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衣袖都没来得及挽,三步并两步地走到沈希跟前,惊讶地说道:“你怎么不早说是姑娘醒了!”
“您身上还疼吗?还觉得冷吗?”他一边搭上沈希的手腕,一边飞快地说着,“可有想吃些东西的念头?”
冯淡的话语说个不停,一堆问题乍然压下来,更让沈希懵然了。
“还好,”她轻声说道,“不疼也不冷,就是腹中还有些难受。”
沈希只勉强瞧出冯淡是平王府的人,却并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更不知道她现今到底在何处。
好在冯池很快就解答了她的疑惑。
“姑娘,恭喜您。”冯池露出笑容,轻声说道,“我们已经逃出上京了,现今是在船上,等您身子好些就转陆路,很快就能到云中了。”
冯池一边说,一边将船上的小窗轻轻地撑开。
暴雨过后,晴空万里。
高耀的日光直直地映进沈希的眼眸里,她盯着那缕阳光,直到眼睛都有些刺痛时,才终于移开视线。
因刺痛而产生的泪水往下滚落,但她的唇边却露出了最真切的笑容。
“多谢你们,”沈希哑声说道,“真的太谢谢你们了。”
她七岁时就入了宫,从此再不知什么是自由,无上的权力之下是森严的规矩与冰冷的秩序。
也就在燕地时,沈希短暂地感受到了何为恣意。
可在那时皇权的阴影也一直笼罩着沈希。
至此,她才算是真正得到了自由。
冯池很轻声地说道:“您不必向我们道谢,姑娘,没有保护好您,本就是平王府的失职。”
原本嬉皮笑脸的冯淡亦是正色起来。
他低声说道:“姑娘,您对平王府有大恩,平王府亦是您永远的后盾。”
冯淡的神情认真,语气也很是有力。
压在身上多年的枷锁正在不断地脱落,沈希哑声说道:“可我还是很感谢你们……”
这么多年来,她在刀尖上行走,都快要忘记被人真心相助是什么感觉了。
冯池爽朗地笑了一下,说道:“姑娘,您要是感谢我们,就将这药快喝下去吧。”
在燕地的两年,沈希的身骨渐渐变差了。
不过萧渡玄在给她调养这件事上,可谓是做到了极致,连冯淡都颇为感叹,沈希的身体竟能恢复得这样快。
两日的行程过后,他们便带着沈希下了船。
冯家是前朝的大族,虽然遭过屠戮,但是声势还在的,因是祖籍在北地,常和这边仍有商贸往来。
这船亦是冯家的船。
说起这桩事,冯池都感觉心惊肉跳。
她抚着沈希的肩头,认真说道:“您下回可千万别做这种傻事了,这一次是殿下担忧您出事,特意在暗里安排了人,才将您直接救下来的。”
沈希知悉后,都吃了一惊。
她知道平王做事缜密,却不知道他竟能缜密到这个地步。
但冯池并不想要沈希一直劳累地想事情。
说完以后,她就接过商贩手中的糖人,喂到了沈希的唇边,笑着说道:“姑娘,您尝尝,地道的平城糖人。”
已经到达平城的地界,后面又无追兵。
于是冯池和冯淡便商量,先带沈希休息两日,再转陆路乘马车去云中。
沈希吃过的山珍海味颇多,却没有领略过太多市井的美味。
她一边咬着糖人,一边吃着汤包,即便被烫到了也没有停嘴,在夜市上走了一路,也吃了一路。
抛去世家贵女的身份后,沈希就像个出来闲逛的小孩子,满脑子除了吃喝就是玩乐。
前不久还深深压在胸腔里的痛苦情绪亦是全都消散了。
沈希的心弦松弛。
她穿着轻薄的衣裙,随意地张开手臂,发间精巧的坠饰晃来晃去,悦耳的声响恍若被扬起的风铃。
那个名为仪礼的严苛压力,突然之间就离开她了。
沈希也是这时候才发觉,她其实并没有那般喜欢仪礼,比起被人们赞许端庄的短暂快乐,她还是喜欢这样自由自在的生活。
这是她过去十余年生命里从未出现过的东西。
也是她打心底忍不住渴望的东西。
夜色越来越深。
在回去客栈的路上,冯池干脆为沈希摘下幕篱,给她带上了一副会发光的玩乐面具,然后将她抱起来去看杂耍。
冯淡吊儿郎当地做着解说:“姑娘,下一个表演您可瞧仔细点儿,咱们平城最绝的杂耍就是这个二泉映月,有不少外地人都专程来观看。”
沈希被冯池抱得很高。
她感觉她都快要飞起来了,连心魂都在不断地向上飘着。
过去沈希总想着被众人艳羡、乃至嫉妒的生活才是好生活。
她要光鲜亮丽,要无懈可击,要让厌恶她的人都在止不住地渴望成为她。
然此刻长发被风扬起,自由的滋味快意地袭上来,沈希才蓦地发现她似乎是将目的和手段弄反了。
她总以为光鲜亮丽才会幸福美满。
在萧渡玄身边的那些年,沈希一直都是东宫最尊贵的女郎,出门在外众人亦万分捧着她。
可她真的幸福吗?
其实并没有,无数次的隐忍按捺和失望难过,早就让沈希的心都快变得破碎了。
两年前的事与其说是导火索,倒不如说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一直待在萧渡玄的身边,她迟早都要疯掉的。
这一回,她要去找寻她的新生了。
*
短短两日的休整过去得很快,临近云中,日子过得更是一天比一天快。
云中贺氏虽是沈希的外家,但她却只来过一次,还是许久之前随着萧渡玄过来的,并没有多待。
近来因为她,朝野上下发生的事多到近乎恐怖。
萧渡玄找她快要找疯了,整条寒江的干流、支流都被他给翻了个底朝天。
他自己亦是吐了两回血,远在家中的江院正连夜赶了回来。
原本因为萧渡玄放弃选妃之事,置气到去行宫休养的陆太后也吓坏了。
她还以为是女色和萧渡玄的命格相冲,一句多的话也不敢再说了,更是将进宫哭诉的李二姑娘直接赶了出去。
但冯池一件不敢告诉沈希。
直到进入云中城的那日,她还没有让沈希知悉分毫。
沈希本是很敏锐的人,但这些天被安逸的生活滋养得快要忘记危机,连眉眼都比在京城时更加柔丽。
她的眼眸慵懒中带着风流。
男装打扮时,过路红脸的姑娘都不知凡几。
沈希到云中的当日,顾长风从军中离开,亲自过来接住了她。
他走得比沈希晚,但是到得却比沈希早。
这些天顾长风一直在做的事就是统筹兼顾,沈希出事以后他才离开的上京,所以萧渡玄一直没有怀疑到他的头上。
加之平王做事又极缜密,这本来风险极高的事,在他的协助下出奇顺利地进行了下去。
就连顾家在宫中藏了多时的内应都没有暴露。
唯独倒霉的人是萧言,他以为沈希真的死了,头一热就撞了萧渡玄的剑刃,到现在还仍在养伤。
或许真是该否极泰来了。
顾长风从冯氏二人手中接过沈希的时候,她心情很好。
那张清美的面容带着笑意,漂亮的眼眸顾盼生辉,像是有星子在闪烁,他失神地差些要陷进去。
沈希笑着唤道:“顾长风!”
听到她的笑音,顾长风才回过神来。
心房在怦怦地跳着,就像是回到了两三年前初得沈希青眼时一样。
他轻轻地牵过沈希的手,声音却禁不住地微微颤抖:“欢迎回来,小希。”
顾长风一直没有告诉过沈希,当初第一次领兵打仗的时候,他为什么要选择到寒冷北地的云中。
因为沈希的亲生母亲贺氏是云中人。
每每提到云中,她的神情总还带着些向往。
比起冰冷华美的东宫,富丽堂皇的越国公府,云中才是沈希真正的精神故土。
她的骨子里流着北人的血,所以这注定她和打小就养在闺阁的贵女不一样。
听沈希讲起路上的事,顾长风的心神变得很柔软。
初闻沈希坠落寒江的事后,顾长风也曾想过不顾一切地去寻她,哪怕是随着她的尸骨一起入葬,此生也不算遗憾。
他不能眼看着沈希死后还不得安生,被萧渡玄困死在皇陵中。
好在她还活着,还顺利逃出来了。
云中城今日的天气很好,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湛蓝色的天空之下,顾长风最终还是牵住了沈希的手。
想到在皇城陷入疯魔的皇帝,他的心中就止不住地生出悦然。
夺人之妻者,便应想到自己的妻也有被夺的一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沈希的快乐,顾长风想让她高兴起来,想让她每天都能露出笑颜。
*
沈希在萧渡玄身边待了太久。
她本能地以为顾长风会让她待在他身边,却没想到他竟是悄悄地将她送回了贺家。
沈希很小的时候就常听母亲讲起云中贺氏的事。
听说在北地民风极是开放自由,大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女子可以随意地当街纵马,未出阁的姑娘不必带幕篱,年轻妇人掌家的事亦屡见不鲜。
但沈希只来过云中一次,当时的年岁又还很小。
内间的人不是很多,却都是沈希的至亲,外祖父、外祖母和两位舅舅。
外祖母娄氏最疼沈希,两人虽没有见过几回,但每每寄信,娄氏都要为沈希送来许多东西,她总担心沈希会在别处过得不好。
沈希和沈宣是一对双生子。
当初贺家是想将他们二人都接过来的,但最终沈希还是留在了宫中,所以众人更是会常念着她。
娄氏哽咽地抱住沈希,哑声说道:“你受苦了,小希!”
浓烈的情感全都涌到了沈希的心头。
滚烫的热意将她的思绪都烧着了,一时之间沈希的嗓音都哑住了。
唯有坠下来的泪水是清楚的。
“我没事,外祖母……”沈希带着哭腔说道,“您瞧,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见您了吗?”
两位舅舅亦是潸然泪下。
当初妹妹嫁去沈氏仿佛还在昨天,现今连她的女儿都这样大了。
娄氏的眼泪更甚,她抬声说道:“你哪里好好的?你都遇到了那种事,也不同我们说一声,每回寄信都是安好、安好的。”
接下来的事要如何处置,还是要看贺家的安排。
所以顾长风没有遮掩,基本是如实地告诉了几位长辈沈希的遭遇。
贺家地处北地,当初沈庆臣叛出的时候,他们都能将沈宣护得严严实实的。
如今护住沈希并不是难事,麻烦的是她的身份不能暴露,不能让萧渡玄知道她还活着。
但其实这也不难,云中天高皇帝远,再说顾长风自己也能帮衬许多。
众人一直聊着,顾长风也没有离开。
两人并肩而坐时就像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娄氏禁不住地感叹:“周转多时,你们二人还能同坐一席,当真是缘分深重。”
她哪里知道,这都是顾长风的一意相求?
闻言顾长风轻轻笑了下。
沈希亦是禁不住地露出笑容,她笑得欢畅,并没有注意到此刻顾长风总是疏冷的眼眸中,到底含了多少势在必得的柔情。
第五十七章
一直到夜色深重的时候, 众人的旧方才叙完。
送走顾长风后,沈希随着娄氏回到府中,娄氏早就为她安排好了院落, 连身份都帮她安排好了。
用的是娄氏娘家人的身份, 娄七姑娘娄晞。
与子嗣不丰的沈氏不同, 娄氏枝繁叶茂,五世同堂的事更是常有发生。
一家人想了许久, 才给沈希编出一个天衣无缝又不会叫人找麻烦的身份。
娄七姑娘是娄氏哥哥的孙女, 父母早逝,后来远嫁江左, 丈夫壮年而卒, 自己也染了病,差些被夫家给活吞,因此才北上投奔贺家。
娄氏可怜小姑娘无依无靠,将她留在府中养病。
外祖父贺荣边给沈希看文书, 边和蔼地说道:“小希,希望你能别介意。”
沈希看着身份一栏的“丧偶”,倏然有些想笑。
若是萧渡玄晏驾了才好呢, 到时她立刻就要杀回上京去,然后和萧言复婚, 直接坐上新任太子妃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