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抱得很用力,像是怕失去什么一样。
“······”
谢韫已经做好了准备,却因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乱了阵脚。
他只怔了一瞬,而后本能地收紧手臂揽她在怀中,接着低下头蹭了蹭她的发丝,柔声安抚道:“究竟出了什么事?是我做了什么,惹你不快了吗?”
“······”
见她不语,谢韫又道:“告诉我好吗?若与我有关,我会尽力——”
“你做不到。”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让朱缨复又变得清醒,打断他的话语不带犹豫。
她抬起头,想将身体挣脱出来却没有推动,于是也不再挣扎,就着这个亲昵的动作,眼底却渐渐爬上嘲弄。
“有件事我憋了很久,一直想向你请教。”
她道,“你是怎么能做到,一边抱我在怀里,一边想着何时离开我身边的?”
朱缨手上用力将他狠狠推开,怒到极点反而平静,“你能一心二用,我却不能。”
是她鬼迷心窍了,竟想着能拖几日是几日,拖到最后呢,两人体体面面笑着告别,然后痛快分道扬镳?
她从来不是将就的人,与其慢刀割肉,情愿干脆利落、一刀两断。
哪怕这一刀带来的痛苦旷日持久,让她几不欲生,但总有愈合的那一天。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两人皆是沉默,朱缨气得说不出话,而谢韫是完全愣住了。
一心二用?
他什么时候想过,要离开她身边?
他感觉现在脑中和嘴边满是疑问,不知先问哪个,少见地露出了茫然。
没留时间给他思索,朱缨面带失望,望了他一眼便要走。
幸好动作比脑子快,他上前拉住她手臂,急声道:“阿缨!”
多年相处之道告诉他有事要及时解释说开,绝不能拖着,前几日已经是他一时犹豫失策,今日必须将误会解开。
“为何你觉得我想要离开,我从未如此想过!”
朱缨停下步子瞪他,厉声道:“少装蒜,你那日分明都说了!”
谢韫看她气怒交加,服软道:“你告诉我是何时、说了什么话,好不好?”
天地良心,他不能让她就这样给自己扣黑锅。他可以保证,自己绝没有过离开的想法。
“你不记得,那我替你想。”
朱缨贴近一步,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你离开魏都前往蜀州的那天晨起,我不愿让你去,于是你告诉我,你不可能永远留在魏都,是也不是?我记性好得很,不会忘。”
他不会永远留在魏都,不就是做好了有朝一日离她而去的准备吗?
“······”
殿中久久静默无声。
谢韫心情复杂,无言望着她,原来这么长时间的别扭,源头竟出在这里。
该怎么告诉她,自己不是那个意思?
他语塞,反应过来后感到无奈又想笑,但他不敢笑,若真笑了,仍在盛怒之下的陛下怕是不能接受。
“阿缨,陛下。”
他心中情绪尽消,现在不知说些什么好,轻咳一声。
朱缨见状怒火更甚,质问道:“继续说啊?我看你还怎么狡辩。”
“臣着实冤枉。”他走上前去拉她手,“有没有可能,我的意思并非如此?”
那时他想着朱缨成了天下之主,自己当然不会日日闲着在她身边,迟早会有奉命去其他州郡处理事务的时候,届时总免不了短暂离别,谁知便被她误会成了自己想着要离开。
一想到是因为这样一个误会叫她耿耿于怀了几个月,他不禁感到啼笑皆非。
听他解释了一番,这次轮到朱缨愣神了。
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
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她脸上白了又红,一时缓不过劲。
为了远离尴尬,她甩开谢韫的手,只是明显没了先前的理直气壮,嘴上不饶人道:“谁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你分明最知道。”
谢韫乐够了,紧追不舍又去拉她,就着她背对的姿势又把人揽到怀里,贴在她颈窝,认真道:“你放心,我不会离开。”
“我虽生长在江北,但那里没有我的眷念的人。”
朱缨的怒意渐渐平复,但依旧绷着脸,催促他说出自己想听的话:“江北没有,魏都就有吗?”
谢韫知道她想什么,“魏都有你。”
这才听她愉悦地哼笑一声。他也跟着翘起唇角,“以后有什么事要与我说,不许一个人憋着,知不知道?”
朱缨哼道,“我平日也不喜欢憋着,就只有这一次。”
要不是怕得到自己不愿得到的结果,谁愿意这样给自己找罪受?
自己闹出这么大个乌龙,她有些难为情,笑着笑着却忽而感到一阵鼻酸,复又回想起在蜀州的惊险经历。
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永远失去他了。
“时予,我——”
她转过身来面对他,说话时声音微哑,选择剖白自己的内心,袒露脆弱的一面。
“做皇帝实在太难了,我经不起什么爱恨分离,你、你可不可以向我保证?”
曾几何时,她明明是最开朗阳光的。那样无忧无虑,好像世间一切困难都不足以成为她的烦恼。
谢韫心疼她这副模样,一字一句说得清楚:“阿缨,我向你保证。”
保证他爱惜自己的性命,保证他的心意坚贞如一,永远只为她一人停留和守候。
朱缨重重点头,脸贴在他肩头。
“等我一下。”
许久,她调整好情绪从他怀中出来,脚步轻快走到桌案前,拿起上面放着的明黄色卷轴,像是还没盖印的圣旨。
上好的锦缎被蜡烛的火苗轻易点燃,她毫不留情把东西扔进铜盆,看着它渐渐在火舌吞噬下消失殆尽。
“为何烧了?”谢韫诧异。
“没什么。”朱缨不想多说,心情甚好地回答:“废纸而已。”
她才不会告诉他,早在他还没有过来之前,自己就已经写好了这道圣旨。
她苦苦想了许久,在他回到江北后,该给他个什么差事?要安全不会受伤的,官职够高的,不能让人以为他是受天子厌弃才回去。事务不能太多,也不能太闲,免得空负他这一身本事。抑或是他不愿再为朝廷效力,自己也不会说什么,他有自己的打算。
当时不觉得,现在她一回想才发觉有问题。
她又不欠他,明明是他不愿再留,凭什么到头来还要她为他苦心考虑这么久?怎样都是他活该,与她有什么干系?
不过现在好了,这旨意用不上了。
思及此,朱缨觉得好笑,但很快就无暇顾及了。某人动作传达的目的太过明显,她转过身来想要叫停:“喂——”
谢韫占了理,当然不会轻易罢休,一手控制住她手腕,说出来的话却没什么威压:“闭嘴。”
“你大胆——”
朱缨生有反骨,听了之后更是喋喋不休,随即被他轻而易举堵上了嘴,分享了口中醇香的酒意。
偌大的殿内无端升了温,眼见事态越来越跑偏,她喘了几声,手去推他,“天还没黑呢。”
她吞咽了下口水,补充道:“你身子还没好,不行······”
“我好了,早就好了。“
不知哪个字眼触了谢韫的霉头,他作乱的手一顿,抬头看着她固执道:“行不行你一试便知。”
朱缨神色一窘,心道不是那个意思,不过确实存了补偿他的心思,现在攻势又实在猛烈,她阻拦不成,也就放弃挣扎随他去了。
夜风轻柔掠过池塘,带过层层涟漪,那株并蒂莲摇曳含情,盛放如故。
帷帐摇晃,上面挂着的鎏金床铃也颤动个没完,激起一阵靡丽缠绵的叮当声响。
隔着层层鲛绡,人影交叠时耳鬓厮磨,不胜旖旎。
第62章 后顾
“我就说是误会, 姐姐莫要多心了。”远远站在殿外的照雪轻松笑着。
陛下的怒声渐渐听不到了,督帅没有出来,甚至后来烛火也熄了。
见此架势,众人就知事情了了。
照水呼了口气, 神色也见缓和, 还好是虚惊一场。
现在想想, 是她关心则乱, 一时没搞清状况,竟冲动对督帅说了逾矩的话,但愿他没有放在心上。
“可莫要忘了, 叫茂春好生照看着那株并蒂莲。”她开口提醒:“我看陛下颇为喜欢。”
这并蒂莲是稀罕物, 不知多少年才能有一次, 开在承明殿更是极好的兆头, 无人敢掉以轻心。
照雪嗳了一声, 抬头瞥见将将露面的一轮莹月, 忽地想起:“快到中秋了。”
“是啊。”照水应,也去看天边的月亮。
蜀州祸难得以解决, 加上西北大营的几位将领即将回朝, 今年的中秋宫宴会格外隆重的。
“说起来······”
照雪起了鬼心思, 扑哧一笑, 用手肘去戳照水,“照水姐姐准备与何人共度中秋?秦神医何时来魏都?”
“这我如何知道。”
照水听出她的促狭, 一向疏淡的神色少见地露出微赧,“你想知道,不如自己去问。”
“别傻站着了, 偷懒。”
“照水姐姐教训的是——”照雪吐舌,拖长音道:“我这就去办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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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树梢, 蝉鸣声处处不绝,宫人怕扰了圣上安歇,忙拿了竹竿将那聒噪的虫粘去,这才得了几分清净。
殿内窗子早就关紧了,镂空龙凤式样的铜鼎足有半人高,里面堆着如山般的冰块散发着丝丝寒意,不见暑热。
净室那边的宫人早已将热水备好。榻上男人坐起身,替依旧躺在里面一动不动的人擦去鼻尖的汗,接着去拉她手。
朱缨眼角湿漉漉的,缓了一会才好些。她没挣扎,却懒懒不想动弹,反而将他往回拉:“歇会再去。”
看着这怠懒的模样,谢韫任由她动作,也没能起身,扯过柔滑的丝被盖在她身上,提醒道:“水要凉了。”
“那正好,本就热得慌。”
朱缨才不管这些,她出了一身汗,正是想吹凉风的时候,于是只用被子遮住胸腹,肩和手臂则裸露出来。
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谢韫无奈,又陪她躺下。
两人靠在枕头上面对面,四目对视。
本该是情意绵绵、满是温情的场面,谢韫却不知为何弯了嘴角,主动移开了视线。
朱缨眉微挑,颇为不理解,“你笑什么?”
他显然心情极好,自顾自高兴一番后才答道:“我在乐兴坊卧病的时候,没想过还能有这一日。”
“闭嘴。”
朱缨没好气瞥他一眼,嘲道:“果然人还是要多受苦,到鬼门关走一遭,才知道现在的日子多好。”
“天不亡我?”
“是朕不亡你!”
谢韫先前从不信什么天地鬼神,如今也开始神神叨叨了。
她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见这家伙又黏黏糊糊蹭过来,欲要图谋不轨。她现在甚是疲累,哪有心思再来一次,伸出一根手指顶住他额头,不许人靠近。
久战沙场的将军最会变通战术,见此路不通便果断放弃,改去进攻别处。朱缨感到腰间一痒,“哎哟”惊叫一声后也忍不住笑了,触电般往后退。
两人笑闹了好一阵才停下,呼吸平息去净室洗漱一番。待重新回到床榻,朱缨提起正事。
“今日有人给我来了信,你猜是谁?”
“谁?”
“秦青迟。”
“他?”
谢韫微诧:“出什么事了?”
“再过几日,他便要来魏都了。”
朱缨又挪挪向他靠近了些,低声道:“这封信还是照雪背着照水拿到的,可莫要传出去。届时突然与他见面,照水必定会很高兴。”
秦未柳字青迟,是江北医药世家秦氏子弟,很早以前便与他们相识,算是缘分不浅,尤其是与照水。
朱缨回都时带走了好些人,他一人留在江北无聊,索性到各处游山玩水去了,沿路不时给遇见的百姓治治小病,也是功德一件。
谢韫看她神神秘秘的,温声笑道:“他不是一直想进宫当御医,说是要吃各宫娘娘的赏赐吗?此次若能将他留下,也是件好事。”
朱缨眼中略有自得,“照水在这儿,他就走不远。”
过去江北的一帮人谁不知道秦未柳那家伙对照水情根深种,照水虽然嘴上不说,心意却也是一样的。
她可要好好考验一番,看看这小子到底能不能靠住,能不能配得上她们照水。如果他真能留在魏都,那就再好不过了。
如今宫中看似风平浪静,但总会有纷乱的时候,御药司那些御医都是在宫里当差的老人,难说不会被人收买,说白了,朱缨身边并没有一个能够毫无保留信任的医者。
若秦未柳入宫,她能多个帮手照应,平时也更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