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怒气难消,狠狠一甩袖,不再理会地上坐着的母子。
如今突厥颠覆,外面的局势乱成了这样,对他们甚为不利。
偏偏这个孽子不思进取,整日只惦记着脂粉罗裙,全然不在意王府上下的处境。
若是还有别的选择,自己也断然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的头上。
想到这里,男人不禁感到失意,叹息道:“若是霖儿还在……”
“霖儿霖儿,又是霖儿!你心里只有大哥,何时想过我!”
少年侧脸肿起,原本缩在母亲怀里,听了这样的话竟也不怕了,当即站起身,神情激愤又怨毒:“可惜不管父王怎样怀念,大哥都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
“你住口!”
没想到他敢顶撞,男人厉喝一声,正想怒斥什么,却忽觉心口一阵绞痛,随即眼前昏黑,就要往后倒。
华服女人惊呼,也顾不上庇护儿子,忙站起去搀扶丈夫,生怕他有个万一。
“王爷!王爷!”
那句话太伤人,也是往女人心上插刀子。
她一边抚着丈夫胸口,扭头看向另一侧,含泪责备道:“逆子,霖儿是你亲哥哥,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父亲,母亲!”
少年见状终于后知后觉感到胆怯,慌忙上前安抚:“我、我说错话了,我不该这样说大哥,你们别生气!”
“父亲你别担心,就算大哥不在,我们,我们……”
他慌不择路说着,不知想起什么,眼中忽地一亮:“对!魏都,我们在魏都还有——”
“永儿!”女人瞪大眼睛,忙大声将他打断,示意他不许再说。
那个名字太敏感,为防隔墙有耳,王爷向来不许提起,这孩子,真是忘形了!
少年如梦初醒般噤声,脸色苍白满是后怕之色,胆怯地偷瞄主座处男人的神情。
后者呼吸渐渐平稳,罕见地没有计较他的冒失,只是面上阴沉,不知在想什么。
魏都吗?
是啊,他们一家的生死都系在那一处了。成则一步登天,败则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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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寒凉,满庭落叶被吹得打了个旋儿,又轻飘飘回到地面,发出吱哑轻响。
承明殿添了守卫,书房里点着几盏蜡烛,窗外看不够亮堂,批阅奏疏时有些昏暗晃眼,用来密谋议事则刚刚好。
“所以,天乐会是将一切罪责都揽下了?”听完禀报,朱缨皱起眉头。
“是。”
吕述并非谢韫的副官,却与谢成平日的装束一般无二,是为掩人耳目低调入宫想出的法子。
身为渐台的重要手下,他曾秘密跟随谢韫前往蜀州,调查关于德宁钱庄的一干旧事。
“可近年来天乐会势力几近衰落,且与朝廷和渐台毫无交集,怎会无缘无故起异心?”
他所说正是朱缨心中所想。
上月渐台混入细作,把长公主府也牵扯了进来,朱缨担心有异动,便佯装与朱绣离心,在暗中继续调查此事。
查来查去不见进展,他们集结所有的线索,最终指向了一个名叫天乐会的传教组织。
乱世百姓艰难,容易兴起传教之流,但近几年大魏江山日渐安定,像天乐会这些组织翻不起风浪来,便随着时间慢慢衰败了,如今更是势力微弱,哪里有能耐往渐台和公主府这些地方安插奸细?
况且,他们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天乐会背后的势力是什么人?”她问。
吕述摇头,“已经查过了,只是康乐年间农户建立的一个小帮会,背景干净得很。”
朱缨默了片刻,看向另一人:“天乐会只是替罪羊,主使者另有其人。如此看来,你是渐台主人的事可能已经暴露了。”
谢韫觉得她关注的重点跑偏,纠正道:“这是小事。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混进了皇室眼皮子底下,这才是大事。”
起初他是不想徒增麻烦,才向外人隐瞒了渐台的事,就算暴露了也没什么大碍,反正朱缨早已知情,也不会因此对他猜忌,顶多是日后查办事情的时候没那么方便了。
为了朱缨和朱绣等皇族中人的安危,肃清公主府乃至皇宫的细作才是当务之急。
朱缨自然不会忽略这一茬,略显烦闷地垂下眼。
又是遍寻不获的状况,明显是有人早作准备,把一切可能被发现的漏洞破绽都藏得严严实实。
他们继续漫无目的地查下去,又有什么进展?
敌在暗我在明的感觉格外不佳,她想逆转这不利的状况也无计可施,只能严加防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吕述退下后,朱缨先吩咐照水,传旨解了临平宫的软禁。
皇姐留滞宫中已近一月,若再迟迟不得自由,世人该作何想?
谋逆这顶莫须有的黑锅,不能真扣到她头上。
“长公主自由了,另一边呢?”谢韫突然问。
朱缨没懂他的意思,“什么?”
对上她清澈不解的眼睛,他抿了抿唇,声音也沉下去一些,隐晦道:“我看了内务司的账本,承明殿这个月的灯油份例几乎是以往的两倍,下月呢?你还打算这样吗。”
“……内务司皮痒了,连我这里的份例都敢限制?”
朱缨感到莫名,以为他真在说自己灯油钱用得太多,于是真情实感开始讲道理:“我一个皇帝,多用几根蜡烛还不行了?而且你看看,现在这书房统共点了不过两三盏,我连你都快看不清了,哪里算多?白日批奏疏晚上照明,时时刻刻都离不开……”
见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谢韫先是别开眼,几乎是烦躁地看了一眼窗外。
半晌,他转头看回她,忍无可忍道:“我的意思是,你打算让静王在偏殿住到什么时候?”
“……”朱缨无言,才发现他方才看的方向是偏殿。
原来是这个意思。
朱绪留在偏殿养病已有一段日子,日日来找她请安,有时会多留一些时辰,偶尔还会给她送些东西来,或是自己写的书法,或是自己爱吃的点心。
朱缨倒不觉得烦,原本看看就算了,但每每这时谢韫的反应总是格外有趣,让她忍不住捉弄一番。
时间一久,她竟也开始期待朱绪的动作了。
同在承明殿这片屋檐下,谢韫和朱绪打照面的机会多了起来,但每次的氛围总是十分怪异。
谢韫不喜朱绪,知道她让朱绪留宿时便心情不佳,夜晚闷声不响地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不满;白日也不说出宫了,只要得空便留在承明殿,恨不得把自己拴在门口,时刻盯着偏殿的一举一动,过了好几日才恢复如常。
谢韫平时憋着不肯说,今日直接向她提起,总算是忍得受不了了。
不过确实已过去许久,承明殿是天子居所,有人同住终究不方便,也不合规矩。
她问过御医,知道朱绪的伤已经基本养好,命他返回裕静宫也无可厚非。
“哎,别生气嘛。”
这种时候,自然是先安抚面前的人最为重要。
她弯起眼睛,耐着性子许诺道:“再过两日,我就下旨让他回去,好不好?”
得到了她的保证,谢韫放下心来,低声辩解道:“我没生气。”
“好好好。”她笑眯眯答。
两人从书房回到寝殿,还没说几句话,忽然殿外传来动静,侍卫禀报道:“陛下,静王殿下求见。”
朱缨瞥了一眼时辰,刚过戌时,确实比通常就寝的时间早一些,他这时候过来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但她冠发已散,没有兴致再去与他相见。
她想了想,索性对谢韫道:“不若你替我去一趟?就说我已经歇下了。”
这番话正中某人下怀。
他没忍住弯了一下唇角,总算扬眉吐气:“那你先去洗漱,我很快便回来。”
第84章 非分
朱绪只着一身单衣, 脸色微微苍白,头发也有些毛躁,看上去仿佛惊魂未定,正站在门外等候。
终于听到“吱呀”一声轻响, 他立刻抬起头, 眼中含着热切。
“皇姐, 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 他先定住了。
高大的丹漆殿门自内向外缓缓打开,出现的却不是他期待见到的那人。谢韫面色沉静,深邃如寒星的眸子随之抬起。
“原来是督帅。”朱绪垂下眼, 藏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收紧。
这里是皇姐的寝宫, 他竟来去自由, 如同自己的府邸一般。
谢韫不管他怎么想, 不动声色颔首回了礼, 道了一句“静王殿下”:“天色已晚, 陛下已经歇下,怕是不能与殿下相见了。”
“既然如此, 我就不打扰皇姐歇息了。不过……”
面前人几乎比他高出一头来, 可他丝毫不惧, 眼中压抑着妒色:“皇宫秩序森严, 即使督帅再受皇姐宠信,却也是外臣, 随意出入天子寝宫不合规矩,恐招人闲话。”
“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所谓规矩, 自然也是陛下说得算。”
谢韫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淡声道:“这样说来, 殿下身为天子手足,本也不能进入陛下寝殿,现在在此处求见,怕也是不妥。”
朱绪暗暗咬着牙,“督帅思虑周全,是我不周。”
谢韫敢毫不遮掩从寝宫门出来,明显是有朱缨的默许,他若与之争执,才是真正的愚蠢。
三言两语便擦出了火药味,好在战火将熄,翻不出什么大动静。
谢韫深深望了他一眼,侧头吩咐道:“深夜寒凉,静王殿下穿得单薄,去拿一件大氅来。”
“不必了。”
朱绪不愿再看他差使承明殿的宫人,率先拒绝了:“皇姐不见我,我在这里等也无用,这便告辞了。”
他转身欲离去,却又听谢韫开口:“殿下留步。”
谢韫向前走了两步,自顾自道:“承明殿虽宽敞,但偏殿终究比不过裕静宫主殿,殿下留下养伤已有一段时日,想来也憋闷得慌。陛下对此担忧,不日便会降旨送殿下回裕静宫,殿下尽可宽心了。”
得知朱缨要送他回去的消息,朱绪果然眸中一颤,连肩膀都抖动了一瞬,片刻后阴鸷的目光直直盯向谢韫,甚至翘起了唇角,“真是劳烦督帅挂心了。”
“殿下言重了。”
谢韫浑然不觉,依然面色如常,还叮嘱道:“迁宫事务繁杂,殿下可要当心些,莫把重要的东西落下。毕竟这里离裕静宫不近,若一来一去耽搁了殿下的要事,可就不好了。”
重要的东西?
朱绪没有听懂,无声皱起了眉。
谢韫脸色不变,垂眼俯视着面前的少年:“铜符金册、厚衣裘氅,再如——殿下的簪子?”
话音落下,朱绪瞳孔一颤,登时明白了话中之意。
奉陵行宫宴席上,那支他“无意中”掉出的簪子。
谢韫发现了他的心思,那朱缨呢,是不是也知情?
想到这里,他又害怕又期待,没了与朱缨相见的勇气,连当前的言语交锋也没了力气,扶着随从的手快步离开了。
少年脚步微微凌乱,很快隐入黑暗,消失在视野中。
谢韫站在原地冷眼看着,方才一番试探后,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希望也没有了。
朱绪,是当真存有非分之想。
他一言未发,胸口起伏却无端大了些,目光也更为冰寒。
半晌,他收回目光,问一旁的侍卫:“方才静王执意要见陛下,是怎样说的?”
侍卫禀道:“静王殿下过来时脸色苍白,像是匆匆从寝殿赶来的,说是做了噩梦,梦见有人要对陛下不利,必须亲眼见陛下一面才能安心。”
难怪衣衫单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若是真叫她看见,少不得又要心软怜惜。
谢韫多少猜得到一点他的心思,在心中暗嗤。
若朱绪真的想让她好,就该安分守己,尽力平息母家的勃勃野心,而不是整日想着搅弄风云,唯恐天下不乱。
他返回寝殿,正好朱缨从净室出来,一边擦拭揽在胸前被水汽濡湿了的发尾,一边问:“他走了吗?”
谢韫嗯了一声,自然地接过棉巾帮她擦。
“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朱缨小小嘟囔了一声,也没放在心上。
掌中一把发丝已经变得干燥,他把棉巾撂在一边,突然弯下腰把她打横抱起。
“哎——”身体骤然腾空,朱缨惊呼一声,不知他要做什么。
后者一路走进内室,把她放在床榻上。她身上绸质的寝衣滑滑的,染上了她的体温。
谢韫蹲在床边,用手掌暖她微凉的小腿,抬头注视她,“穿这么单薄,不冷?”
“是有一点点。”
朱缨目光锁定他的动作,又游移到他脸上。
由于是垂眼俯视,纤长的眼睫也乖顺地打了个弯,在眼尾处留下勾人的弧度,鼻梁侧的一点小痣仿佛也羞赧起来。
“你能让我热起来吗?”她睫毛轻颤,直勾勾盯着他。
暖意从小腿皮肤传到四肢百骸,她脚趾微微蜷缩,而后主动伸出去探谢韫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