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希柔声说道:“没关系, 我都听您的。”
她依偎在娄氏的怀里, 抿唇一笑。
看完以后,沈希将文书接了过来, 几人又带着她向院落里走去。
北地房屋的布局和别处不太一样, 整体要封闭许多。
舅舅贺大郎君还在担心沈希会住不惯。
但沈希却觉得这座小院却远比皇宫要开阔得多,正值五月盛夏, 院落里的睡莲皎洁,只是瞧着,就令人心情舒畅。
院落中的侍女和仆役都是娄氏身边的人。
内间的床帐、铜镜、屏风,乃至墙上挂的画亦全是娄氏一件件精心挑选的。
娄氏当初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将外孙女给接回来。
女儿在沈家受了苦,仓促病逝,将外孙女一个小姑娘放在沈家,更令娄氏不放心。
好在沈希命格好,不仅七岁就进了宫,还颇受太子照拂。
不过知悉萧渡玄竟那般行事后,娄氏再也不肯说他的好话了,她对沈希的心疼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进入房中后,两人又聊了许久,快到二更时,娄氏方才离开。
沈希舒舒服服地沐浴了一回。
若不是一路奔波,连沉稳如她也要快乐得睡不着觉。
沈希躺进床帐内,身躯陷进柔软的锦被里,但下坠感带来的却不是恐惧无措,而是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她盖着薄毯,侧过身去,没多时就昏昏地睡了过去。
*
但在路上沈希睡得实在太多了,她风雨兼程了一路,也在车驾中睡了整整一路。
翌日天光亮起,她就醒了过来。
沈希许久都没有这样孩子心性过,侍女和仆役都在睡着,她披上外袍就从房中走了出去。
太阳刚刚升起,一边是金红色的朝阳,一边还是深黑色的夜空。
沈希像极了被关了经久的鸟雀,终于从笼中飞出来了,可不得尽情恣意地放纵一回吗?
她穿着木屐,随意地踏在柔软的草地上,见到蝴蝶都忍不住想去追。
粉蝶静静地停在未绽放的花苞上,但她一伸出手它就飞走了。
沈希不太会捉蝴蝶,追了许久也没有追到,人倒是累得不轻,脸庞都微微热了起来。
天知道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这样过。
无论是追蝴蝶,还是追了半天都没追到。
世上就没有沈希做不好的事,没想到第一次如此气馁竟是在追蝴蝶上。
她低喘着气,擦了擦额前的热汗,随手用发带将乌黑浓密的长发给束起。
头发束好后,沈希抬起了头。
但就是那一瞬间,她突然和高墙上坐着的少年对上了视线,他手里拿着壶酒,呆愣愣地看向她,也不知道看了有多久。
沈希瞳孔紧缩,本就发烫的脸颊更热了。
但那少年却先开口了。
“你再练练,”他尴尬地笑了笑,“或许就能捉到了。”
他瞧着最多不过十八九岁,满身都是蓬勃的朝气,衣襟虽然浪荡地敞着,但却是很名贵的材质。
而且面容生得和沈希的两个舅舅很像,应当是府里的哪个表哥。
好在娄氏给她安排的身份是个多病寡居的少女,平常不用参加什么宴席,他们男女有别,应当也不会再怎么撞到。
沈希想装作没看见他,抬步就要往内间走去。
但那少年却突然从墙上跳下来,他拉住她的衣袖,说道:“这位妹妹,对不住,我一直以为这里还没住人,你能借我过一下路吗?”
他像个大男孩般爽朗一笑。
沈希是一刻都不想再看见这个人了。
不过瞧见他和弟弟沈宣如出一辙的笑容后,她还是点了点头,强忍住尴尬说道:“郎君从东边过去就成。”
“好嘞,”少年笑着应道,“多谢妹妹了。”
沈希匆匆地回到房中,用清水洗了洗脸,沁凉的水抚过脸庞,热意才缓缓地降下去。
过去贵女的面具戴太久了,即便在私下被人窥见这幅模样,还是会觉得羞耻。
其实哪有什么呢?
沈宣也是十七岁的人了,却还整日沉迷花草,亦从来没人说过他什么。
不过玩了一番,着实有些累。
沈希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又昏昏地睡了片刻,娄氏本就担忧她身骨弱,昨夜睡得又晚,特意将与其余亲朋见面的时间安排在了正午。
于是日上三竿时,她才起身梳妆。
沈希来得时候什么也没带,路上也没置办什么东西,但娄氏早就为她将东西准备齐全了,就连妆奁里的饰品都多得惊人。
但沈希只简单地打扮了一下,发间更是只插了一根银簪。
她如今的身份到底敏感,做什么都不好太出挑。
即便如此,走到花厅中时,众人的目光亦全都落在了沈希的身上。
娄氏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了身边,蔼声说道:“这便是之前同你们说的娄七姑娘。”
外祖父和外祖母相守多年,没有旁的姬妾,所以家中的表兄弟、表姊妹都生得颇为相像,皆是典型的北人面孔,高鼻深目,面容白皙。
沈希是头一回这样庆幸她的面容更多地随了父亲沈庆臣。
若是她生得和弟弟一样,一句话都不用多说,众人就能猜出她是谁。
沈希柔柔地笑了一下。
她想尽力地装成一个年轻多病的寡妇,但当有人投来同情目光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地想笑。
要是让萧渡玄知道她暗里如此咒他,他怕是要动怒。
沈希才刚刚回来,娄氏不欲她太劳累,也没想让她见太多人,悄悄地蔼声说道:“等你小舅舅过来了,咱们就开始用膳。”
她只来过云中一回,印象中有一个年纪小些的舅舅,却早都忘了他什么模样。
“那是个不省心的,”娄氏笑着说道,“尤其不知道学好,从前还跟着阿宣一起帮着老婆子养花,现在整日就知道出去喝酒,同人鬼混。”
娄氏一提到“喝酒”二字,沈希的心弦便陡地一跳。
她的眸光晃了晃,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清早时见到的那少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他打着哈欠,说道:“母亲,您怎么还故意钓着我呢?到底是哪个妹妹到了,还非要我亲自过来见见。”
沈希看着那熟悉的面容,眼眸都有些木了。
那少年看见她后,亦是变得呆愣愣的。
“净瞎说,这哪里是你的妹妹?”娄氏打了一下他的手,然后看向沈希说道,“来,小希,这就是我方才同你说过的三舅舅。”
贺三郎满脸震惊,他怔怔地说道:“这是我的外甥女?”
沈希的眼眸都要无神了,她还是第一回 遇到这种事,难得在人跟前丢了次脸,这人竟还是她的亲舅舅。
贺三郎是老来得子,辈分很高,而且在家中很受疼宠。
娄氏笑说道:“自然,小希是我哥哥的孙女,不是你的外甥女是什么?”
沈希本来还有些羞赧,但眼见贺三郎的呆愣模样,她也随着众人一道笑了出来。
这样闲适的家庭氛围是她想都不曾想过的,与平王府给人家做媳妇又有不同,这些人都是她真正的亲人。
*
府中的表兄弟、表姊妹都对沈希很亲近,她原本还担忧会出现争执。
毕竟她一来就深得娄氏的喜爱,没有想到众人都很热情,还总是带着她一起玩。
若不是偶尔还要装病,沈希都想一天到晚都随着众人出游。
北地的夏天短暂,所以大家都格外珍视这段时光,不过天实在是太热了,每次打完马球回来,沈希都要去沐浴好久。
一旬的时光就这样如流水般过去了。
哪怕少时被萧渡玄带着玩,沈希也没有这样地放松过。
那时候总觉得若是稍有放纵,就是在虚度光阴。
但在云中,没有任何身份和礼仪可以约束住沈希,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姑娘,没人指望她光耀门楣,更没人会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自然是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乐。
顾长风刚到云中不久,忙了一段时日,一直没空来看沈希。
她再度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间茶楼里。
她近来胆子越来越大了,先前还担心若是遇到见过她的人怎么办,谁知过了许久连个六品官都没见到过。
沈希渐渐放松下来。
毕竟她不顾一切地逃出深宫,为的不就是自由和快乐的生活吗?
现在带两三个侍女、护卫,沈希便敢直接出来了,不过娄氏总还是会令小舅舅贺三郎跟着她。
沈宣离开后,他成日就是鬼混,如今受命跟着沈希,也算是有一门正经营生了。
两人刚开始有些尴尬,后来一起玩了段时日,也渐渐地熟悉起来。
沈希撑着下颌,一边和贺三郎玩牌,一边等着茶楼上菜。
从前她每回出来都是在雅间里待着,也是现今才知道在大堂用餐是什么滋味。
周围吵吵闹闹的,十分喧嚷。
沈希牌玩得越来越娴熟,刚开始教她的贺三郎也常常吃瘪,他将手上的玉扳指推到她的跟前,耸着肩笑说道:“不玩了,如今舅舅也玩不过你了。”
她将玉扳指推了回去,轻笑着说道:“这可不成,是舅舅先开口要玩的。”
“你将酒钱付了便是。”沈希眉眼微扬,“玉扳指这物什我又用不上。”
贺三郎满身少年气,他弯唇一笑:“成吧成吧,不过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回头后悔了又来向我讨要。”
沈希娇气地说道:“我才看不上呢。”
还没过多久,她身上的倦怠和压抑感便全消失不见了。
灿阳之下,沈希像是一朵开得娇艳的花,重新焕发了生机,朱唇扬着,眉眼灵动,神情快活又恣意,连那纤细的体态都更为摇曳生姿。
顾长风就是这时候看见她的。
他正打算上楼梯去往雅间的脚突然就停了下来。
有一种人就是如此奇妙,沈希明明是和一众人挤在大堂里,却仿佛是会发光一样,在瞬间就夺去了顾长风的目光。
他和侍从摆手示意了一下,然后走到了沈希的跟前。
如今京中已经因沈希的事天翻地覆,顾长风亦整日忙得焦头烂额,但眼见她还能这样快乐地玩,顾长风便觉得这苦心的谋划都是有意义的。
这些天寒江的水都被萧渡玄给来回翻腾了两遍。
最终寻出了两具男子的尸身和一些残肢,刑部和大理寺连夜之间破了三起大案,轰动整个上京。
朝野内外都以为皇帝是有心整顿。
没人知道,萧渡玄的初衷只是想要找到沈希。
时间太长尸骨却一直没有找到,他也渐渐地回过味来,开始从宫里的人下手排查,并仔细地复现当夜的具体情况。
连沈希之前几次出宫,去见了谁说了什么话,也被萧渡玄给细细地究了一番。
沈希当初是乍然坠江,但不得不说,这为她打了个极好的掩护。
可谁也没想到,萧渡玄竟能将迢迢的寒江给地毯式地搜了一遍,连顾长风都觉得皇帝的心思恐怖。
与此同时,宫里暗藏的人也大半都被派出找寻沈希。
外人没怎么见过她,他们这群潜藏的护卫却再熟悉她的面孔不过了。
顾长风得信时便有些慌乱,想着要赶快告诉沈希,没有想到才出门办事就刚巧遇见了她。
但见她露出笑靥的那一刻,他却是舍不得跟她说这种事了。
至少要让她今天过得快乐。
沈希能逃的地方可太多了,没人想到她大胆到敢回外家云中,更何况云中这么远,也没人能那般快地过来。
顾长风轻轻敲了敲桌案,笑着说道:“抬头。”
沈希最近过得极是恣意,她都快要忘了顾长风这位助她出逃的恩人了。
但他还没说什么,贺三郎便挡在了沈希的身前。
他又浪荡又正经地说道:“这位郎君,还请先去别处吃茶吧,舍妹已有婚配。”
顾长风微微眯了眯眸。
开什么玩笑?他就是沈希的前未婚夫,她有没有婚配,他还能不清楚?
萧言唤沈希一声表妹也就罢了,这不知何处来的野男人,竟也敢唤得这样亲密?
但顾长风只是轻笑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沈希紧忙拉住贺三郎的衣袖,连声说道:“舅舅,您是不认得吗?这是武宁侯顾侯爷。”
外祖母说得还真是不错,这位舅舅什么正经事都不会,净会给人添乱。
顾长风虽不是云中的主政者,但云中作为北地的边镇,可不就是要仰仗这些军将吗?贺三郎竟能连他也认不出来。
听到沈希的话,顾长风也有些讶异。
舅舅?这少年竟是沈希的舅舅?不过好像也是,贺家三子中最小的那个便是这个年岁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