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庚祥了解他这个学生,现在也看出他的为难:“你放心去吧,我和周大人留在府上等着你。”
宁深闻言,有些犹豫地看向身边人,毕竟还是要问问她的意愿。
周岚月暗暗疑惑。严公也不是个自来熟的人,怎么一反常态,主动邀她一起等宁深?
莫不是见她这头猪拱了自己的学生,想要替宁深考验她一番?
那她可要好好表现了。
思及此,周岚月顿感斗志满满,冲宁深连连点头:“严相说得对,你快去接伯母吧。”
宁深还是不太放心,反被她推着走,“哎呀快去吧,伯母要等急了——”
他很快被推出了门,只好匆忙嘱咐:“若我正午赶不回来,你和老师就先用饭,不必等我……”
“知道了知道了!”
好不容易让宁深离开,周岚月回到正厅,对上尊位处长者和蔼的目光时,才后知后觉生出一阵局促和紧张来。
第82章 藏星
她在乾仪卫供职, 与内阁素来没什么交集,与其说严公是她的同僚,不如说是她老爹的更贴切。
这样的念头更让她坐立不安,生出一种面对长辈和亲戚的无助感。
她强装镇定坐下, 认错道:“今早出来得急, 未曾告知子沉, 急匆匆便过来了。不成想他与严公有约, 实在是失礼……”
“这没什么,周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严庚祥神情和善,“今日是休沐日, 本不该受公务缠身, 是兵部突然有要事, 需要与户部对接一趟。处理完后时辰已然不早, 我才跟着子沉来了他府上, 打算一起用些便饭。”
“还是铸造新军械的事吗?”她问。
近来需要兵部和户部同时出力的事并不多, 应该就是这一桩了。
严庚祥点头:“除了西北,大魏其他军营所用军械大多陈旧, 远不能与最新造出的相比。陛下重视此事, 要为各大营逐步替换新军械, 如此一来, 工程量便大了。好在近年来四方还算安定,户部征税顺利, 周转出这笔费用供给兵部绰绰有余。”
“那就好。”
周岚月应声,又有些担忧:“不过宁深是文臣,不通兵家之事, 铸造军械事大,不知他能不能应付得来, 可别被那些歪心思的人欺瞒过去……”
严庚祥却是丝毫不见担心:“周大人太低估他了。”
周岚月不解:“什么?”
严庚祥不答,而是道:“周大人常来宁府,应该见过子沉书房剑架上那柄兽纹长剑吧。”
那把长剑纹饰古朴,剑刃泛有寒光,乃是难得的佳品,周岚月自然不会忽略。
宁深是文官,一心扑在政务文书上,从来不见舞刀弄枪。
那把剑放在一摞摞书籍中格格不入,她猜测是其祖父或父亲的遗物,识趣地没有问起。
今日严公主动说起,似乎另有隐情?
“前两代宁国公都是武将,人们便自然地将那把剑与故人联系到一处,实则不然。”
严庚祥眼中带着怀念,“其实啊,那是子沉少年时先帝赏的。那时他偷偷藏在后院,宝贝得不行。”
周岚月喜欢听宁深的过去,感到新奇又有趣。
她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有些想笑,心中却生出些遗憾来:“原来他也曾喜爱过这些东西。”
如果他也习武,现在还能和她切磋一番。
严庚祥垂着眼,却道:“不,他的喜好从未改变。”
周岚月一愣。
既然宁深对武感兴趣,为什么后来却参加科举,入了文官仕途?
她这样想着,也就问出了口。
严庚祥对上她目光,抛却同僚的关系,换成了平常作为长辈对她的称呼:“周丫头,身在朝堂,处处是身不由己,天子尚且不能随性而为,何况是他。”
“那时他不过八九岁,已经能举起半人高的剑。他是宁氏子孙,自然不缺天赋,却必须藏着掖着,不敢叫任何人发现,毕竟,宁家已不是从前的宁家了。”
他继续说着,明明字都识得,却几乎叫她听不明白:“宁家扎根于魏都,就必须遵守魏都的规则。偌大的朝野,再也容不下一个姓宁的将帅出现了。”
周岚月浑身一颤,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世家势大,尤以魏都脚下最甚,但百年来都保持着一定的秩序,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平衡。
宁家以军功发迹,代代为将,曾经手掌百万兵权,煊赫一时,受到一众世家的忌惮,后来,家主和继承人在夺嫡中双双战死牺牲。
自那之后,宁氏手中再无实权,几乎败落。
皇帝的庇护到底有限,宁深作为嫡系唯一的后嗣,但凡行差踏错一步,都有招来祸患的可能。
她想到什么,声音变得艰涩:“所以,这就是他装作患有腿疾的原因吗?”
严庚祥说:“这是他母亲为他选的生存之道。”
十几年前乱军攻入宁府,虽然伤了他的腿,却很快就已经治好,远不至于落下病根,影响日后。
然而,宁氏军中余威尚在,只有他身患不愈之症,才能彻底断了他子承父业的可能,在世家监视下谋取生机。
世家不能忍受宁家再掌兵权,东山再起,却不会为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文臣。
“子沉这孩子,平时看起来成熟老成,实际上心思重,最不愿被人同情怜悯。他放你在心上,这些事,定不会主动与你说,就当我这个做老师的越俎代庖了。”
严庚祥笑着说:“我与你父亲是多年老友了,如今看你与子沉走到一起,我很高兴。”
这便是认可她了。
周岚月自然欣喜,当即站起了身,对着面前人认认真真一揖:“严伯父就放心吧,我和他一定好好的。”
宁深腿疾的名声在外,她知道是假后便没再在意,也并未深思过他这样做的缘由。
如今一想,凡人都想完美无缺,哪里会有平白无故抹黑自己的人呢?
与宁深互通心意这么久,她竟从未想过这些事。
她记得,宁深七岁拜入严氏门下,之后一直跟随严庚祥学习,后来参加科举,一直走的是正儿八经的文官仕途,看不见一丝一毫出身武将世家的影子。
这么多年,他是不是也会在散学回家后把自己关进书房,偷偷擦拭心爱的兵器,亦或在夜深人静之时,看着挂在墙上的甲胄出神发呆?
好在他在文士一途上走得很好,进士及第,任学士,拜尚书,入内阁。
群狼环伺下,即便不能如愿承袭祖业,他也没有辜负母亲和家族的期望,独自支撑起了偌大的宁国公府。
注定会发光的星星,就算被迫遮掩一面光华,也会从另一面露出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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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午时,宁深和郑夫人终于归府,周岚月什么都没有问,随众人一同用了午饭。
面对两位敬重的长辈,她不免有些局促,在桌下踢宁深。后者知道她紧张,就主动给她夹爱吃的菜,把她面前的碗填得满满的。
毕竟他殷勤得一反常态,将老师和母亲促狭的目光全吸引了过去,自然就无暇注意他身旁的鸵鸟了。
饭后,严庚祥称还有要事,便没再多留,先行告辞了。郑夫人也笑吟吟回了房,主动把时间留出来给两人独处。
周岚月跟着宁深来到书房。
门合上,她没有说什么,径自转过身,走到面前抱住了他,下巴垫在他肩头。
女子身上带着木质香气,清清淡淡却很好闻,随着靠近萦绕在鼻间。
宁深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一僵,想回抱又怕唐突,直挺挺站在原地不知该怎样做,内心挣扎片刻,只放柔声音问:“和老师没说上话吗?”
她一向是生动而热烈的,很少有这样沉默丧气的时候。
况且他离开时还好好的,现在就变成了这样,难不成是和老师相处太过紧张,还没缓过劲来?
“……不是。”周岚月闷闷答。
这种小事哪里会影响她的心情,是她想起他的事,多少有些开心不起来。
周岚月放开他,回头去寻那把长剑的身影,握住剑柄抽出一小段,便能看见晃眼的寒光。
她轻轻摸着剑鞘,低声说:“先帝必定清楚你的喜好,所以那时才会赏你这么好的剑。”
宁深跟着她来到身后,听她这样说,先是默了一瞬,垂下眼:“老师都告诉你了。”
现在他知道她为什么而闷闷不乐了。
他无声抿了抿唇,走到她面前:“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放在心上。你看现在,不也很好吗?”
他这样说着,把剑刃收回鞘中,然后主动拉起她手腕,带她走向另一处,一边说着:“你不是爱吃糖葫芦吗?早上出门时看见了,我就买了两串。”
这个闷葫芦,总算学会表现了。
周岚月看着他手里的油纸包,终于扯出个笑来:“方才伯母给我夹了那么多菜,我全吃完了,现在怎么吃得下?”
“当时母亲和老师都在,不好给你。”
宁深也露出笑意:“那就留着,一会儿给你带回府。”
“天还不够冷,过不了多久糖就化了。”
周岚月哼了一声,虽然嘴上说着吃不下,手上还是诚实地接过,抽出一串咬下一颗。
“酸吗?”
“甜。”
见她心情好了一些,宁深放下心来,和她坐在一处,看她吃糖葫芦。
不过周岚月确实还饱着,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只能收好放在一边。
她偷偷瞄身旁人,不巧和他对视。
既然被抓个正着,她索性也不再掩饰,朝他的方向挪近了些,摩挲他衣袖上面的花纹。
“我不是可怜你,我只是……有点气不过。”
她低着头,郁闷地坦诚心中所想:“你不喜欢舞文弄墨,却被困死在这条路上了,还要装作旧疾不愈,凭什么。”
还是绕到这件事上了。
宁深暗暗一叹,温声安慰道:“不论文臣武将,都是在朝为官,喜不喜欢没有那么重要。若当初我走了祖父和父亲的老路,不一定就比现在好。”
在家族的责任面前,自己的喜好是最微不足道的。
他想保护家族,在魏都这个吃人的地方避祸,就必须收敛锋芒,韬光养晦。
周岚月无言,可心中还是难以释怀,脸别到另一边。
宁深无奈,踌躇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把那句平时绝不会说的话说出了口:
“我做了武将,多半是驻守四方,就要年年留在边疆大营。若是那样,你我便极少能相见了,有什么好?”
“?”
周岚月明显顿了一下,片刻后站起身凑到他面前,双眼疑惑地来回扫视,压抑着兴奋:“这么好听的话,真是你这张嘴能说出来的?”
他说完也觉得腻歪,不自在地想要移开眼,却被捧住了脸,动弹不得。
周岚月沉郁的心情转晴,看着他弯起眼睛:“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就很好。”
好在他坚持下来了,困难都过去了。
宁深想拉她坐下,她却不肯,松开捧他脸的手,转而又环住他脖颈,再次抱住了他。
他没了脾气,正犹豫着要不要回抱,就听耳边传来小声的嘟囔,偏偏声音控制在他能清晰听见的大小,仿佛就是在刻意挑衅:
“亲都亲过了,抱还不敢抱……”
还有脸说。
宁深耳朵有些红,却没绷住笑了,总算收紧双臂,轻轻环住她腰。
第83章 灯油
大魏幅员辽阔, 最南处在越州,最北端顶到了突厥边境,往往越往北行越寒冷。
时值秋日,辽州与羌州一带的百姓已经穿上了棉衣兽裘, 在外面多留一炷香的功夫, 只感觉冷得堪比入冬的魏都。有家中富裕的每日燃着足足的炭火, 这才能好过一些。官宦豪族之家则根本无需担心, 只消将府上房中大门一关,室内便温暖如春了。
宽阔的王府里几乎每间房都烧着地龙,即便是露天的花园也被烘得暖和, 连走廊地上堆砌的重厚石砖都不再寒凉了。
“哎哟——”
后院房中匆匆奔出一衣冠不整的少年, 一边手忙脚乱整理着身上挂着的腰带玉佩, 一边脚步慌忙朝正院赶去, 路上撞倒了手捧饭食衣物的侍女, 也未曾回头看一眼。
紧赶慢赶到了正院, 他下意识重新整了整衣冠,战战兢兢走上前行礼请安:“父、父亲。”
原本他正在房中听伶人唱曲, 兴致正浓时, 忽然听管家传话说父王叫他过去。
他慌张不已, 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飞奔了过来, 但愿太平无事。
“你还有脸叫我父亲!”
“啪”地一声脆响,少年还没反应过来, 一个耳光就把他狠狠抽翻在地。
华服雍容的中年女人原本在侧位,见状也坐不住了,眼中含泪上前查看, 把人护在自己身后:“永儿尚且年幼,你作甚这样打他!”
“年幼?他都十六岁了!若不是你这个母亲娇着惯着, 他也不会这样不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