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子到底比萧渡玄柔弱许多,经不起昼夜的接连消耗。
这会儿若是不睡片刻,等到萧渡玄好起来的时候,沈希也要精疲力尽了。
常鹤应道:“姑娘放心,等陛下醒了,仆立刻就遣人唤您。”
这些天沈希都一直和萧渡玄同吃同住,以至于她都没有去过几回偏殿,不过好在东西都是齐全的。
但她没有更衣,静静地坐在铜镜前,等待接应者的到来。
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着,沈希不住地看向漏钟。
无论如何她都要在萧渡玄苏醒前离开皇城。
一想到当初婚宴上的事,沈希就觉得有心理阴影,但凡萧渡玄回来得稍迟半步,她和萧言便已经进洞房了。
在做这种危急事的时候,时间实在是太重要了。
有时候真的就是差那么一两刻钟的功夫,事情便能成了。
回来时天色就有些阴沉,这会儿风越来越大了。
夏天常有暴雨,泥泞的天气最不好行走。
沈希心中有些忧虑,渐渐地又开始急躁起来,约莫整整一刻钟过去后,殿门才再度被人叩响。
顾长风早就跟她说过宫中有内应,但看清楚那人面孔的时候她还是震惊了一回。
竟是一位紫衣的宦官。
他的神情很平静,看着比常鹤要稍微长一些。
那宦官轻声说道:“姑娘,都准备好了吗?”
沈希的心房怦怦直跳着,她站起身来,走到那人的跟前:“中使,都准备好了。”
那人给她披上了一件深色的斗篷,瞧着和宫中小宦官穿的蓑衣很是相像。
接着他递给沈希一个令牌,轻声说道:“突然下雨耽误了些时间,您得走快些了,到神武门后会有人给您安排车马。”
她紧紧地攥住那令牌,点头道:“好,多谢中使。”
他轻声说道:“祝您一路顺风。”
沈希没有多耽误时间,她抬步就向外边走去,有个小太监一直带着她,喋喋不休地说道:“你这关系可真硬啊,不过马上就要下暴雨了,你确定要这时候走呀?”
他虽然话多,但是步子很快。
从明光殿出来后,沈希的心弦越绷越紧。
求上天再护佑她一回吧,只要这雨能稍迟片刻下,她就能逃出去了。
沈希随口胡诌道:“家中祖父重病,不得不回。”
她祖父前越国公早已仙逝多年。
“唉,真羡慕你。”那小太监又说道,“我进宫时家里人就全没了,那年突厥人突然南下,我们那半个村子都被屠光了。”
沈希神情微动。
她垂下眸子,轻声说道:“你别难过,未来你会有新的家人的,而且陛下英明神武,定能为你的家人们复仇。”
沈希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她并非不知道此间的疾苦,而是在燕地的那两年,她听过太多类似的故事,久而久之,心中都有些麻木了。
两人正说着,神武门便到了。
负责车马的侍从看了眼沈希的令牌,便将马匹牵了过来。
骑上马匹的刹那,沈希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与别处不同,皇城的每一条路都是笔直的,只要沿着中轴线一路向北,就能出城门。
但顾长风给她的安排更加缜密。
专门令她换了两次马,然后再乘船走水路。
依照常理,出逃肯定是越快越好,但他们所要面对的人是萧渡玄,他比沈希自己都更懂她的心思。
她的性子是有些急的,而且喜欢快刀斩乱麻。
宫城的北边驻扎的皆是禁军,整座皇城最精锐的士兵全都在此处,可北边的路途是最顺的,也是能最快出城的。
沈希披着斗篷,她将身子压得很低,一路向北面疾驰。
就在她快要顺利穿出禁军的驻地时,冰冷的箭光倏然擦着她的耳边刺了过去。
沈希瞳孔紧缩,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
明光殿中一片沉静。
萧渡玄已经睡了快要半个时辰,众人在外间也等候了半个时辰。
在太医院的众多医官里,江院正虽然官位没有过分的高,但却一直都是众人的主心骨。
萧渡玄少时多病,年寿难永,后来是年纪渐长,加上遇见了当时还被称之为江神医的江院正,方才渐渐好转起来。
江院正在太医院供职多年,逢年过节也在皇城待着。
不久前他的老母生病,这才请假回乡。
江院正是众医官里最持重、最有能力的,也是最会拿主意的。
这会儿他不在,沈希也一直在睡着,众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只能一直干坐着,等待萧渡玄苏醒。
那新来的医官犹豫良久,还是沉声说道:“中使,要不还是让仆先去看看吧。”
“我记得师父的脉案上曾写过,”他低声说道,“陛下犯头疾的时候,总是夜半惊醒,至多会一次睡半个时辰。”
他的神情颇为迟疑。
但他的话音落下须臾,萧渡玄便提着剑从内殿走了出来。
他身着玄衣,俊美的面容阴沉得似是能滴出水来。
珠帘被利刃给斩断,在落针可闻的宫殿中,像是惊雷一般颗颗滚落。
外间的众人都吓了一跳,此刻脸色一个比一个苍白。
萧渡玄眸光暗沉地扫过众人,唇边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沈希呢?”
沈希还能在哪儿?自然是在偏殿睡着呢。
常鹤原本还有些不明所以,在萧渡玄的目光落下时,脑海中陡地灵光乍现,当那个近乎恐怖的猜想浮出水面的瞬间,他的心都沉入了谷底里。
今日萧渡玄要带沈希出去。
他明面上没有交代,但几乎所有的侍从和卫兵都在紧紧地盯着沈希。
他们这位姑娘的胆子一直都大得不可思议。
光是背叛皇帝的事都做出过好几回了,现今沈希虽说是消停下来了,可谁不敢确定她是否真的乖顺起来了。
两年前叛出的那回,夜深时沈希还陪萧渡玄赏月。
温柔小意的甜言蜜语说了个不停,叫侍从们都不敢多听,可天还没亮,她便给太子下药,趁着夜色直接随父亲叛逃燕地。
今日顺利回宫以后,众人都松了口气。
谁能想到沈希会在回宫后酿出新的事来?
常鹤行走宫廷多年,却仍是在那一刻感到了战栗,萧渡玄都已经那般退让隐忍了,沈希竟还敢再度背叛他,她是不想活了吗?
来自帝王的暗怒是可怕的。
整个明光殿的气息都凝滞下来了,小太监连滚带爬地从偏殿回来,话还没说就直接将头嗑在地上。
他不用说话,众人也纷纷知晓答案了。
殿内的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
萧渡玄抬起眼帘,鸦羽般的长睫掀起,但玄色的眼眸里一丝光亮也没有,像是黑沉沉的渊水,彻骨的寒意令人从骨子里感到恐惧。
自始至终,他只轻声说了两个字:“封城。”
他没有再提沈希,但常鹤却知道,沈希这回是在劫难逃了。
*
沈希惧怕得厉害。
明明是夏日,但因为暴雨快要落下,夜色深黑,连一缕天光都未能倾泻,像是冰冷的囚笼,让人打心底感觉压抑。
天罗地网,全都压在心头。
片刻后如雷般的呼喊声响起,沈希才发觉她是误入哗/变的现场了。
禁军是皇城最重要的一支守卫力量,却也是最骄纵的一支军队,从前先帝在的时候,更是时常变成哗/变。
萧渡玄上台以后,以雷霆手段整顿。
如今别说禁军,就连戍边军也不敢再胡作非为了。
但外间不会知晓这些,无论朝野上下,都只会觉得萧渡玄是仁义君主,他们不会知道在这些宽善政策的背后,到底有多少怀不臣之心的人被血洗。
在萧渡玄这里,最首要的罪永远都是逆。
忤逆,悖逆,谋逆。
全都是死罪中的死罪。
沈希不知道这支禁军因何而哗/变,她只知道她现今麻烦了,他们不仅将路给挡住了,而且随时都有可能会波及到她。
冲天的火光照彻了半边黑夜。
沈希骑在马上,身上的血越来越冷,裸露在外的手指更是快要被冻僵了。
怎么办?到底是继续向前,还是往后退再寻一条新路?
沈希阖上眼眸,当听到后方也传来骑兵的踏声时,她突然间有些绝望。
禁军的这些建制是多么严苛明晰,既然有人敢哗/变,那也一定有负责监视镇/压的人,从前先帝在的时候也不敢在这上面马虎。
更别说萧渡玄是那样主杀伐、重军务的君主。
沈希狠狠地咬住了牙关,最终是选择前进,她发疯般地挥鞭打马,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四面都是乱的,处处都是火焰和刀剑声。
她深黑色的斗篷都被燎出一个小洞,好在那火星很快就灭了。
但就在沈希快要冲出去的时候,一支冷/箭突然射中了她身下的马匹,烈马顿时像脱缰一般疯狂地向前奔去。
快要坠马的那个瞬间,她是彻底绝望了。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双熟悉又陌生的手突然将沈希给接住了。
是冯池。平王曾经派到她身边的女护卫。
她怎么会在这里?
沈希的思绪在飞快地跳动着,但很快她就想出了答案。
是了。平王是掌军务的,估计这会儿来镇/压哗/变军队的就是他。
冯池低声说道:“姑娘,您小心些。”
“好姐姐,你放了我吧。”沈希的嗓音沙哑,她带着哭腔说道,“你就当从来没有见过我,成不成?”
她的心弦紧绷着,情绪也快要崩溃了。
但冯池却径直将她给抱上马,压低声说道:“您别怕,是殿下令我来送您一程。”
沈希呆呆地抬起眼眸,她几乎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心中的震惊和激动,难不成顾长风说的来接应她的人就是平王?
为了助她出逃,他这回简直是要将全部的人脉都搭进来了。
沈希控制不住地哽咽出声,但烈风在下一刻就吹干了她的泪水。
她必须要往前走。就是死在路上,她也一定要往前走。
沈希无数次地乞求上苍垂怜,可暴雨最终还是在她出城门之前落下来了。
雨丝重重地打在沈希的脸上,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便是一丝血色也寻不出来了,她的身躯在不断地颤抖,全靠身后的冯池护佑着,方才没有摇晃着坠下去。
“别怕,姑娘。”冯池的声音很沉稳,“您只要出城后成功上船,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沈希的视线模糊。
她分不清眼前是冰冷的雨水,抑或是她的泪水。
沈希含着哭腔说道:“好。”
心里的恐惧快要没过胸膛,让她的呼吸都不再顺畅,但渴望逃离的本能却还在支配着她,强迫她保持冷静和镇定。
就仿佛是过往的许多年。
快要到城门口的时候,冯池将沈希从马上抱下来,她压低声说道:“姑娘,您千万别害怕,一切都会顺遂的,您只管往前走就是。”
沈希哑声应道:“多谢你,冯姐姐。”
她不能再将再难带给旁人了。
沈希咬紧牙关,她没有再回头看向冯池,不顾一切地便向前走去。
明明已经是深黑的暴雨夜,出城的人仍还排着队。
但当沈希快要轮到的时候,有人忽然拦住了她。
守城的侍卫撑着伞,歉疚地看向她,低声说道:“对不起,这位郎君,我们也是刚接到的封城通知,马上就要落锁了,您要不先去旁边的客栈小住一晚,等明日再出发?”
他看起来很憨厚。
沈希的心中却除了躁郁只余下躁郁,小叔沈霜天临危那夜的记忆再度涌了上来,他临死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见到她。
他在生死的交界线等了她一夜。
可那时的她,最终没有拗过萧渡玄的强权,只等来了他的死讯。
深刻在心底的创伤,永远不会因为一个高贵的谥号而消失,只会在此后的生命里一次次地再度作痛,并将她的情绪推向突如其来的崩溃。
或许在旁人看来,沈希此刻的爆发是很无理取闹的,甚至她的出逃在很多人的眼里也是不识好歹。
但他们都不是她。
所以他们不会知道她的崩溃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在经年的积累中被推向极点的。
“不可以,我等不了!”沈希抬声说道,“我凭什么要因为你们毫无理由的一句话,就要被耽搁在这里一整夜?”
她的眼里全是泪,但声音却冷静得可怕。
“我叔叔快要病死了,临终前他就想看我一眼,”沈希的容色苍白,“对你们来说这只是一个晚上,可对我来说这是天人两隔。”
她的嗓音沙哑,眼眸红得像是快要滴血。
原本都已经去侧旁客栈避雨的众人,这会儿又撑着伞探出头来。
沈希是最注重颜面的人,在人前她永远都要保持矜持端庄,可现下她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两年前被强压下来的情绪,到底是在此时倾泻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