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反常让谢韫不知为何,想要拉她却摸了个空,看着那裙角消失在他视线里。
他一愣,真的只是天气热的缘故?
方才明明还好好的,应是他想多了。她只是心疼兵士,打算亲自下去看看,让众人稍作休整。
另一边朱缨下了马车,的确让为首的将士停下歇息片刻,心中愁云却久久难散。
她不想回马车面对谢韫,一人去了临近的一处树林里,靠在树下躲阴凉。
她的情绪不是无缘无故来的,而是因为刚才谢韫的一句,让她回想起了他离开魏都前留下的那句话。
“阿缨,我总不可能永远留在魏都。”
那日之后,这句话就时刻横亘在她心头,成为了思念之余难以忽略的芥蒂。得知锦城有了瘟疫,她心急如焚,才短暂将这件事抛之脑后,本以为不会再想,如今却又被他轻易勾起。
朱缨知道,其实自己从未释怀,只是一直在刻意回避。
既然迟早要离开,又何必为她的“日后”苦心筹谋?
说到底还是腻了,假惺惺。
她心底酸涩,同时怒火更甚,发泄般狠狠踢了一脚树干。
---
“陛下龙体抱恙,不欲见人,诸位大人请回吧。”
“我等有要事与陛下相商,且忧心陛下已久,这才想要进去拜见。只在寝宫外远远探望,想必不会冲撞陛下安歇,照水大人又何必阻拦?”
李士荣一身朝服未褪,是才从崇政宫议事离开,此时身后跟随一干大臣,正在承明殿外与宫人对峙。
女帝销声匿迹般许久未曾出现,起初他们不敢妄动,如今却是压抑不住了。朱缨到底有没有病倒,究竟在不在这座宫室中,还是在谋划什么新的招数,今日都必须让他们搞清楚。
“先前陛下口谕,前朝外臣有事一律至崇政宫与长公主商议,李尚书这也不懂吗?”照水立在宫门口一动不动,冷声回道。
第60章 并蒂
陛下离开才多久, 这帮贼子的尾巴便藏不住了。李士荣身后跟着的一些大臣平时看着安分守己,如今听闻陛下病重久久不愈,这便暴露野心急着站队了。
要不是经过这一次,他们也不会想到这些人竟都是李家的爪牙。
李家与皇室向来面和心不和, 一听这番话也不再伪装。
李士荣脸上的温和渐渐消去, 声音中含着压迫, “陛下太久不曾露面, 臣心中惶恐,不免忧虑是有人暗藏祸心,控制了陛下图谋不轨, 欲行窃国之事。”
“我等就在此候着, 等到照水大人何时允准, 再入内一探龙体安危。”
照水眼神一寒。
在她身后, 朱漆宫门吱呀一声, 古朴恢宏的殿门缓缓打开。先是一片空旷, 殿中深处两个宫女掀起层层垂下的赤色金线纱帐,位于帐后的年轻女子身着轻薄常服一步步走出, 身后跟着女官照雪。
“李卿, 空口污蔑我身边的人, 究竟是何居心?”她语气沉缓, 行至宫门口阶前停步,正好比阶下众臣高出一截。
李士荣没想到朱缨会在这时出来, 眉间一跳,忙与众臣屈膝下拜,“臣给陛下请安!”
她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 眼神疏淡而微冷,“朕原本还算安康, 今日被你们一扰,反倒感到身体欠佳。”
“臣不敢!”
朱缨没叫起,诸臣不敢起身,在炽热的日头下冷汗涔涔。还是为首的李士荣答道:“请陛下恕臣等关心则乱,陛下久不当朝理政,老臣心中忧虑,这才出此下策。”
“如此,倒是朕的错了。”
她怎会不知这帮人在想什么,深深望了他们一眼,沉声道:“起来吧。”
“朕病体难愈,近日才堪堪好转。”
她扫视众人一圈,“还望诸卿将心放回肚子里,与其日日挂念着承明殿出岔子,倒不如先将自己府上的事料理清楚。”
“臣惶恐!”
才出来站了一会儿,朱缨就被晒得热起来。
懒得理会众人躬身假意的模样,她皱眉,撂下一句“退下”转身回殿,也不管阶下人的反应,高大的宫门被沉沉关上。
-
“一群招嫌的东西。”
冷冷骂了一句,朱缨回到空旷许久的龙椅之上,略带嫌弃地摸了一下脸上涂着的粉,拿起案上放着的凉茶一饮而尽。
为了掩人耳目,硬是要装出一副病弱苍白的模样,脸上这脂粉气香得过分,熏得她头晕。
“幸好陛下回来得及时,可把我们担心坏了。”照雪帮她添上新茶,眉眼间都带着喜色。
朱缨是后半夜秘密回宫的,当时所有宫门已经下钥,她未免引人注目,选了一个平时最为冷清的偏门。驻守的士兵警惕,高声质问道是什么人,谁知从马车里亮出一块刻龙描金的符牌,露出一双令世人皆不敢直视的丹凤眼。
士兵吓了一跳,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蠢事,忙大开宫门,悄然将这辆简朴的马车放进了宫。
昨晚她困倦至极,回到寝殿后便昏天黑地睡了个饱,刚才才被外面闹事的大臣吵醒。
被扰清梦的感受不算好,朱缨轻叩桌案,眼中含着不耐。
“他们这样猖狂多久了?”
照水刚吩咐宫人去打水为陛下净面,回道:“这几日才敢进宫的。不过先前还有一事,并未查出幕后之人,不知是不是他们所为。”
她把易容的细作混进宫的事说了一遍。朱缨沉着脸听完,道:“除了他们,也不会有旁人了。”
她神色冰寒,含着怒意将杯盖重重扣上。上好的瓷盏从未被如此对待,颤颤巍巍发出一声尖叫。
陛下明显压抑着火气,照水有所觉,出声试探道:“怎么督帅没有跟陛下一起回来?”
她说的这个“回来”,自然是指回宫。朱缨冷冷一横,“朕竟不知,这承明殿何时有了两个主子。”
她语气不善,说的话也危险,照水两人跟她足够亲近,现在也只能俯身请罪:“臣不敢。”
不满地瞥了二人一眼,朱缨不欲追究,只烦躁道:“朕不想理他。这几日他若来了,就说不见。”
照水和照雪不知出了什么事,分明离宫时心急如焚,看那架势恨不得日行八万里,下一刻就到达锦城,如今好不容易克服千险万险,怎的又不想见了?
不过现在她心情明显不佳,纵是两人想要劝和也无法开口,只得什么都不问,应下她的命令。
“反正迟早要走,人我留不住,就当提前适应了。”
朱缨这样一说,照水立马明白了什么,原来还是因为这件事。
赈灾大军离宫前往蜀州那日她也在,督帅那句话本也没什么,只是有心听来便容易生误会。当时她明显看到陛下的手抖了一下,偏生督帅忙着披甲戴胄,竟是没有察觉。
她本想着是个误会,难道谢韫心中真的如此想,打算回到江北,和陛下分道扬镳?
这样一想,照水心中对谢韫的印象立刻败坏了几分,坚定应道:“臣定让人牢牢守好殿门。”
--
“陛下今日不见人,还请督帅体恤,莫要为难奴才了。”
承明殿外守着的侍卫没法多说,平日都督过来时根本没有他们的事,只管行礼开门便是。结果今日照水姑姑特意吩咐了,要他们严守宫门,陛下不见外臣,尤其是大都督。
众人一时惊诧,暗想督帅哪里惹恼了陛下,怎么都沦落成外臣了?
莫不是陛下身边要变天了?
这些侍卫在御前当差,都是从军营中层层严格选拔出来保护圣驾的,不敢有半点逾矩和差池。饶是这次的事反常,此时也只敢在心里默默揣测一番。
总之他们效忠的是陛下,只要陛下安好,其他的事都与他们无关。
谢韫知道他们只是负责办事,自然是听朱缨的令,他不欲与他们争辩,坚持立在宫门前。
“本督等着就是。”
他说完,果真后退一步,站在大太阳地里老实等着。
盛暑难耐,这样炎热的天气,站上两三个时辰谁能受得了?
督帅这是玩苦肉计呢。侍卫无法阻拦,不约而同地垂下头装作看不见。
宫门吱呀一声从内打开,原来是照水。看着谢韫在毒日头下安然而立,她眼中划过动摇,上前行礼。
“陛下坚持不见,督帅何必在此苦等?”
谢韫没有接话,直接问道:“照水大人可知陛下为何如此?”
先前明明还好好的,这几日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那日在路上,她下马车说要透透气,本以为很快就会回来,谁知苦等许久都不见人,出去一问才知人早就跑到了队伍后面,说是同御医请教医术去了。
只是这样倒也罢了,自那日开始,她便很少上马车与他独处,说话时也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冷淡,问起原因便说没事,只一味躲着他。
大军快要回到魏都那天,她先行离开回宫,比他们快了半天的脚程。
今早他们班师回朝,从宫中下来的金玉赏赐极其丰厚,加官晋爵一样不落,给足了脸面,她却以圣体抱恙为由,未曾亲至城门,只安排了捧了封赏圣旨的照水和文武百官早早候着。
谢韫回想了一番两人之前的相处,自问并无言行不妥之处惹她生气。这样的状况让他感到不安,他担心出什么事,今日必须来与她问清楚。
照水眉间一跳。
从前陛下还是公主的时候,她和照雪跟着一起去江北,那时不过是年幼公主身边的小小侍女,后来陛下成了将军,她们两个升为副将,但从来也是要称谢韫一声将军或是元帅的。
如今陛下践祚,她们两人的地位水涨船高,今日把谢韫拦在门口,竟还被他称了一声大人。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心中又为主子不平,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声音不免带了责问:
“魏都是陛下的家,即便当初去了江北,最后也注定是要回来的。若督帅没有长留魏都的心思,当初又为何要招惹?”
“陛下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最怕孤独寂寥,督帅不该说那样伤人的话。”
照水在朱缨身边这么多年,向来稳重,极少有失态的情况,今日这样十分少见。
谢韫愣了一瞬,全然没有听懂,“什么?”
看他还在装蒜,照水胸口起伏,忍着怒意:“看来督帅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处,既然如此,那便请回吧!”
被照水这么一说,谢韫心中疑云更甚,直觉是有误会。
他当然不会就这样离开,正欲开口,一宫女从内殿快步走出,上前向两人行礼:“陛下请督帅进去。”
--
夏日天黑得晚,此时殿内光线正好,朱缨怕热,只在书案旁点起了两只蜡烛。
她难得没有伏案提笔,手中拿着一个青玉酒盏,披了件衣裳,正立在窗边看外面的一池荷花,背影无端添了几分寂寥。
谢韫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他心中有些不安,走近几步,率先开口道:“阿缨,出了何事?”
她没有接话,也没有转身,只轻声道:“你看那株并蒂莲,开得真好。”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池塘中有株并蒂莲开得正盛,直而挺的枝茎上是端端方方的两朵莲花,泛着柔和的绯色。
两朵之间分明谁也不让着谁,却意外长势极好,平分了那抹丽色。
“单开一朵的遍地都是,并蒂才稀罕。”他说。
“是啊。”
朱缨轻轻笑了一声,道:“花能并蒂,可惜人却不能。”
第61章 厌腻
这话像是意有所指, 他听着有些不舒服,接着又听她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江北?”
魏都与江北离得太远,人要如何相守?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朱缨从不认可这句话, 在她看来, 心意相通之人就应该长久陪在彼此身边, 日日都要相见。
长痛不如短痛, 心已不在了,她又何必强留,徒让人生厌。
谢韫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又是许久没有回音。他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你腻了吗?”
既然腻了, 又为何要以身犯险, 亲自来锦城一趟?直接让他留下等死, 抑或是以赈灾不力之罪将他逐回原籍, 岂不是更痛快?
究竟是谁腻了谁?
捏着酒盏的手指几乎泛了白, 朱缨被这一句话气到想笑,将酒盏狠狠一叩, 转身去看身后人。
他神色与自己并无二致, 她怒瞪着他, 想要勾起唇角回呛却又笑不出来, 反被弄得红了眼眶。
朱缨有些喘不过气,在这较真的节骨眼上, 不合时宜地生出了逃避的心思。
为何非要快刀斩乱麻,就这样短暂优柔寡断几日,谁会来说她?
他们才从锦城千里迢迢回来, 暂时不提此事,好好休息几天粉饰太平又有何不可?
朱缨好像说服了自己, 心暂时放空,在战火一触即发之际主动熄灭了狼烟,一言不发上前两步,脸埋进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