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小希的舅舅,”顾长风轻声说道,“顾某失礼了。”
他哪里失礼了?失礼的明明是贺三郎。
沈希很想扶住额头,她将贺三郎拉到了身后,说道:“舅舅你先等着,我同顾侯爷说几句话。”
人群拥挤,哪怕走向廊道这段短短的距离,也很容易被冲撞到。
顾长风虚虚地揽住沈希的腰身。
他的动作既熟稔又轻柔,就仿佛早在过去就做过无数回。
沈希没有发觉,因为跟她一起的每个男人几乎都会为她这样做,但贺三郎却怔怔地睁大了眼睛。
顾长风回眸看了看他,眼里却没有柔情,只有一片冰冷。
这少年的眼神不对,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不过也是,沈希的身份敏感,知道的人肯定是越少越好,更别提是这个年轻不着调的小郎。
但若是因此对亲外甥女产生什么想法,可就实在不成了。
顾长风的容色微冷,走到廊道里的时候,他的神情又恢复了寻常。
沈希的眸子仍是亮的,唇边也还带着笑意:“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嗯。”顾长风点了点头,低声说道,“这几天在府里休歇休歇吧,宫里可能会有行动。”
他不想将事情说得太明白,但沈希实在是太敏锐了,她的瞳孔紧缩,掌心亦是霎时便沁出了冷汗。
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萧渡玄竟还没有死心吗?
她本能地就有些惧,哑声说道:“要不你给我换个住处吧?我怕会招来事端。”
当初的事给沈希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她其实没那么怕萧渡玄会怎样对她,他的手段虽然可怕,可她其实也都能承受下来。
她怕的是他拿她亲近的人开刀。
只要一想起婚宴上萧言被一箭射穿胸膛,平王妃尖叫着昏过去的场景,沈希就打心底发寒。
这些天她对外间可谓是一无所知。
不过只要想到萧渡玄还在寻她,沈希原本松弛的心弦就瞬时紧绷了起来。
顾长风轻笑一声,说道:“不用,小希,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好好地在府中待一段,等风波过去后,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他的个子也很高,但却不是那种会令人觉得有压迫感的高。
安全感忽然就落了下来。
云中实在是太远了,而且还有贺家和顾长风在,就算是萧渡玄也很难轻易插手。
沈希心情放松少许,她弯起眉眼,笑着说道:“好,我听你的。”
然就在两人轻声交谈时,一道如风般的身影忽然就闪了过去。
*
沈希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待了几日。
娄氏闻讯后也很紧张,连府中原本要举办的宴席都往后推了些天。
马上就是六月,天越来越热了,连北地这样的地方亦是在酷暑中焦灼着,沈希听贺三郎讲外出划船采莲的事,越发地渴望。
她都许久没有划过船了,更别提是采莲蓬。
不久后,又有人来邀她。
沈希一边吃着表姊妹采回来的莲蓬,一边低声轻咳强忍住心动拒绝:“多谢阿姐好意,我近来身子又不爽利,恐怕没法同你们一起去了。”
她在府中过了段枯燥的生活。
好在一转眼,贺府便要举办宴席,沈希从前就很喜欢操持这种事。
就跟萧渡玄不觉得处理政事烦闷一样,她也不觉得庶务纷杂无趣。
掌握权力,并妥善地利用权力将事情做好,对沈希来说是快乐的,她能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收获,被人真心实意地尊崇认可,更让她觉得由衷的满足。
也是在这时候,沈希才知道贺家的家风到底有多好。
妯娌之间不争不抢,而真的像是一家人。
怪不得沈宣会被养出那样的性子。
沈希心里有一处很晦暗的地方,在这连日的相处中也被轻轻地照亮了。
夜晚到来的时候,沈希仍感觉眼前是敞亮的,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但她好像真的要从过去的执念里走出来了。
今日府里举办的是大宴。
顾长风也过来了,这一回他是用武宁侯的身份进来的,但他依然能够见到沈希,而且比任何人都要早。
沈希忧虑宫中的事,也很着急见到他。
两人约在长廊里相见,可顾长风还未走过去,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娘子便先奔到了沈希的跟前,哑声说道:“姑娘,我求求您,能不能离开我那未婚夫婿……”
她看起来很可怜,细细的手指也拽住了沈希的衣袖。
沈希有些懵然,她抬起眼眸,看向那哭得眼眸通红的姑娘,不明所以地说道:“这位姑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并不认得你。”
她对外的身份是寡居的表姑娘。
平日接触到的人也就只有府中的兄弟姐妹,连个外男都没怎么见过。
眼见不远处突然过来了一群来势汹汹的女客,沈希更是觉得匪夷所思。
可那姑娘却将她的衣袖拽得更紧了,她哭着说道:“我求求您了,您能不能离开三郎……”
她看起来楚楚可怜,眼里的神情却可以称得上是怨毒。
而且她的话音刚落下,那群人便全过来了,她们的目光不善,带着些尖锐的轻蔑。
沈希突然意识到她说的人是谁——贺三郎。
第五十八章
仅仅是片刻的功夫, 沈希便猜出了这是怎么一桩事。
眼前这姑娘应当是贺三郎的未婚妻李氏,李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似是将她当做想要引诱贺三郎的女子了。
沈希心中满是困惑。
这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是贺三郎的外甥女, 又不是表妹, 都差辈分了。
而且两人还未成亲, 李氏就这样急急地寻过来,到底是揣的什么念头?
沈希没有任何退让。
“李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带着冷意, “你是觉得舅舅悖伦, 欲对我图谋不轨吗?”
李氏带来的人很多,声势浩大, 似是想要将事情给闹大。
但她的神情是那样可怜, 略带哭腔地说道:“姑娘,我只求您能不能离开三郎……”
李氏抬起衣袖低泣,她没有直接答话,只是来回地说着那句车轱辘话。
沈希最厌烦的就是掺和进这种事里。
而且现今她的身份敏感, 不便于在人前太过显露。
“你清醒点,李姑娘。”沈希的言辞锋利,“一, 我和舅舅乃是血浓于水的亲舅甥,他不可能会行那般下作事, 你凭什么这样谮诬我舅舅?”
她抬高语调, 指节也直接扣住了李氏的手腕。
沈希的眸光暗沉, 她冷声说道:“二,李姑娘你是用什么身份同我说这话的?”
“你连门都没有过, 就想插手府中的事, 还向我舅舅泼这样的脏水,”她直直地看向李氏, “是想搅乱府里的和睦,还是想将我舅舅置于不义之地?”
沈希将话说得很重。
李氏的面容也渐渐地有些苍白,她满心困惑,一个寻求托庇的寡妇而已,为何会有这样的声势?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李氏的话音未落下,顾长风便走了过来。
他眼中的冷意远比沈希要深得多。
从前顾长风鲜少插手内闱的事,他一直以来的信条都是男主外,女主内。
而且母亲温和蔼然,妹妹乖顺听话,也没什么好叫他操心的。
在退亲的事发生后,顾长风才知道她们的真面孔。
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最信重的母亲、妹妹是那样恨他未婚的妻子。
但顾长风没有想到这都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竟然还有人敢为难沈希。
想到过去这样的事也曾无数次地发生,顾长风只觉得有火气直接烧到了心头,他的容色极冷,直接挡在了沈希的身前,向着那些人说道:“滚。”
人群中有人认出他是顾长风,当即就吓得煞白了脸色:“顾、顾大人……”
顾氏并不是北地的姓氏,再加上有人已经吓得丢了魂,饶是李氏还是个年轻姑娘,也猜出了此人是谁。
她眼里本还含着怨毒,此刻除了惧怕还是惧怕。
眼见李氏落荒而逃,沈希禁不住笑了出来,她轻声说道:“从前都不知道,你竟也能看明白女子间的争斗。”
她想让自己再平静些,可声音里还是带着些情绪。
沈希从不将这些事放心上,也不在乎这些人,她一直觉得遭人嫉妒,才说明她的生活过得是真好。
虽然早就明里暗里报复过了,也享受过顾家人做小伏低的侍奉,不过一想起在顾家的那些经历,她心里还是有气。
其实也并非别的,就是因为顾长风罢了。
沈希不想承认,但她还是没有放下那时的情绪。
她恨他不告而别,恨他直接退亲,恨他在很多时候没有看到她的难过与艰辛。
沈希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顾长风说道:“对不起,小希。”
长廊里静悄悄的,葡萄藤从上往下垂落,被微风吹动,荡起青色的涟漪。
沈希抬眸看向他,失神地说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对不起你,小希。”顾长风的声音很轻,“我治家不严谨,也常不谙内情,总是自以为是,独断专行,让你受了许多委屈。”
他那双总是充斥冷情的眼里,含着许多悔意。
被顾长风揽住的刹那,沈希的心魂都震荡了一下。
她一直以为像萧渡玄、顾长风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为过去的事低头的,却没想到顾长风竟真的向她道歉了。
沈希并不懂爱,但她在顾长风的眼里看到了与萧言如出一辙的柔情。
那个瞬间沈希有些茫然。
顾长风是爱她的吗?
她看向顾长风的神情,脑中都有些恍惚,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爱旁人吗?
但顾长风却仿佛是看懂了沈希眼中的困惑一般。
他轻轻捧住沈希的手,低声说道:“过去的那些年里,我做错了许多事,还伤害到你许多回。”
“但我想说的是,我依然爱你,小希。”他望着她说道,“就是不知道姑娘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顾长风眼里的冰冷,像是化作了一江春水。
原来他也会爱一个人,也会有这样浓烈的爱意。
沈希的心房怦怦直跳着,她跟在萧渡玄身边多年,学到的是收敛情绪,学到的是不染情爱。
哪怕她和萧渡玄早就无数次地亲密过,对彼此亦没什么感情。
萧渡玄对她的情感是掌控和占有。
沈希对萧渡玄的情感初始是依附与崇敬,后来是厌烦和恐惧。
但无论是什么时候,都不能说是有过爱意的,尽管她并不知道情爱到底是什么滋味。
顾长风的剖白太直接,也太真挚,沈希的心神都晃了一下。
如今她已经逃出那座深宫了,也拥有了新生,为什么不可以去体验一下情爱的滋味?她明明还这样年轻。
于是沈希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的声音还是有些娇气:“但我没说一定会回应你什么。”
顾长风从不喜形于色,此时也禁不住地扬起了唇,他拥住沈希,声音低哑地说道:“好,小希。”
*
这样一桩风波来得也快,去得也快。
娄氏知悉后更是气得不轻,她紧紧地搂住沈希,眼睛都有些红:“你怎么不早说,小希!这么要紧的事,还一直隐忍着。”
“外祖母,今日是大宴,我的事只是小事,”沈希笑着说道,“怎么好用我私事扰了大家的欢愉?”
她蹭了蹭娄氏,露出几分少女的娇态。
“而且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沈希柔声说道,“您真的不必太担心我。”
可她越这样说,娄氏对她的怜惜也就更甚。
娄氏叹息一声,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那李姑娘在长辈面前一直极乖顺,没想到在人后竟是如此作态。”
站在外祖父贺荣身边的贺三郎也应声说道:“就是,母亲。”
他的眼中含着怒意,难得有些正色。
娄氏却斥了贺三郎一声:“你也是,不知分寸,才叫人平白这样误会。”
沈希挽住娄氏的胳膊,劝慰道:“外祖母,您也别怪舅舅,此事跟舅舅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呢。”
都是家务事,又涉及到府中公子的妻子。
她到底是个外姓人,不便插手更多。
但想到这里,沈希的眼眸还是轻轻垂了下来,在云中的生活虽然快乐,但对她来说更像是从波涛汹涌的海中到了平静淡柔的水里。
她依然像极了一只没有归宿的小舟。
其实沈希也明白,从母亲去世后她就再没有家了。
娄氏虽然疼她,也主要是因为对母亲情感的转移,这种疼惜虽然让沈希很满足,但却并不意味着她就能成为娄氏心头最关键的人。
娄氏愿意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将她养在府中,就已经是作为一个外祖母所能够做到的极致了。
在沈希安静思索时,娄氏又说了贺三郎几句。
不过沈希还没有想多久,顾长风便过来了,他披着一身夜露,刚瞧见沈希眸里的冷意便化开了。
两人今天才将话说开。
沈希原本心思还有些重,一看见他,也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