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身,抬头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顾长风顺势揽住了沈希的肩头。
他的眉宇间带着些倦意,但唇边却含着笑:“外祖母,我有些话要跟沈希说,劳烦您帮我寻一间静室吧。”
两人的姿态亲昵,氛围与先前相比亦有了明显的不同。
贺三郎藏在暗处的手指微微捏紧,往日不着调的神情也暗了暗。
沈希抬眸看向顾长风,笑着说道:“就知道麻烦外祖母,过来,我带你去。”
眼前他们二人亲密,娄氏的眉宇也舒展开来,她笑着说道:“好,你们慢慢说,我们这边也没什么着急事。”
但走入空荡的静室后,顾长风脸上的笑意就褪下来了。
他按住沈希的肩头,俯身说道:“小希,你想到我那边去吗?”
“他……近来的动作有些大,咱们在宫里的内应也暴露了。”顾长风没有指明,“贺府恐怕已经不安全了。”
他先前想得很好,可现今心里却只有后悔。
让沈希待在贺家比待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利于她心神的恢复,可顾长风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萧渡玄对沈希的执念已经到达了那个地步。
那不能用爱来解释。
更类似于偏执到近乎疯魔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沈希的眸光颤动,她的心中猛地闪过一阵悸痛,冷汗更是霎时就将里衣给浸湿了。
这里明明是无人的静室,但那种被人盯着的窥探感却始终存在。
类似的感觉跟萧渡玄到沈府那次很相近。
沈希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熟悉的恐惧感几乎是立刻就袭上了心头,她扣住顾长风的手臂,当即就应道:“好,你带我走吧。”
顾长风轻轻揽住她,抚了抚她的后背。
他的声音微哑:“你别怕,小希,我就算是死也一定会护你周全。”
从知悉萧渡玄对沈希的恶念后,顾长风就没有再想过活,煌煌的仕途,风光的身份,在没有了沈希之后全都了无意义。
虽然心中含着轻蔑,但顾长风不得不承认,他和萧言本质是一类人。
他不能没有沈希,那对他来说比死要更难捱得多。
但沈希却立刻就掩住了他的嘴。
“你别说这种话!”她有些生气地说道,“我不会有事的,你也不会有事的。”
顾长风又抱了抱沈希,他轻笑着说道:“好,小希。”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顾长风连夜就安排人帮沈希收拾好了行李,带着她离开了贺家。
娄氏眼里含泪,她紧紧地抱住沈希:“好孩子,你可千万要多保重。”
沈希穿上披风,笑着说道:“我知道的,外祖母,您和舅舅们也多保重。”
说完时辰便到了,马车在黑暗中无声地驶向远方。
*
顾长风经常到云中,所以在这里安置了宅邸,府中的人不多,且都是他的亲信。
沈希在这里安心住了下来。
他给她安排得比娄氏还贴心,沈希白日里在府里看书,和侍女们玩牌、采花,晚上就更易服饰随着他出去。
她时常会做男装打扮,没过几天就成功将这附近的街市都给摸清了。
沈希从前吃的小吃很少,萧渡玄对她的饮食看得紧,总担心她会得胃疾,也是现今她才知道外面的饭食竟如此美味。
越是在街头巷尾的,味道便越出众。
跟朱雀大街上那些自诩正宗云中饭食的难吃东西完全不一样。
虽然还是在藏着、躲着,但沈希仍体察到了一种很深切的自由感。
被关在樊笼里经久的心魂都似是被解放出来了。
晚上的时候,她躺在屋顶上一边吃瓜果,一边看星星,顾长风跟她讲军营里发生的趣事。
有那么一个瞬间,沈希很想就这样过一辈子。
并不是要锦衣玉食才能活,也不是要光鲜亮丽才算幸福。
但旋即沈希有些难过地想到,如果不是当初那些纷乱的事,她本来该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她或许会很厌烦顾家的人,或许还是很向往光鲜亮丽的好生活,可常常随着顾长风出外,她总能领略到不一样的风光,总能寻到幸福美满的真正意义。
萧渡玄剥夺的,是她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从很早很早之前,他就一直在这样做。
萧渡玄对沈希从来不是像养花那样,随意地放任其生长,他病态地控制着她的每一根枝条,强迫她生长成他喜欢的模样,并且只允许她为他而盛放。
即便他并不在意她。
想到过去的事,沈希脸上的笑容又褪去了少许。
顾长风微微俯身,他轻抚了抚沈希的头发,说道:“别难过,小希。”
他仿佛能读出她的心一样。
“哪怕是远走塞外,抛弃我所拥有的一切,我也不会再让你回到那座囚笼里了。”顾长风声音里尽是郑重,“别担心,我不会像萧言那样的。”
他这几天在很认真地追求沈希,每天清早都要向她的房中送来一束花。
沈希每次看到都想笑。
她不懂情爱,顾长风也没有怎么懂。
但不知怎的,此刻听到顾长风这样说,沈希的眼眸突然有些热,一种很怪异的情绪莫名地就涌上来了。
她看向他的眼睛,视线模糊。
沈希侧过脸去,声音浸透了小孩子才有的委屈情绪:“你要是早些娶我就好了。”
在她还没有及笄的时候,京中有常有他们二人要成婚的风声。
一个是储君亲重的郎君,一个是公主近旁的姑娘,好风言的人常将他们凑到一处,好似他们要是成亲了,他们就会多高兴。
顾长风的眸光亦是摇晃了一下。
是啊。如果在沈希还没有及笄的时候,他们就定亲,那么就不会有萧渡玄、萧言的事。
无论再难,他们总能一起走下去,身边亦是没有任何人能插/进/来。
“对不起,小希。”顾长风低声说道,“这样好不好?我去跟菩萨求一求,等到来生咱们结个娃娃亲。”
沈希原本有些难过,听到他的话,她突然便笑出来了。
“不兴你这样的。”她笑着说道。
但直到从屋顶上下来,沈希的心情还是很好,从前总觉得每一天都是一样的,都同行尸走肉似的,如今才知道原来每一天的夜空竟都能是不同的色彩。
沈希笑得太开心了。
顾长风忽然很舍不得告诉她,现在外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渡玄的速度快得近乎恐怖,他仅通过冯家船只线路的问题,便将平王、冯池、冯淡的行踪全都查清楚了。
尊贵如平王,现今也被扣押在掖庭中。
来自帝王的震怒是令人胆寒的。
顾长风不敢想萧渡玄会什么时候寻过来,他只知道他必须要准备带着沈希离开了。
方才跟她说去塞外的事,亦不全是假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在边境之外,还有无数的胡族和未被开拓过的土地。
但若真到那个地步,未免太过委屈沈希。
顾长风舍不得让沈希吃那般多的苦,如果不是她在宫中待得那般绝望、崩溃,他甚至舍不得将她带到云中这种苦寒之地。
他阖上眼眸,慢慢地回到院中。
*
气氛越来越紧张了,顾长风第一次收到来自皇帝的信笺时,连心跳都停滞了一瞬。
纸张上的字和沈希很像,三言两句,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警告和威胁,末尾的祝福词甚至都极应景。
他当即就将信笺给烧了。
可第二次信中的内容就狠戾得多。
顾长风有意向沈希隐瞒,但她实在是太敏锐了,当瞧见她从那一叠纸张中抽出萧渡玄的信笺时,他连劝阻都没来得及劝阻。
沈希的字是萧渡玄手把手教出来的。
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他的亲笔信,看清信笺的内容后,她的脸色瞬时就苍白了起来。
被蛇尾缠缚住心脏的感觉是那般的清晰,掌心冰冷黏腻,更像是被蛇的信子无声地掠过。
连日来近乎梦幻的幸福感全都消退了个一干二净。
沈希咬住下唇,丰润的朱唇被咬得发白,连血丝都沁了出来。
心脏在疯狂地跳动着,可胸腔里的气息却像是被抽干净了,她有些喘不过气,艰难地抬起眼眸,说道:“他是不是要寻过来了?”
信上说的是只要顾长风将沈希送回上京,就饶他不死。
可沈希太了解萧渡玄了。
她几乎本能地就觉得,萧渡玄现今已经在来云中的路上了。
从上京到云中说近也不近,说远也不远,如果萧渡玄愿意,的确是能很快就杀过来的。
顾长风却没有立刻回答沈希,反倒是说起了别的事:“小希,之前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其实陛下早就放弃了选妃,他是真的想要将你立做独后了。”他低声说道,“……抱歉,我之前没有告诉你。”
沈希很快就明白了顾长风话里的意思。
可顾长风并不知道,她跟萧渡玄之间的矛盾从来都不在这上面。
横亘在她和萧渡玄之间的,是远比这要更深重、更遥远百倍的东西。
“所以你想要将我送回去了,是吗?”沈希垂下眸子,“也是,近来我太叨扰你了,这本是我一个人的事,将你牵涉进来,该由我说抱歉才对。”
连日积攒下来的快乐情绪消退得很快。
沈希将信笺放回到桌案上,她竭力地保持沉静,可指节不住地在颤抖。
但顾长风突然看向了她,他的神情看似平静,眼底却尽是破釜沉舟的疯狂。
他捧起沈希的手,哑声说道:“如果你不愿回去,那我就带你走,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吗?哪怕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让你回到那个囚笼里的。”
在绝望的重压之下,沈希的胸腔倏然热了起来。
她强忍住泪意,说道:“好。”
顾长风是早就做过打算的,沈希虽然害怕,但因为有他在,反倒生出了些无所畏惧的勇气出来。
都到这个地步了,她早就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
六月六日,恰是甲子日,历法上都言说是大吉。
沈希随着顾长风最后一次去贺府与至亲们告别,都到了晚上,天色却还是很好,漫天的繁星闪烁,照彻了云中的每一处黑暗。
府中正在设宴,人流攒动,分外热闹。
在喧嚷的人群中,沈希最后一次拥住外祖母娄氏,她竭力克制,可眼泪还是掉下来了,她哑声说道:“我……我一定会念着您的。”
和亲人们说完话后,沈希便要准备离开。
顾长风紧握住她的手,然在沈希回身的刹那,滚烫的鲜血溅湿了她的脸庞。
嘈杂的轰鸣声骤然响起,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连周围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都听不见了。
她只看得见皇帝的面容,也只听得清皇帝的声音。
萧渡玄提着染血的长剑,唇边含着笑意,他抬手拭去沈希脸上的血,轻声说道:“小希,好久不见。”
他长身玉立,却像极了自地府中走出的魔。
第五十九章
李氏满脸委屈, 她挽住贺三郎的手,含着泪说道:“三郎,你就这样信了她的一面之词吗?”
“我并非是想威胁娄姑娘, ”她柔弱的面容哀婉, “我也没有要害她的意思。”
李氏带着哭腔说道:“我只是想同这位妹妹说些话罢了……”
但贺三郎将径直将她的手给拉开了。
他面色不虞, 漠然地说道:“李姑娘,你自重些, 若是被人瞧见会有碍你的声名, 不利于你寻夫家。”
李氏眸底尽是怨恨,哪怕是含着泪, 也难以尽数遮掩。
她哑声说道:“三郎, 你之前还不是这样说的,在你那个外甥女出现之前,你一直同我说的是非卿不娶。”
或许旁人看不清楚。
李氏却能极清晰地感知到娄氏对沈希的上心。
那哪里是对一个表姑娘的态度?便是亲孙女也差不多了,更何况贺三郎还同她那样亲近。
这更令李氏产生深重的危机感。
“你为什么非要将症结往她身上扯?”贺三郎低声说道, “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只是告诉你,我不会娶旁人。”
他往日有些不着调, 但此刻的神情却甚是冰冷。
贺三郎侧过身子,说道:“可眼下你都这样残害我的家人了, 你叫我, 叫我的母亲怎么再信任你?”
“我没有, 三郎!”李氏尖声说道,“你就这样信了娄姑娘的一面之词吗?”
她总是反复在说车轱辘话。
想到那日沈希落寞的神情, 贺三郎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若非是李氏搅局, 沈希怎么会一直病着,连院落都不再出一回了?
可两人的争执还没结束, 不远处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原先还热闹非凡的宴席霎时间被冰冷残酷的军队给包围了。
李氏的腿都吓软了。
她脸色苍白,紧紧地拽住贺三郎的衣袖:“三郎,是、是不是突厥人打过来了……”
但贺三郎没有功夫再管她,他一想到母亲和兄长都在那边,浑身的血都要冷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