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重视,便给其他人传递了信号,于是几日间贺礼无数,她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了。
“郡主面色红润,看起来身子康健了不少,当是这段时日日子舒心,真真是好。”着绿衣的贵妇人身形富态。
皎皎认得,这是睿远侯张淇,去年才把自己花心的夫婿休了。
“谢张娘娘[2]关心。”
她回以一笑,欠身表示恭敬,又听另一位庆阳伯夫人说话了:“郡主得圣上关怀,有龙气庇佑,自然一切病痛艰难都畏惧而散了,可不是长命百岁的有福之人吗?”
“瞧郡主身上的衣裳,应该就是陛下赏的那件镶满珍珠的礼服吧?美衣衬美人,果真是名不虚传。”
听人说起朱缨,场面话好像都变得真诚了许多。
她不由羞赧,连连细声客套:“夫人谬赞了。”
陈皎皎深居简出,从前是最不起眼的质子,空有一个郡主名号,如今蒙受天子宠眷,那就是顶顶尊贵的真郡主了,谁人敢不捧着敬着。
众人七嘴八舌奉承着,其中有人问起:“听闻陈世子抱病已久,如今不见人,是在房中歇息吗?不知可有好些了?”
皎皎摇了摇头,答:“劳夫人挂怀。家兄身子弱,仍在温泉山庄养病,恐今日不能出面相见了。”
众人面露遗憾,继续关切了几句,很快便把这桩事忘却脑后。
毕竟陈皎皎才是得圣心的人,陈霖在或不在,并不重要。
于是话题又被引到皎皎身上,有贵女主动邀约:“临近年关,街上夜夜都有花灯看呢。不如今晚我做东组个局,找几家小姐同去猜谜赏灯,在广胜楼同进晚饭。郡主若不嫌弃,可愿赏光一起?”
话音落下,又有几家贵女应和说要同去,然而陈皎皎与她们并不相熟。
她面露为难,婉声如实道:“对不住,陛下提前派人来传了话,今晚要召皎皎入宫……”
“无妨,无妨。想想也是,生辰这样大的日子,以圣上对郡主的上心程度,怎会不传召见面呢?想是要设御宴,亲自为郡主庆祝呢!”
“听说陛下已下令命各方王侯归都过年,东北王和王妃不日就要回来了。众位质子多年留在魏都,如今都将要与家人团聚了,难说不是托郡主的福呢!”
一想起将要一家团聚,陈皎皎微红的面颊上明显带上几分喜悦,压抑着心头激动,回应道:“高二姑娘过誉了。就要见到父王和母妃了,皎皎确实甚是欢喜。”
众人一听,又连声恭维起来。
第107章 乐师
招待全部客人落座后, 陈皎皎有些疲累,离席更衣。
“小姐瞧见那些人的样子了吗?真是解气!”
昔儿见四下无人,跟在身后小声道:“明明未向他们下帖子,偏巴巴儿地过来, 一副谄媚讨好的模样, 仿佛全然不记得从前冷待刁难我们的时候了。”
“都是往事, 过去便过去了。这样的话, 以后可莫要再说。”陈皎皎告诫。
昔儿小声嘟囔:“奴就是看不惯他们那副做派,只说这一次。”
皎皎没说什么,只无奈笑了笑。
天下人皆知趋利避害的道理, 从前她无所依靠, 在魏都这权贵遍地的地方最是不起眼, 别人对她冷淡疏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主仆向正厅走, 不知谁家孩童在打闹, 三四个一路结伴叫着跑着, 闹出不小的动静。
皎皎见状莞尔,主动弯下身子, 想柔声问一句是谁家的孩子。谁知小儿顽劣, 也不看路, 没能及时停住脚步, 直接把她撞倒在地。
“郡主!”
侍女婆子惊呼,忙上前围住关切。
两妇人姗姗来迟, 看样子是孩童的母亲,知晓状况后连连向陈皎皎赔罪。
所幸她摔得不重,由侍女扶起后对二人道了句:“我无事, 夫人不必介怀。”
妇人放下心来。陈皎皎与她们客套几句,吩咐侍女带宾客归席。
“小姐, 没事吧?”众人走后,昔儿再度问起。
她摇了摇头,才走动几步,听身后随侍大呼:“小姐,您的衣裳!”
陈皎皎回头一望,发现身后裙摆不知何时被花圃里的枝桠刮到,点缀的颗颗珍珠脱离了穿成的丝线,滚落一地。
如此贵重的衣裳,听闻缝制所用的都是金丝银线,钉珠子也尤为费工夫,想要修复不是件容易的事。
何况这是御赐之物,怎能就这样损坏了!
“快在附近找一找!”
皎皎面色骤然变白,连忙弯腰寻找滚落的珍珠,侍女们也跟着四处找起来。
忙乱间,忽然有一双兽纹长靴和一角直裰出现在她视线中,看装束明显是个地位不低的男人,弯腰替她捡起了一粒珠子。
那珠子落在一旁花圃中,若非来人眼力好,怕就要一直埋没在泥土里了。
“多谢孟帅。”
陈皎皎直起身子,在发现是谁后感激一福,从他掌心接过了珠子。
她早命人递出请帖,方才清点到场宾客名册未见到他,还以为他不会过来了。
孟翊作揖回礼,解释道:“军中有事务突发,处理耽搁了些时间,这才来迟了,望郡主勿怪。”
“这是贺礼,愿郡主生辰安康。”
皎皎再度道谢,命昔儿接过那将近两尺宽的锦盒。
里面是一套精致非常的马具,有马鞍、马镫、络头,还有一些说不上来名字的饰件,全部是用上好的织锦布料和珊瑚玛瑙等宝石所制,一看就知是用了心的。
真好,正好可以配在那匹西北小马身上。
皎皎爱惜地摸了摸,嘱咐下人收好,对面前人说:“孟帅之前送来的小马很温顺,也很亲人。”
“合郡主心意就好。”
听出她喜欢,孟翊也露出点笑意:“郡主若有兴致,大可找一日去马场放放风。马儿喜欢奔跑,会与郡主相处得很好的。”
陈皎皎想象了一下在马背上肆意驰骋的场景,不由心生向往,奈何身子的情况摆在面前,她只有量力而行,顶多与马儿一起快一些散步罢了。
不过,去马场游玩的建议确实是好,她一定会找机会试试的。
陈皎皎打定主意,忍着局促:“好,只是马术这门学问很是深奥,陈府上下无人懂得。若往后皎皎有何不懂的地方,可不可以请教孟帅?”
她的话令孟翊明显一怔,但很快恢复如初,温声回应道:“当然。郡主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派人来寻我。”
“有孟帅答允,我便放心了。”皎皎眼睛轻弯,心下松了口气。
她想起兄长说过的话,是喜欢她与孟元帅多走动的,她也很愿意交这个朋友。看孟帅的态度,应该也对她并无不喜之意,愿意与她多说几句话。
既然如此,她定会珍惜这段友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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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下来,宫里点起华灯,佳肴初上,宴席虽不大,却是极有排场的。
“这算什么麻烦?改日你拿进宫来,朕再令绣娘去补就是了,左右能替你补好。”
坐在侧席的少女满面愁容加歉意,朱缨听罢哭笑不得:“今日是你的生辰,莫要哭丧个脸,打起精神来。”
一件衣裳而已,就算再金贵,还能宝贝过人不成?
陈皎皎面上的自责少了一点,小声道:“只是觉得浪费了陛下的心意。早知如此,今日就不穿出去招摇了。”
今日朱缨拿出了私库里上好的满月酿,寿星酒量太小,只便宜了周岚月。
她一边窃喜,拿着酒盏不忘插话:“这话说的。陛下送你衣裳,还能是让你供起来的嘛?当然是想让你穿喽。”
于是朱绣也笑:“周大人说的正是。如此大好的日子,快高兴起来吧。”
经长公主一说,陈皎皎想起前段时日朝廷上发生的事情,暗暗多了几分担忧,想着难得有机会能让阿缨姐姐心情好些,她可不能扫了兴。
“是皎皎多思了。”
殿里并无生疏的外人,她展颜,主动捧起酒盏:“兄长不在府上,今晚幸有诸位姐姐陪我过生辰,皎皎敬一杯。”
“满月酿甜却醉人,你慢点喝。”
她仰头饮酒,朱缨忙嘱咐,不由无奈摇了摇头,也一饮而尽。
“你若喜欢那衣裳,我再送你几件不同的。珊瑚、翡翠、碧玺,镶什么不行?随你挑。”
因为东北王的缘故,从前她不是没有连带着怀疑过皎皎,而今却已下定心思。
陈则义是陈则义,皎皎是皎皎,不论最后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她对她的态度都会如初。
她对皎皎好,是因为皎皎值得这样好,而不是因为她是什么人的女儿。
教坊司排了新的歌舞乐曲,今天热闹,朱缨特意命人安排了。笙箫悠放,舞点婉转,处处是欢欣升平的气氛。
朱缨的态度太过平静,说话时眉眼含笑,全然看不出之前消沉的样子。
周岚月摸不清,忍不住偏头凑近右侧席位:“殿下,我瞧着她这副模样,着实正常得令人害怕。这么久过去,她可与你说过之前的事?”
朱绣摇摇头,望着主位有些忧虑:“若她真能这样快地走出来,反倒令我安心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电闪雷鸣一整夜后,谢韫从大都督变成了江陵王,率一众部下离开了魏都。朱缨给了他极大的尊荣,甚至把江北极为富庶的几座城池赐给他作封地。
然而,但凡是了解一些的人都不可能看不透。调离中央至地方,哪怕是富庶之地也是明升暗贬,所谓南下巡察之职等同于没有,说句大白话,不就是分道扬镳两不相干了吗?
朱绣没做过皇帝,当然也从未肖想过,但能够想象到在其位需要承担的压力之重。
她知道近来变故太多,令阿缨的状态有些异常,仿佛看所有人都蒙上了一层猜疑的纱,待人待物也提不起兴致。为了助其走出阴霾,她曾想法子在外物色了几个面容清秀的良家少年,本想着送进宫讨她欢心,却也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
自那以后,朱绣就知道这种问题旁人无法插手,只能自己调整,期间需要付出时间和耐心,也不可避免地要经历坎坷,留下不平。
但身为姐妹,朱绣不希望她做出令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
阿缨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认定一个东西就不会轻易放手,对事对人也是一样。
青梅竹马,生死并肩,哪里能够就这么不痛不痒地结束。
这厢她们心中在想什么,朱缨不知道,好像也没有在意,只是一心一意地赏舞听曲、饮酒用膳,认认真真在对待为皎皎而办的生辰宴。
一曲结束,她勾起唇角,扬声道了一句:“教坊司有心了。赏!”
当今圣上一贯不喜歌舞享乐之事,教坊司冷落许久,谁料这次会被点名选中,还得到了御赐的奖赏。
众伶人舞伎自是喜不自胜,忙垂首上前跪拜谢恩:“谢陛下赏——”
“哐当——”
正叩首时,人群里忽然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重响。
上好的古琴被摔落在地上,断了好几根弦,是名乐师不慎踩着了前面人的衣摆,为稳住身形一时不察,手中抱着的琴便飞了出去。
天子面前失仪,乐师吓得不轻,忙走出队伍跪下,慌忙俯首请罪。
朱缨今日心情不差,也没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毁了兴致。
望着下面浑身发抖埋着头的少年,她没打算为难,随意摆了摆手:“无妨,退下吧。”
“谢陛下!”乐师战战兢兢起身。
“这——!”
乐师抬起头的一瞬间,举座皆惊,陈皎皎等人神色微变,周岚月也放下了凑到唇边的酒盏。
他的这双眼,怎么……
众人大气不敢出,纷纷下意识望向那最尊之人。
朱缨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慌乱,只是原本安坐的姿态有所改变,那双沉寂许久的丹凤眼死死盯着他。
她身子微微前倾,声音中带着某种期盼,命令道:“走上前来。”
“是。”少年乐师不明真相,抬起头时面含疑惑,但不敢忤逆圣意,只有上前。
他一步步走着,心中打鼓,可始终无人发话,只有一直向前走,最后走上重重金阶,到了皇帝面前。
第108章 弗玉
天威当前, 少年惶恐到腿脚发软,跪在她脚边:“陛下……”
“抬起头来。”头顶传来一道女声。
他依言抬首,迎上上位女子的目光,顿时愣住了——他地位卑下, 从未有幸得见天颜。
原来, 天子竟是这般绝色的女子。
只是陛下的目光令他心头微颤, 那双眸中神采似喜似忧, 浮动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明明注视着他,却又好像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朱缨听到自己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低首,报上自己的姓名:“回陛下, 草民沈弗玉, 宛平伯沈昌正是家父。”
门庭衰落空有爵位的家族, 无依无靠, 不在任何势力阵营中。
“宛平伯。”她轻声重复:“有心了。”
朱缨捏住他下巴使之抬头, 手指缓缓摩挲, 如同把玩一具精致的玉雕花瓶。
少年容色俊秀,身穿一袭月白色长袍, 颇有一番芝兰玉树的书卷气质, 那双眼睛却如春日逢寒星, 英气而疏朗的轮廓像极了谢韫。
“你的琴弹得很好。”她说:“留在宫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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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位重臣离开, 朝堂事务短期内周转效率就低了些,个中要务少不得皇帝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