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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烨那所谓的好吃的,我确实不曾吃过。
离市集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食肆。它就开在路边上,简单地搭着一个草庐,很是不起眼。
但人却是多。
我们来到的时候,只见这里人来人往,那草庐里已经坐不下,案席摆出来,将外头的空地也占了一大片。食肆里的伙计进进出出忙碌着,连招呼客人的工夫也没有。纵然如此,我还是一下被勾起了兴趣,因为有阵阵的食物香气飘来,引人垂涎。
吕均带着几个侍卫走进去,好一会,走出来,说里面有座了。
草庐后面的树荫下,摆着一张简陋的长桌,子烨也无多讲究,就带着我和一众人等在边上坐下来。他显然熟门熟路,当伙计过来询问的时候,他颇是利落地说了一堆菜名。那伙计唱喏一声,转身跑开了。
我讶然,问子烨:“你怎这般熟悉?从前来过?”
子烨“嗯”一声。
一旁的吕均笑着说:“娘子有所不知,郎君从前巡视此地时,曾在这里用过膳。这乡间的食肆别有一番风味,郎君很是喜欢,后来但凡路过附近,总要绕道来一趟。”
我了然。
这食肆,吃的是鱼。
附近山泽颇多,盛产鲜鱼。这店家,炙鱼最是拿手。将鱼肉放在烧得滚烫的石板上煎熟,放上自酿的酱料,味道颇是香嫩可口。
兰音儿和带出来的两名宫人颇是拘束,她们面对着案上那摆得满满当当的菜,看看周围,又朝我和子烨这边瞥来,颇是小心。直到看到众人都动了起来,她们才敢拿起筷子。
而吕均等一众子烨身边的侍从,则似乎对这样的阵仗习以为常,菜才端上来,就已经不客气地动起了筷子,说说笑笑,无拘无束。
我看了看子烨,忍不住小声问:“你想带我来吃这个,故而才选了望舒宫?”
“也是也不是。”子烨道。
“何谓也是也不是?”
子烨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块热腾腾的鱼肉,放到我的碗里:“我不是早跟你说要带你吃洛阳烩鲤?这做法也算得烩鲤的一种,可你定然不曾吃过。”
我想起来。这事,是他受伤的时候,我照顾他时,他对我说的。
那等情境,下一瞬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遑论吃什么烩鲤。且他那时烧得厉害,我只当他说胡话,不曾放在心上。
谁知,他一直记着。
子烨夹得实在太多,我的碗几乎装不下,忙道:“够了,够了!”
他这才停下来,又给我倒了一杯水。
“此间的茶水也好喝,是本地野菊,你尝尝。”
我应下,吃了两口鱼肉,然后,喝了一口茶水。
酥脆的鱼皮饱蘸酱料,鲜香满口。而那野菊茶带着微微的苦味,撞在一起,竟有说不出的回甘。
“好吃么?”他问。
他凑得很近,声音低而温和。
我“嗯”一声,一口一口地将那些鱼肉吃下去,没有看他的眼睛。
第二百六十六章 市集(下)
在食肆里用过膳,太阳已经西斜。
集市里的人也少了许多,无论卖货的还是赶集的,乡人们三三两两回去了。
众人出来的时候,各自穿的都是便装,车马也都是寻常样式,看上去与来逛集市的乡里殷实人家无异。
我走到车前的时候,一辆运货的牛车正好从边上辚辚走过。
一对夫妇坐在那牛车上,大约是货都卸了,丈夫赶着车,妇人则坐在空空的车厢里,挨在他的后面。二人有说有笑,似乎有什么十分高兴的事。
“你去骑马。”子烨忽而对赶车的侍卫道,说着,将马鞭递给他。
侍卫愣了愣,忙应下,从驭者的位置上下来。
我讶然看子烨:“你会赶车?”
子烨不屑回答,道:“到车上去。”说罢,他坐到了马车前。
我却没有动,少顷,也跟着他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他看着我。
我说:“马车里闷热得很,我想坐在外头吹风。”
子烨的唇角弯了弯,不多言,叱一声,赶着马车走起来。
这乡间小道很是狭窄,时不时有坑坑洼洼的沟壑,马车走得摇摇晃晃。不过这等季节,树木的叶子黄了一片,阳光下金灿灿的,看着颇为心旷神怡。
我和子烨挨着坐在一起,随着马车摇晃,有时他撞过来,有时我撞过去。
他索性一手操着缰绳,空出另一只手来,搂着我。
迎面的秋风阵阵寒凉,而那臂弯里很是温暖,我挨着他,竟有奇异的踏实感。
路不宽,吕均他们有的在前,有的在后,通通跟我们隔着一段距离。看上去,我们就像是自己赶着车出门的夫妇。
这路上,也有别的行人车马。经过的时候,不少人朝我们看过来,目光各异。还有人在指指点点。
我说:“他们在笑我们。”
子烨道:“是么,笑什么?”
“大概是笑你,”我说,“一把年纪却要搂着我这么个年轻貌美能做你女儿的小娘子,不害臊。”
他冷哼一声,道:“焉知不是在笑你,有好好的车厢不坐,非要与我这驭者坐在一起。。”
我说:“那是我尊老,怕你独自赶车闪了腰。”
话音才落,迎面一辆马车走过来,一个小女童趴在车窗上向外张望,看着我,咯咯笑起来。
“母亲,”她指着这边,回头大声道,“那娘子的头上有好多花,可是痴傻了……”
话没说完,一个妇人忙捂住她的嘴,按着她在马车里坐下。
我的脸拉下。
低低的笑声从耳边传来,那只拥着我的手臂和胸膛微微颤动。
我瞪向子烨,只见他那浓密的假须也遮不住脸上的笑容,斜阳的映照下,双眸闪着快乐的光。
“都是你。”我着恼地推他,。
他却笑得更厉害,那手臂像铁箍一样,纹丝不动。
“是,怪我。”他嘴上道,“我年纪大,你痴傻,正好凑对,谁也勿厌弃谁。”
“谁要与你凑对。”我不服气。
子烨依旧笑,手将我搂得更紧,愈加视旁人如无物,大大方方。
——
我和子烨成婚以来,从未有过一整天都能见到对方的时候。
在这望舒宫里,倒是做到了。
这个地方,宫室老旧了些,占地也不大,与我见过的别的行宫都比不得。
但好像也并不需要占地多大。
从前,明玉曾无比憧憬地说,如果子烨愿意做她的面首,那么她可以天天都待在家里,享受那酒池肉林。
酒池我没见到,因为我和子烨其实都不爱喝酒。
肉林么……
我先前没有发现,他将那一箱子的小画都带来了。
美其名曰钻研。
然后,除了生辰那日我出去一趟,回来之后,接连两日,我都待在了寝殿里。
在这之前,我和子烨也时常以那学而时习之的热情,翻看翻看那些小画。子烨还有过豪言壮语,臭不要脸地说,有他在,我们可以在一个月之内将这些把戏摸透。
可实际上,那夜夜笙歌的日子,离正经人着实有些远。
尤其是子烨这等被人尊称为太上皇的正经人。倒不是他太晚回来气力不济,而是我睡着的时候,不喜欢被人吵醒。而早晨的时候,我们总是随性而起,并不会有那闲工夫下床去翻箱子,忍着躁动,先看什么破画。
到了这行宫里,我们突然有了许多许多的独处的时光。
子烨践行誓言,与我一起,将那些小画重新挨个观看。
全部看下来,我固执己见,仍旧喜欢所有我在上面的姿势;而子烨兴趣比我广泛,并且,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排斥我的爱好。
也是这一回,让我明白了说服他并不总是要用嘴皮子。
要做的,只是一道共浴。
这望舒宫虽小,但也有汤殿。内侍们抬来热水,将浴池盛满,倒与真正温汤差别不大。
虽然已经是入冬的天气,但大太阳下,待在外头仍是容易出汗。又兼一路风尘,那日从集市里回来之后,我用了晚膳,就沐浴去了。
没想到,子烨也跟了来。
他颇是理直气壮,说他也累了,不想等,要洗一起洗。
然后,不等我多言,他就宽了衣,在我的注目之下,跳进了浴池。
掀起的水花,把我的头发都溅湿了。
我正在抹水,他已经到了我身边,靠在池壁上,看着我笑。
那脸上也沾了水,眉毛和鼻梁上都挂着水珠,灯树照耀着脸上的笑容,双眸亮晶晶的。
池水只没过了他的胸膛,近看之下,那肩膀格外宽阔。汤水温柔地在他的胸口前荡漾,随着呼吸的起伏,水珠自脖颈淌了下来。
不知是不是浴池里的水太烫的缘故,我觉得我的身体也有些热,心挠得痒痒的。
未几,他伸手,将我揽过去。
水下,身体的触感颇是奇妙,滑滑的,被水轻轻托着,仿佛飘在云端。
我攀着他的肩膀,坐在他的腿上,他按着我的后脑,将我压向他。
两个人不曾说一句话。
夜里比白天更加寒冷,被池水浸湿的身体,热气抽离。而唯一比池水更加温暖的,是对方的身体。
我们亲吻着,愈加热烈。
情动之时,他似乎想找一个他喜欢的姿势。可我不让。
我紧紧按着他的肩膀,用力地吻他的嘴唇,在他的脖子上啮咬。
他有些无奈,粗重的气息不稳,夹着低低的笑。
水花激荡,如同河里的水波,随着我们的动作而冲撞,溅上池沿,淌下水迹。
而我,觉得自己正在他的怀里化去,与这汤池里的温水融为一体……
第二百六十七章 猎场(上)
这妖孽,我怀疑他上辈子就是细犬投的胎。
他似乎有用不完的气力,总跟我说再来。
那兴致勃勃的眼神,跟我那细犬讨肉吃的时候很是相像。
不过我再细想,这也不尽然。硬是要比较的话,我那细犬还是略输一筹。
因为我不给,它就会呜呜地叫唤,企图以装惨引起的我同情之心。
而子烨则从不需要人同情他。我在他面前,仍是那俎上的鱼肉,只要他想,就可以把我一口一口吞掉。
不过,只要我喊疼,他就会停下来。
我装作睡着,他也不会强来。
他抱着我,亲吻我,把头埋在的颈窝上。那模样,再度像极了我的细犬,做了错事或者想亲近我的时候,就挨着我蹭啊蹭的,向我撒娇。
当然,子烨大权在握,注定也不能空闲许久,就像而今日,我们才醒了没多久,桑隆海就送来了洛阳加急递的折子。
他穿上寝衣,坐在榻上看折子。
我无所事事,陪着他坐在一边。
只是看着看着,我们就会不安分起来。要么是他先动手,要么是我先动手,然后,折子就被暂且撇到了一边去。
小半日之后,他终于不再胡闹,再度穿好衣裳做正事。我则累了,枕着他的腿歇息。他一只手拿着折子,一只手轻轻地捋着我的头发。
他的手指修长,力道也很轻,我舒服地闭着眼睛,几乎睡着了。
“你想出去走走么?”
忽然,我听到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我睁开眼,朝上方望去。
他仍在看着折子,似临时起意,随口问问。
这两日都在行宫里,我确实也有些闷了。
“走去何处?”我问。
“去行猎。”子烨道,“当下将要入冬,大雪降下,就无猎可打了。自此处出发,不到十里,便是一处上好的猎场。我从前去过两回,虽荒了些,景色却颇是不错,你定然喜欢。”
说实话,我一向对打猎什么的兴趣不大。不过,子烨想让我陪他去,我也不会推拒。
“好啊。”我说,“何时出发?”
“今日便出发。”
我讶然,不由地朝窗户上望去。那窗子半开着,看天光,估摸已经是午时了。
“我们今夜到那里扎营,”他说,“明日一早醒来,便可去打猎。”
我更加诧异:“要宿在野外?”
“正是。”他说,“你不是想知道我行军征战之时,露宿野外如何过日子?在那里宿营,正好可让你体会一番。”
我听着这话,倒是来了兴趣。
我对那在荒郊野岭如何活下去的本事,一向颇是感兴趣。譬如孤身一人流落山野,如何自保,如何找吃的,如何找安全的地方躲藏,这都是学问。
之前的两次逃命,一次是跟着太后等一群人,一次是跟着子烨。因为他们,我其实没有遭遇过真正的性命之忧。但以后就说不定了。毕竟在我看来,没有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我这辈子,以后仍会遭遇倒霉也说不定。那么如何保住这条小命,便是重中之重。
我自是不会向子烨说实话。我只是很崇拜地看着他,问他露宿荒野究竟是何等体验,我也想知道。
于是子烨胸有成竹地对我说,他会教我。
如今,机会可是来了。
“好啊。”我微笑着说。
子烨摸摸我的头,继续看折子。我没有吵他,将他的外袍取来,披在我的身上。然后,我到内殿里更衣去。
殿上有些轻微的响动传来,似是子烨正在磨墨,打算批折子。
这寝殿,没有子烨的允许,宫人内侍皆不可踏足。于是连磨墨这等小事,也是我们这帝后亲自动手。
“你可还记得那北戎使者乞力咄?”忽然,我听到子烨的声音传来。
“记得。”我说。
“这老狐狸,许是得了北戎王授意,将和谈的日子一拖再拖。”他淡淡道,“再往后,便是开春了。”
“哦?”我一边回答着,一边看向床褥,“你如何答复?”
“不答复,这是鸿胪寺的事,”子烨道,“他们自会去找乞力咄的麻烦。”
我答应着,悄无声息地,从内侧床褥的底下摸出一直小药瓶来。
“若乞力咄一直拖着,当如何?”我问,“圣上可是一直想亲自去和谈的。”
“若北戎果然没有诚意,那么他去了也无用。”子烨道,“我已令平朔城备好冬日粮草。”
我盯着那药,少顷,取下瓶口的塞子,倒出三丸,放入口中。
然后,我拿起边上的水杯,把药送了下去。
那药丸的气味很是浓郁,我接连喝了两杯,口中的味道才淡了些。
“那么圣上定然会很失望。”我说,“他赦免杜先生了,就是为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