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公子!”
月溪等着看好戏,一回头就见不久前被自己赶回房中的小厮面带惊慌,复又朝这边来。
他不禁气急败坏,没好气道:“吵什么吵,叫魂呢!”
“公子,不好了。”小厮几乎没刹住步子,苍白着脸地跪倒在他面前:“出事了,我们房里——”
月溪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当即也顾不上燕若这边,跟着小厮匆忙回房。
众多身穿铠甲的佩剑兵士在房中等候,个个面色不善。没等他说话,侍卫统领已经上前扣住他肩膀,不由分说将他押在地上。
月溪惊叫一声,抬起头望见桌上放着搜出的“证据”,是几封他从未见过的密信。
“这不是我的东西!”
他面色骤然变白,大声替自己辩驳,忽而又想到什么,慌张地喃喃出声:“燕若,一定是燕若害我!”
月溪奋力挣扎着,崭新的青绿色衣摆蹭上尘土,他也毫不在意,语无伦次道:“是燕若……我要见殿下,我要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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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竹院中一片混乱,前厅的气氛也不轻松。侍女小厮皆低着头,没有主子的差遣,谁也不敢多话。
朱绣端正坐在主位,向来和善的脸色今日竟冷了下来,紧抿着唇不语。
“归澜院搜过了,什么都没有。”侍卫首领快步进来,对着右首圈椅之人禀报。
“督帅满意了?”
归澜院是府上公主所居的正院。朱绣毫不意外,目光移向右侧下首的人,声音中甚为不悦,大有兴师问罪之意:“今日督帅带人强搜本宫府邸,如今搜已搜过,打算如何向本宫交代?”
“不敢。臣率禁军侍卫前来,自是经过陛下允准,何来强搜一说。”
谢韫面上波澜不惊,慢条斯理道:“公主府院落众多,主院没有问题,未必其他地方也没有,许是有心之人担心被殿下发现,才刻意避开了显眼之处。后院还未搜查完,殿下稍安勿躁。”
谢韫过来搜府并无天子手书,只在来时说查出公主府出了脏东西,胆敢私通府外窥探皇宫情报。
他带了宫廷禁卫,称有陛下口谕,言行多欠恭谨,俨然一副目中无人的宠臣姿态。事关皇室安危,朱绣没有办法,最终只得退让。
他摆出坦然沉得住气的模样,朱绣无话可讲,重重哼了一声,却又听他开口:
“既是长公主府上出了细作,臣为殿下安危着想,自然要搜齐搜全。待稍后一一搜过,若后院无异样,还望殿□□恤,将前院门庭大开,也方便臣办事。”
后院已被禁卫弄得一团乱,前院就这么大,一眼就能看尽的地方,他竟也要颠过来查一番,分明是得寸进尺。
“谢韫,莫要太过分。”
触及朱绣底线,她眉间柔意尽数收去,手狠狠一拍桌,将茶水都震得洒出,而后盯着对面人,一字一句警告道:
“平日我念你受陛下宠信,这才事事避让,但你莫要忘了,本宫乃陛下亲封的长公主,就算陛下亲临,也要称我一声皇姐。今日你敢在此撒野,也该先思量清楚,自己能不能承受起代价。”
“臣惶恐。”
谢韫看起来并不紧张,面色不改接话:“殿下言重了。臣不过是奉命行事,不成想惹了殿下不快,在此赔罪了。”
“来人——”
他轻飘飘一摆手,像是要吩咐什么,还没开口,门外急匆匆进来一个禁卫,手中拿着几封信件:“督帅,青竹院找到了!”
谢韫拿到东西,拆开一看,果然与昨日奸细身上那封信能对上。
他面色沉下来,道:“是这东西。”
主位上的朱绣神情大变,立刻站起了身。下一瞬,一身翠衣的俊俏公子已经被押了进来,重重扔在地上。
她一惊,下意识叫道:“月溪?!”
“殿下!月溪冤枉!”
月溪被摔得头晕眼花,看到朱绣就如同遇上了救世主,当即想挣脱寻求庇佑,又被身后的侍卫扣住压倒在地。
他顾不上疼痛,竭力抬起头申冤:“殿下,这东西不是我的,真的不是我!”
“此人胆敢私通逆贼,暗泄天子行踪,按律应押入大牢,严加审问。”
谢韫道:“证据确凿,臣要将人带走,望殿下担待。”
“慢着!”
这样草率又仓促的行事令朱绣起了疑心,她高声喝住,道:“此事尚有疑点,未尝不是有人栽赃陷害。我的人,督帅说带走就带走,未免过于轻率。”
“殿下,是燕若,一定是他!是他害我!”
“住口!”朱绣显然不信,认为是他情急乱咬人,她厉声呵斥,没空与月溪多说,一心等待着谢韫的回应。
谢韫果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饶有兴趣道:“依殿下之意,臣该亲自留在贵府断案,还是更简单些,把人直接交给殿下处置?”
他话中明显有讽意,神色冷然:“殿下百般维护一个细作,让臣很难不怀疑其中用意。”
朱绣没想到他敢如此大不敬,脸色气得发白,岂料他还不罢休,又添了一把火:“公主府出了细作,此乃大事,殿下还是想想如何保全自己,还有这府上剩下的人。”
这番话如同兜头一盆冷水,登时让朱绣冷静下来。
窥探天子踪迹,下一步就是刺杀。她府上出了这样的人,不论真假,在人心里总会是根刺。
世间事真真假假,假的也能传成真的,若是让朱缨以为她心怀不轨,由此生了猜忌……
她心头微惊,忙压下情绪:“督帅此话的意思是……”
“殿下聪慧,怎会不明白其中道理?”谢韫唇角微微一扬。
“狡兔三窟,反贼可比我们想象中还要谨慎许多。细作出在殿下的地盘,即使抓起来严加拷打,想要顺藤摸瓜,揪出真正的幕后之人也是难上加难,届时不仅没能查出,还让殿下沾上一身腥。殿下不想蒙受猜忌,自然要表忠心,若能快刀斩乱麻,将这细作即刻诛杀,谁又能说半句不是?”
“不,殿下,不要!”
话说到此,月溪不是傻子,面色苍白如纸不住地摇头,惊恐地剧烈挣扎起来。
月溪能听明白的话,朱绣自然不会不懂。
她袖中手指紧握,没有说话,垂眼艰难望向地上跪着的人,眼中有不忍、有踌躇,可以看出正经历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不管谢韫居心为何,他所说的确实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府上混入了奸细,她身为天子手足,只能有失察之过,绝不能被其他更大的罪名脏了身。
至于月溪究竟是有罪还是无辜,其实并不重要,她必须推出一个替罪羊,才能保下整个公主府。
事情出在一人身上,就在一人身上结束。
“月溪,本宫对你太失望了。”
她眸中动摇渐渐褪去,在月溪越来越绝望的注视下,沉声下了令:“拿鸩酒来。”
“殿下!不是我,我真的没有!”
“殿下不要!殿下!”
朱绣脸上没有再出现一丝多余的神情,像是没有听见求饶声,漠然背过了身。
去拿毒酒的人回来得很快,两个粗使婆子手上力道极大,不顾月溪的哭叫,掰开他的嘴,将发黑的酒液直接灌进了肚。
毒性发作,月溪因痛苦□□了几声,须臾间便没了声息。
一切渐渐归于平静,朱绣才缓缓转身,脚下微一踉跄,好在被身边的女官及时扶住。
她脸色青白,在看清地上的景象后急促喘了几声,良久情绪才恢复如常。
她抬起发红的眼,看向远远旁观的人:“督帅,现在可满意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殿下果真通透。”
谢韫眉头舒展:“既然事情已经解决,还请殿下随臣一同进宫,向陛下复命。”
“殿下,请。”
禁卫上前将尸体抬走。朱绣冷眼看着,将手中锦帕攥出了褶皱,最终只能深吸口气,在禁卫的“护送”下走出了府。
第80章 阋墙
承明殿书房正在议事, 宫女黄门尽数退下,只有几位重臣于内垂首静立,龙案上的茶水被放得微凉,此时也无人顾及。
“越州正是多雨多涝的季节, 现在停用泾渠, 荒谬至极!”
朱缨话中带怒, 工部官员吓得缩了缩, 顶着压力小心翼翼道:“回陛下,疏浚泾渠开销不菲,越州太守送来的文书说今年海贸盈利不丰, 州府财政吃紧, 实在是拿不出……”
“越州富家豪强众多, 海贸赚的银子多半进了他们的口袋, 现在出了事, 就想当缩头乌龟?让他们捐!还有, 那些浑水摸鱼的地方官。”
她脸色愈发的沉:“告诉刘增,若他下不去手, 朕不介意从朝中派巡察官前去, 替他好好查一查越州的账目。”
工部官员诺诺称是, 不敢再多言。
朱缨冷哼一声, 目光扫视过一周,最后锁定在宁深身上:“前些日子, 朕命兵部查验京畿西大营的陈旧兵械一事,进展如何了?”
宁深向外跨一步,答道:“回陛下的话, 西大营的兵械陈旧者甚众,现已核实过数量, 正着手调度生产一批新兵械,想来至多再有两日,便能将此事收尾。”
他的回答让人挑不出错处,而朱缨仍不满意,脸色未有见好,冷冷讽道:“两日过后又两日,待兵部过完两日,西大营的将士就该告老还乡了。”
宁深当然不能反驳,躬身道:“臣稍后便去催促,定不容许懈怠拖延。”
今日陛下的心情明显不佳,现在连宁深都受了训斥,众臣更是心里打鼓,头垂得更低了。
不过,前些日子行宫混进刺客,回到宫中又出了细作之事,长公主与静王皆被卷了进来。天子难以安眠,忧思过重,脾气暴躁些也是人之常情。
“陛下。”照水听了小黄门的传话,弯腰俯到朱缨耳畔,低声说了什么,却见她皱起了眉,像是甚为不喜,语气不耐:“来就来了,还要朕亲自去迎吗?”
大臣们听了心中便有了数。
几个时辰前,谢韫带着禁军搜了长公主的府邸,现在应是回宫来复命了。
近来发生的事甚是蹊跷,从天子的态度看,长公主已经受到猜疑,今日被召进了宫,恐怕再想出去就难了。
自古帝王无不猜忌心重,这一遭过后,往日的深情厚谊不知还能剩下多少。
众人各怀心思,识相地不再多留,议完事后纷纷告退。
朱缨倒是一点不着急,全然不在意有人在等候,又在书房批了半晌奏疏,这才不紧不慢去了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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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漆殿门缓缓合上,朱缨立刻起身走下玉阶,几步就到了朱绣面前。
她面上的紧绷舒缓开来,眼底也重新有了温度,拉起面前人的手,轻声关切道:“皇姐,你受委屈了。”
朱绣并不在意,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抚:“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莫要介怀。”
从都督府出来的当晚,朱缨就秘密给归澜院传了信,将青竹院可能混进细作的事告知于她。
从先前猫儿走失一事起,朱绣就知道这府上早已不再干净,而这两件事多半是同一人所为。加之奉陵行宫刺客一案,她心下清楚,是有人想要看她们姐妹阋墙,冲散她们之间的情谊,好坐收渔翁之利。
既然有人这么关心她们姐妹间的事,不如来一出将计就计,顺势铲除府上的脏东西,也许还能顺藤摸瓜,发现新的收获。
“奸细藏在青竹院,皇姐心中可有了怀疑的人选?”
朱绣摇了摇头:“此人藏得很深,尚未发现端倪。我曾命人暗中调查过,但终是断了线索,无从查起。”
“皇姐调查过,难不成先前已经发现了异样?”朱缨讶异。
朱绣将前些时日猫儿的事说了出来。于是朱缨更觉疑惑,为何会是苏若胭发现的?
朱缨正奇怪姐姐和若胭何时变得这般要好,猝不及防与一旁立着的谢韫眼神相对,这才想起她还在“猜忌”中,若她们在殿中说话太久,恐怕会被外面的人怀疑。
她忙回神,接过朱绣的话:“我们已经将饵抛了出去,就等着鱼儿上钩了。”
说罢,她不再拖延:“临平宫那边,我已经命人打扫干净。这段时日就请皇姐在宫中小住几日,我们唱好这出戏。”
朱绣颔首,捏了一下她的手指,随即松开手,转过了身,却又在即将离开时顿住,回首看向朱缨。
“阿缨。”
朱绣眼中几分冷然,偏偏望向她时认真无比:“公主府没有不可割舍的人和东西。届时不论查出何人,都不必顾忌我。”
“没有什么比我们朱家的江山更重要。”
朱缨远远望着她,眼睫微微一颤,坚定地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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