫,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
首座上是淑贵妃宁芩,身旁缠着她撒娇的就是宁娇。
淑贵妃的父亲是当朝太傅,虽年事已高没有什么实职,但念其三朝元老又是帝师,陛下对他颇为敬重。而宁府一家承了太傅的光,前途也都十分顺利,到宁娇这一辈,名利双收没什么愁的,也就养出了她那么打破常规的性子。
宁娇旁边的是萧家小姐,也就是萧况逢的妹妹,萧翩君。
她穿着一身嫩黄色的四合云花缎衣裳,发间琳琅满目的珠翠。
萧翩君的父亲长兴侯并非是在场女眷父兄中官阶最高的,但她本人却穿得招摇华丽,气势甚压淑贵妃一头,不过是仗着两个哥哥在朝如日中天,未婚夫又是金科榜眼姜可久。
但事实上,萧翩君最厌恶的也是萧况逢。
薛云妙以前不是没听说过萧况逢在萧家的处境,却只觉得是夸张。他一个太子少保,再遭人厌弃也不该受如此屈辱。可直到真正嫁过去,看见萧况逢院里的萧索荒败,才明白事实竟比传言更严重。
萧家人没有打过他。
只是漠视、冷眼,私底下恶毒咒骂。
他们将萧况逢当成个死物般任由其在荒院里自生自灭,从幼年到弱冠,一直都是如此。
而这一切,
只不过是为了一只异瞳。
想起那些,薛云妙便觉得可恨。
她蜷紧指尖,不再看萧翩君。
见着人基本上都到齐了,淑贵妃让宁娇坐回原位,让下人将东西端上来。
“本宫今日新得了些安化黑茶,各位小姐们尝尝?”
下人们将茶端到各人桌前。
萧翩君动作很快,喝完一杯夸张就称赞地道:“果真好茶,没想到贵妃娘娘宫里还有这么好的东西。”
满座安静了一瞬。
淑贵妃笑而不语,略过她望向薛云妙。
“薛小姐觉得如何?”
薛云妙放下茶盏,轻声:“娘娘所赠自是好茶,不可多得。”
“都说人似茶,本宫看薛小姐就如这茶一般,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都说薛小姐极少参加宴席,本宫一直想着见见,今日瞧了果真是个美人,却半点不张扬,着实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