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何摇头:“我觉得很好。”
他终于听得懂一些简单的对话,于是模仿着外婆说了句:“你也吃菜。”
两个老人被他滑稽的腔调逗笑。
外公用瞥脚的普通话说:“霍不霍酒?”
华棂赶紧制止:“外公,他不喝。”
肖何拉住她的手:“霍啊外公,咱爷俩来两盅。”
外公想来也是很久没遇到这么痛快的酒友,高兴地去拿自家珍藏米酒。
外婆跟着出去炒花生米做下酒菜。
肖何赶紧凑近亲一口,安抚道:“放心,我酒量不错,在家被我们老爷子练出来了。”
华棂冷笑,不再劝。
很快,爷俩就这么喝上了。
两个人话语不通,就这么半土半洋地聊上,鸡同鸭讲还挺乐呵,不知不觉地就干掉大半壶。
起初肖何还精神抖擞,喝着喝着就开始晕乎。外公笑呵呵,憨厚的脸上丝毫没有醉意,“来,再霍。”
“不霍了。”肖何摆手,凑近华棂问,“咱外公什么段位?”
酒味扑鼻,华棂皱眉推开他,“喝遍槐花村无敌手的段位。”
肖何眼一闭开始装死,任凭外公怎么劝都不喝了。
知道他是醉了,外婆已经安置好卧室,叫华棂带他去休息。
等离开老人的视线,华棂就推开压着自己的醉鬼,“别装了。”
肖何充耳不闻,凑近亲她耳垂,顺着脖颈一路往下。手也不老实,从后面环住她的腰。
他们住在右边的房子,两间卧室一人一间。中途要路过正中的小祠堂,此时他俩正停在这里。
华棂拍开他的手,淡淡道:“祖宗看着,小心晚上托梦骂你。”
本着尊重祖宗,肖何顺手往牌位作揖,看见上面的字,忽然愣住。
“你外公家不姓华?”
“嗯。”华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平静,“我妈和小姨是外婆头婚生的女儿。”
肖何一时不知怎么回应。
见他踌躇,华棂反倒坦然:“外婆日子挺苦的,小时候就被卖去做童养媳,生了我妈和小姨两个女儿,没生儿子,她男人爱打人,后来喝酒喝死,她就被婆婆赶出门,带着女儿改嫁了。”
肖何拳头无意识捏紧,“然后嫁给现在的外公了?”
华棂摇头:“第二任丈夫是个鳏夫,没孩子,但是家里穷。他愿意养我妈,但不愿意养小姨,一直逼外婆把小姨送人,不愿意就打人。”
华梅那时候才十二岁,说是送人,无非是给找不到老婆的老光棍当媳妇,这和变相卖人也没什么两样。
“后来呢?”肖何额头青筋直跳,“那老畜生现在在哪?”
“你要打他?”华棂瞥他,轻笑,“早死了。”
“后来,外婆被他打得受不了,只能同意。差点送走的时候被我妈发现了。”她说,“我妈带小姨离开了村子,直到那男人死了,外婆改嫁给现在的外公才回来。”
肖何:“嫁给现在的外公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我五六岁吧。”
她寥寥几句说完关于外婆的往事,肖何的醉意却彻底被驱散。
深夜,两个人各睡一间屋子。
有人却不老实,偷偷摸摸钻进华棂的被窝。
华棂被他吵醒,冷淡道:“滚开。”
肖何缠得更紧,两个人推推搡搡,睡意彻底没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说是聊天,基本肖何说十句,华棂回一句。
直到他问:“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暗里,华棂睁开眼,目光微怔。
她沉默很久,“还不错吧。”
肖何:“这是什么形容词。”
华棂:“就是个还不错的人。“
各方面的还不错。还不错的妈妈,还不错的姐姐,还不错的女儿。
肖何顿了一下:“你妈那时候年纪很小,就这么带你妹妹出去闯了?”
“嗯。”
关于这段记忆,是华棂懂事以后,华燕闲来没事聊天的时候说起的。
比起母女,她们更像是朋友,彼此之间可以很平等交流。因此,华棂清楚她身上发生的事。
那年华燕十六岁,户口簿上的名字还带着生身父亲的姓,叫吴燕。
吴燕带着妹妹逃离槐花村,身上只有捡废品攒的车票钱。
到了大城市她才知道有身份证这回事,当民警问她叫什么的时候,她看见对面超市的招牌在闪闪发光,问:“那是什么?”
民警:“华联超市。”
超市?她在村长家的电视里见过一次,前几年才出现的新东西。
华联超市连招牌都是闪闪发光的,她笑着说:“我叫华燕。”
民警皱眉,怀疑道:“华燕?姓可不能随便改,那是人的根底。”
“我不知道什么是根底。”华燕笑,“同志,我就姓华,叫华燕。”
所谓“父亲”终其一生都在求一个传承他姓氏的儿子,吴燕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女儿,这个姓氏带给她的只有被殴打的回忆。妈妈的姓氏也是如此,她是家中沉默的影子,没有人在乎她的名字,冠以她姓氏的人在把女儿卖掉后也没有过问分毫,任凭她颠沛流离。
所以,她没有根底,不属于任何姓氏,她要自己姓,成为第一颗埋进土里的种子。
就叫华燕。
从此,华燕在大城市摸爬滚打,睡过桥洞,翻过垃圾桶,遇到过差点丢命的危险。
不过,她并没有过多赘述苦难,反而分享起哪个区是富人居住地,垃圾桶比较好翻。然后又生动地介绍说她和那个区的老大是怎么不打不相识,最后一起做废品生意的事。
华棂说起这些时,语气同样平静。肖何却没来由的心中酸软。
他抱得更紧,沉默很久才问:“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嗯,提起过你妈妈的丈夫?”
他不敢随意乱称呼,怕又触碰到什么禁忌。
华棂直接道:“问我爸?”
“嗯。”肖何犹豫片刻,“不想说也行。”
华棂摇头:“不是不想说,因为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肖何愣住。
“从记事起,我身边就没有过男性角色。”华棂说,“我妈说他死了,所以我没再问过。”
这的确是华棂能做出的事情。
别的小孩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华棂不会。知道华燕不想说,她就不问。那大概不是什么多好的回忆。
更何况,她们的生活不需要其他人的加入就足够融洽美好。华棂没有兴趣去追求所谓圆满,哪怕将来有能力,她也不会去找什么生父。很无聊。
肖何:“你妈妈真了不起。”
华棂眼底划过极淡的笑意,“还不错。”
“她把你教得很好,也尽她所能地在保护你。”肖何收紧臂弯,心中生出一种柔软的情。
黑暗里,华棂无声地勾起唇角。
“她是教了我很多。与其说保护不如说是……”她顿了顿,轻声道,“教我爱自己。”
爱妈妈,爱女儿,爱丈夫,爱这世上的一切,都要排在爱自己之后。
外婆改嫁给现在的外公,算是真正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
她也提过几次,让华燕别在外面漂泊,回来找个人嫁了,也算有个依靠。
这不能说外婆是错的,在老人家的观念里,她不想女儿到老孤单,没有依靠。所以想用自己的方式对她好。
华燕不会说那些老人家听不懂的大道理,她只是说,棂棂要上学,梅梅要看病,走不开。而不去提及真正的难处。比如,外婆好不容易遇上外公,也算苦尽甘来。可搭伙过日子容易,真正交心难。即便外公愿意掏心掏肺,他膝下几个儿子是不同意的,自己又何必去破坏其中平衡。
所以,华燕回家的日子很短。也许那也不算家,只是属于她妈妈的家。
妈妈当然爱孩子,即便她是脆弱得连翅膀都残败的燕子,也想张开臂弯让孩子避避雨。
外婆是这样,华燕也是这样。
华燕病重时,母女像聊天似的商量后事,华棂问,要不要把骨灰带回槐花村。
“不,我就跟着你。”华梅笑,“外婆有外公,妈妈有棂棂。”
十五岁的华棂垂眸,沉稳的模样像是可以平静面对生死。
她总是这样,她不会说棂棂只有妈妈,而是说妈妈只有棂棂。
好像变了语序,那个脆弱得怕失去一切的人就是华燕自己,而不是华棂。
化疗的时候,她从没有哼过一声,医生说从没有见过这么乐观的病人。
即便到了临终前,她眼底仍然带着笑。
华棂知道她最后目光里藏着的含义——妈妈这一生过得还不错,不必为我难过。
自己好像也被这样的话术洗脑了,有时候难受得喘不过气就会想,她在另一个世界应该也很快乐吧。这样的性格,当然在哪里都生活得很好。
“可惜,我没有很像她。”华棂轻声说。
月光流淌在老旧的小屋里,肖何静静看着她的眼睛,“你之前问我,信不信星星是亲人这样的寓言。我其实信的。她在天上看着你,下辈子还要和你做亲人。”
华棂沉默很久,“我不想有下辈子。”
肖何愣住。
华棂平静道,“我不像她,可以乐观地想象生活中的一切。死亡是长久的消失,回归宇宙,化为不知散落在哪里的尘埃。”
她有时候会厌烦不受控制的敏锐思维。
这样也许就能说服自己去相信华燕离开得快乐。可事实是,在女儿看不见的地方,妈妈度过了漫长的黑夜。
那些在叙述里闪着光的记忆,真正揭开面纱,几乎是这个社会最黑暗的一面。
华棂什么都清楚,又什么都不想清楚。她告诉自己,既然妈妈想自己相信,那就相信好了,至少离开的时候会少一点牵挂。
华燕离开的时候,胡晋东问她为什么不哭,她说没什么好哭的,流了眼泪去世的人就会回来吗?
胡晋东哑然,说:没见过这么冷血的人。
“是挺冷血的,我好像不太适合当你的女儿。”等所有人离开,十五岁的华棂抱着骨灰盒,“可你只有我了。”
瘦小的肩膀从此要撑起一个家,她连声音也不敢颤抖。
直到此时此刻的夜晚,十七岁的华棂平静说:“其实是我只有她了,我不敢承认,因为我在害怕。”
害怕会被猛烈的痛苦打倒,会接受不了世界里的支柱离开,从此茫茫人海再没有归处。
有牵挂就会有软肋,她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接受肋骨抽离的痛,这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的噩梦。
肖何觉得心脏被无名的手捏住,心疼得恨不得立刻把全世界捧到她面前。
但他明白,华棂从不喜欢听花言巧语。于是他在表达爱前十分谨慎地问:“如果按照你可以接受的感情期限,假设你要爱一个人,或者得到他的爱,你想要多久?”
无论她的答案是什么,他都会立刻奉献所有。
华棂想了很久,“零,或无穷尽。”
数学里的范围表达,零或无穷尽中间有无数个数值,可她偏偏挑选最极端的两个。
肖何短暂呆住,旋即压抑惊喜,抱着她亲一口:“我会永远陪着你!”
说爱太肉麻,说喜欢太单薄,说陪伴最合适。
看着少年欢欣的神色,华棂沉默片刻,说:“不要轻易承诺永远。”
谁也无法预料零和无穷尽中会出现什么偏差,一旦出现,又是一场剥皮拆骨的渡劫。
何必呢?
华棂安静地看着窗外,淡淡道:“比起未知的永远,我更喜欢确定的从未开始。”
肖何怔住,皱眉:“不行!你已经开始了!你不能玩完就扔!”
他翻身压住她,亲得又狠又急,带着不易察觉的恐慌。
华棂没有反抗,任由他的吻落在唇边。也许是她的顺从安抚了肖何狂躁的情绪,他渐渐平静,亲吻变得温柔。
夜色里,他轻声说:“试试吧,我可以做到的。”
可以是永远。
第41章 分手
在槐花村过完年, 肖何已经像半个当地人。穿着标志性睡棉袄加罩衣,往灶下一站,娴熟地炒个三菜一汤完全不成问题。这副模样要是搁外边, 那帮兄弟得惊掉大牙。
寒假结束, 离开的时候两个老人一路送到村口,直到大巴开动,还能从车窗看见他们张望的眼神。
华棂挥手示意他们回去。
肖何:“外公外婆, 明年我们还回来。”
华棂垂下眼眸,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
视线里, 槐花村越来越远。来时热闹的车厢里, 返程却显得格外安静。团圆后的分别总是需要时间淡化情绪。
肖何翻着手机里的视频, 不时递给华棂看,“街上小卖部里那个小胖子挺搞笑的,非要我给他拍照……村里烟花不太行,下次咱们直接买好带回来……”
他刚度过人生里最特别的新年,正是分享欲旺盛的时候。
华棂戴上耳机:“我有点累。”
肖何微怔:“好,那你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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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后的生活和假期比就显得单调乏味。除了学习,还是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