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近乎是疯狂地奔了过去。
然而看清院中的情形后,贺三郎更是觉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李氏手足无措,一路跟在贺三郎的后面,看清地上的血后尖叫一声便差些昏厥过去了。
原本欢腾的贺府已经被披坚执锐的军队给包围住了。
在贺三郎踏进来的时候,弓/箭手手中的利/箭便已尽数对准了他。
他死死地咬住牙关,和那庭院中央的男人对上了视线。
军士们都身穿盔甲,唯有那个男人着了一身玄色的外袍,袖间用银色的暗线纹绣漫天星河。
他的身形高挑,面容俊美,周身都带着粲然的贵气,仅仅是那样站着,就令人想要俯首称臣。
但更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是他怀里的人。
少女的体态纤细,脸庞苍白失血,像是昏了过去。
虽然被鹤氅裹着、遮掩着,贺三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沈希。
他的腿骨不断地颤抖,但一股莫名的勇气却涌了上来。
贺三郎高声唤道:“你放开她!”
外间都是尖叫声,可庭院内却出奇的安静,似是因为没人敢说话,又似只是因为这男人喜静,不喜欢喧嚷。
所以贺三郎这道低低的声音显得格外尖锐。
但他的话音刚刚落下,母亲娄氏便拼命地摁住了他,她苍老的脸上泪痕交错,唇在不断地颤着,声音却尽是破碎的:“求您……求您……绕过……”
站在贺三郎身后的李氏亦是瞧见了被人抱着的沈希。
惊悚从脊骨里生了出来。
不是说只是个寻求托庇的表姑娘吗?还早早地丧了夫,被逼无奈才投奔过来……
怎么会跟这种权贵人物扯上关系?
李氏的腿越发地软,她还没能叫出声,就直挺挺地昏死了过去。
天穹之上,依然是灿烂的星河。
明丽粲然,仿佛能够照彻世间的一切黑暗。
*
沈希难受得厉害。
眼眸被蒙上了,手腕和腿根也被绑住了,连口腔里都被放入了一枚难以含住的玉球。
熏香的气息极为浓烈,让沈希连气都喘不过来,但更令她快要崩溃的是无法言说的痛楚。
好疼。好疼。好疼。
她像是案板上的游鱼,想要疯狂地挣扎,但被束缚得太狠了,连细微的挣动都做不到,唯有眼泪是自由的,不断地从眼中滚落。
沈希控制不住地哭着,身躯亦绝望地颤抖着。
谁来救救她吧,谁来救救她都可以。
当柔软的内里被一双手紧紧攥住的时候,沈希才陡地清醒了过来,她大喘着气坐起身,眼眶里却全是泪,颗颗晶莹不断地向下滑落,将她的脸庞都给濡湿了。
原来是噩梦。
沈希低喘着气,她想抬起手擦一擦眼泪,然而动不了的时候才发觉手腕被绑住了。
那一刻梦里的绝望和崩溃全都袭上来了。
周遭都是黑暗的,但听声响和动静似是在车驾里,她什么也看不见,几乎不太能分辨这是梦魇还是现实。
车驾骨碌骨碌地向前行驶,不知道要去往何处,像是被人绑架了一般。
沈希只觉得毛骨悚然,脑海里的思绪亦是乱如一团麻。
当男人冰冷的指节拢住她纤细的腰肢时,她的记忆才陡地回了笼。
也是在那时候,沈希崩溃地发觉她什么也没穿,黑暗之中,只有玉石碰撞的声响是那般明显。
萧渡玄撑着手肘,将被黑布盖着的夜明珠轻轻拂开。
他看向沈希的眼睛,轻声说道:“不睡了?”
与萧渡玄对上视线的刹那,阴森病态的记忆全都袭了上来,沈希浑身上下都是冷的,心脏更像是坠入了寒窟里。
恐惧实在是太强烈了。
心悸感越来越重,沈希艰难地看向萧渡玄,可话还没有说出口,眼泪便先落下来了。
她吸着气,含泪说道:“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萧渡玄抬起长睫,轻声说道:“都是你的至亲,朕自然是将他们妥善安置了。”
他的话音低柔,但沈希却生不出半分的放松之感,她的脑海中全是被萧渡玄一剑捅穿肺腑的顾长风。
“那顾长风呢?”她仰起头,泪水从眼眶中滚落。
一夜过去,萧渡玄本以为心底的暗怒早已熄灭,但此刻那些病态黑暗的想法全都涌了上来。
不过刚刚苏醒,就这样地质问他,口口声声还全是别的男人。
他果然是太惯着沈希了,才将她娇惯得不知天高地厚,须知这世上除了她,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跟他这样说话。
但萧渡玄的容色依然平静。
他轻笑了一声,捏住沈希的下颌,低声说道:“自然是杀了。”
“不过可惜,”萧渡玄将沈希抱到了膝上,“他还没有见过我们如此。”
哪怕是将顾长风彻底废了,萧渡玄也不会杀顾长风。
他不能让一个男人以死的形式,在沈希的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但听到“杀”这个字的时候,沈希的脑海里像是炸开了一般,倏然变得一片空白,眼前却全是黑暗,她像是突然失明了一样,什么也看不见了。
唯有身躯在剧烈地颤抖,心脏在疯狂地跳动。
手腕仍被紧紧地束缚着,但沈希仍是无法控制地挣扎着,她侧过脸去,声音尖锐地说道:“你是畜生!你是畜生……”
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眼泪却像是断了线似的往下落。
沈希恨不得将平生所知道的难听话语快都说出来,用这仅有的微弱武器刺向萧渡玄,但她的确是成功了的。
皇帝的眼底再没有分毫的柔情,只有一片浓郁至极的黑暗。
他像是对待器皿似的,捣开了沈希的唇舌。
萧渡玄的声音是冷的,吐息也是凉的:“你觉得这就算是畜生了吗?”
他居高临下地看向沈希,眼中像是凝了世间最深黑的渊水,连一缕细弱的光芒也都寻不到。
只是倾泻下来的威压,就足以令人感到崩溃。
但沈希连一刻的头也没有低下来,她顾盼生辉的眼眸红红的,藏着的却尽是昭然的厌恶与恨意。
她的抵触和抗拒是那样的明显。
可沈希越妄图挣扎,萧渡玄就越想将她碾进泥里,他就是对她太好了,才让她这样的不知分寸。
在两年前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折断她的翅膀,将她关进深宫里。
如今想来,如果那时没有心软,哪里还有如今这些纷杂的事?
沈希是他的所有物,也只会是他的所有物。
黑暗在疯狂地往下压,沈希的心像是死了一样,空荡荡的,但又一直在泛着尖锐的刺痛。
她拼命地抗拒着萧渡玄,不顾一切地反抗着他:“你放开我!你是昏君,是暴君……”
但她反抗得越厉害,萧渡玄的摧折也就越狠。
沈希每每昏过去不久,他就用药强行将她从昏沉中唤醒,如此循环往复,直到她浑身的气力全被抽干,连指节都不能再动分毫。
萧渡玄的眼底尽是血红。
沈希昏死过去以后,他仍然紧紧地攥住她的腰身,不允她有丝毫挣扎出去的可能。
但想到她说的那些话,心头的怒意便开始灼烧着。
萧渡玄的涵养很好,哪怕他生来就是万人之上,他的性子也比太多权贵要好的多。
随性宽容、温和克制的贤明君主。这是外间对他的评价。
萧渡玄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动怒到如此程度,知悉沈希出事以后,他基本就没有再阖过眼,然无数个不眠之夜却只换来她更深重的恨意。
在他不舍昼夜地踏遍寒江寻找她的时候,她在拼命地想要逃跑离开。
在他担忧她在外间无法吃饱穿暖的时候,她在放纵地与人谈情说爱。
这个被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是真的被他娇惯得不成样子了。
*
从云中到上京的距离到底有多远,沈希来的时候不曾知晓,回去的时候亦是没有窥破。
车驾里的炉中一直燃着熏香,萧渡玄给她喂的药也没有停过。
沈希几乎寻不到清醒的时刻,睁眼时浑浑噩噩,闭眼时亦是浑浑噩噩,她渐渐地有些分不清梦魇和现实。
两年前在东宫时的经历在疯狂地苏醒。
开始的时候,她还能觉察到痛苦。
可是后来在药物的支配下,沈希再也找不到理智的边界。
她前一瞬还在尖锐地讽刺着萧渡玄,后一瞬就会被欲念推着,无法自控地攀上萧渡玄的脖颈。
这一路的经历像是一个漫长的、没有终点的噩梦。
直到车驾停在明光殿前,被萧渡玄从那方黑暗里抱出来的时候,沈希混沌的思绪方才寻到了少许的清醒。
可她没有力气,腕骨上全是红痕,连抬手都做不到。
就是萧渡玄将沈希抱到她最在意的那些人面前,她也没有做出分毫的反抗了,连说出一句简单的话语,都会耗尽她全身的力量。
连日的绝对掌控让萧渡玄的脾气好了很多。
他眉间带着餍足,轻声说道:“欢迎回来,小希。”
明光殿依然华美辉煌,殿内的灯似是全都点亮了一般,明丽得像是在白昼。
可在沈希看来,这世上都没有比明光殿更黑暗的地方。
但萧渡玄连厌恶的神情都没让她流露出来,他轻轻地将药喂进了她的嘴里,一边用指节抵在衣襟,一边将她往浴池里抱去。
许是为了报复沈希当初给他下药,萧渡玄从把沈希从贺家带回后,就一直在用药控制她。
这比陆仙芝当初下的药要和缓许多,但并没有好到哪去。
沈希的身躯没入深水里。
她浑身都没有力气,又本能地畏惧溺水,便只能竭力地攀附着萧渡玄。
但他并不肯接住她送上门来的怀抱,一直在逗弄似的将她推开。
直到沈希忍不住地哭出来时,萧渡玄才终于拥住她,然后将她往更深的深渊里带去。
药效上来得越来越快。
但在绝对的失控状态下,沈希找不到任何摆脱的可能。
她不愿溺水,但事实是她在疯狂地下坠,坠落到沈希自己都不敢想象的渊水深处。
不过好在萧渡玄没有丧心病狂到想用药控制她一辈子。
快到上京的时候,他就减少了药物的用量。
夤夜深时,萧渡玄为沈希拢干了头发,他边摇响桌案上的银铃,边揉着她的腰身说道:“云中的膳食不合你胃口吧,肋骨都快要瘦出来了。”
他垂下眼帘,轻轻吻了吻沈希的额头。
“先前就让人做了你爱吃的。”萧渡玄柔声说道,“胃里不难受了吧?”
药效上来得很快,但退下去得却很慢。
沈希靠在萧渡玄的肩头,眼神涣散,她低低地喘了许久的气,思绪才从深渊般的混沌感触中挣脱出来。
但她的眸子依然是懵懂的。
雕花精美的铜镜映出沈希的面容,镜中她的神情微怔,可却再也没有往日的清美与矜贵,眉梢风流,眼尾亦是浸透了春情。
不像是一个出身尊贵的世家女。
更像是被男人日日疼爱的脔/宠。
崩溃的情绪突然就涌上来了,沈希无法克制地想起被利箭刺穿胸膛的萧言,倒在血泊里的顾长风。
她哭叫着站起身,拼命地从萧渡玄的钳制中挣脱。
“你是个疯子!”沈希高声唤道,“强抢旁人的妻子,杀戮正直的臣子,你根本就不配为君主!”
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宫人含着笑意,仔细地将盛着沈希爱吃佳肴的碟子摆在桌案上。
但沈希控制不住情绪,说完以后,她抬手便将那些碟子全都扫落到地上。
瓷器碎落的声响尖锐刺耳,那宫人亦是被吓得连连后退,可更令人感到恐惧的是她的话语。
再没有比这更大不敬的话了。
连下民在暗中这样言说,都要担心会不会被人报给朝廷,这全天下也就只有沈希一个人,胆敢在明光殿说这种话了。
萧渡玄的眸光暗沉。
“我不配为君主,”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你觉得谁配?嗯?”
沈希像是个任性的孩子似的,被攥住腰身按在膝上的时候还在哭喊着:“谁都比你要好……”
很快她就为她的话语付出了代价。
萧渡玄刚刚生出的柔情消退了个一干二净,沈希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用药是那般的幸福。
她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承受萧渡玄的苛责。
沈希的眼泪就没有停下来过,她崩溃地昏过去了两三次,又被萧渡玄掰开唇将药灌了进去。
弄到最后,连内侍都跪了下来,不敢将药再呈上去。
但萧渡玄的气依然没有消。
好在翌日清早便有朝会,于是在黎明将至的时候,沈希终于得以昏沉地睡过去。
她浓长的眼睫被泪水濡湿,黏成了一缕一缕的鸦羽,身躯可怜地蜷着,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像一只小猫崽子。
*
萧渡玄满身冷意,但彻夜未眠之后,皇帝的神情却是比先前要柔和了许多。
除却极少数人,朝臣皆不知悉沈希坠江失踪的事,都还以为皇帝在为那几桩大案震怒。
前些天的朝堂更是凝重到令人连气都不敢大喘,如今皇帝的容色总算好转,五位宰相都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