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车位都是空的,贺为聿扶上把手,停在了原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车窗的反光中晃过一道黑影,他甫一偏头,挨了重重一拳,脸被打得偏过去。
有八九个小时的时间没进食,手术中途摄入了一点葡萄糖水,甜到发齁,贺为聿口中残留了一点甜腻的味道,他的体力消耗严重,才没在第一时间躲避。
贺为聿身形不稳,一侧身体撞上车,手中牢牢拎着饭盒包,发出“咔嚓”的一声,他撑着膝盖,同时倚靠车门站起来,眯了眯眼睛,看清楚一步之外的人。
他嘴角破了皮,贺为谦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刚过十二个小时,早上难掩倦色,但至少穿戴整齐,不像现在——
衣领的扣子崩掉几颗,裤腿上有明显的脏污,冒出的胡茬和严重的黑眼圈,以及侧脸的指印,跟平时威风八面的形象大相径庭。
因为愤怒,头发根根竖起,贺为聿不怀疑他下一秒会再次扑上来。
温热的液体滑落,贺为聿随手一擦,手背上一道血渍,“消气了吗?”
“你是故意的。”
贺为谦言之凿凿,眼睛快要喷火,他上午在变故中回不过神,和秘书去了公司,董事会的那些老家伙对他近来的表现很不满意,明里暗里敲打了一番,底下的人也十分躁动,贺为谦椅子都没坐热,带着无处发泄的怒气回到贺家公馆。
贺为聿没骗他,爷爷对他的来意一清二楚,坐在摇椅上,手持蒲扇闭目养神,对他的崩溃视而不见。
关于谈画嫁给贺为聿一事,十分乐见其成。
“凭什么?那是我的未婚妻,你有什么资格擅自作主,问过我的意见吗?”
管家在一旁规劝,章千凝牌都不出去打了,担心儿子和老爷子硬来,还让人去叫贺经赋尽快回来,怕闹得一发不可收拾。
“凭什么,”贺英韶停下了摇扇子的动作,慢慢咀嚼着这三个字,他只是从公司隐退,又不是死了,余威犹在,“你说凭什么?你现在拥有的哪一样不是贺家给你的?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
“还说我擅自作主,”贺英韶被他这胡搅蛮缠的本事气笑了,“你一走了之,我带着你爸上门道歉被拦在门外的时候,你在哪里?”
“谈画亲自过来退婚,给你打电话没人接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没什么天生就属于你,如果你没有能力把握,终究会失去,谈画是,公司也是。”
贺经赋进门时刚好听见最后一句,他二话不说走到贺为谦面前甩了他一个巴掌,把章千凝心疼坏了,瞧见其他人黑沉的脸色,只敢拦在儿子身前。
“逆子,谁叫你这么跟爷爷说话?道歉!”
他疯狂给贺为谦使眼色,牵扯到公司,老爷子是真的动了怒,这可不是开玩笑,后者没有正面看他,小半张脸高高肿起,自知有错,却也没开口服软。
为了防止局面进一步恶化,贺为谦被拉到一旁,对苦口婆心的说教左耳进右耳出,大致拼凑出事情的全过程,说是爷爷迫不得已出此下策,而他的亲弟弟是为了他才甘愿牺牲婚姻保全大局,平息邹家的怒火。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那一瞬贺为谦有过后悔和歉疚,但很快他曾经忽视的细节一一浮上心头,这在他看来就是一个蓄谋已久的骗局。
“你是故意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事实摆在他面前,由不得他不信,谈画性情大变,从他家楼下搬走,众目睽睽下邀请贺为聿跳舞,生日宴上向他打听别的男人的行踪,非说礼物不是给他的,贺为谦还以为是她嘴硬。
再看贺为聿,他向来独来独往的弟弟,对一个女人如此宽待,允许她的接近,在他贬低谈画时百般维护,出事那天在KTV给了他一副冷脸。
如此种种,贺为谦就像一个傻子一样,被人耍得团团转,他们早就有了牵扯,只有他天真地以为谈画只是生他的气,而贺为聿是因为关心他,才对谈画爱屋及乌。
“你到底想说什么?”
贺为聿的态度被贺为谦以为是默认,他本来也没有什么好辩驳的,贺为谦怒到极致,奇异地冷静,和他谈条件,“把她还给我。”
“谈画不是物品,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还来还去的说法,也不是我们可以私下里交易的筹码。”
“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都可以满足你,就算是未来公司的股份——我会考虑。”
贺为谦魔怔了,只顾着说自己的,忽地话锋一转,“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她同意,你会放弃?”
“不会,”如果是从前,贺为聿会,但现在他想替自己争上一争,那些相处的点滴,让他觉得或许也不是毫无胜算,“我会争取,哪怕她最后选择的不是我,也没关系,只要她开心,但是这个人,绝对不能是你。”
“为什么?!”贺为谦提起他的衣领,将人推到车上,贺为聿被迫往后仰,他们的身量相差无几,哪怕到了这份上,他也不显劣势,贺为谦显然被他的态度激怒,“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你哥!”
“你的身份很重要吗?是你不珍惜她,和旁人不清不楚,从未承认过她的身份,让她承受不该承受的诋毁唾骂,现在跑来质问我,是不是太晚了些?”
“不管你们有什么样的过去,我和她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哥,”贺为聿突然唤了他声,贺为谦这才想起已经有很多年没听过这个称呼,这时候叫出来,充满讽刺的意味,“你现在是在干什么?我竟不知你有当插足别人婚姻的第三者的癖好。”
“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应该不止是说这些吧,你想要我怎么做?”
“把她还给你,如何还?让我跟她去办离婚手续,之后你再娶她吗?这就是你的想法?”
贺为谦对他的连番发问没有准备,他受情绪支配,对后路完全没想清楚,怔愣间也松了力气。
第三十六章
忽地再度收紧, 贺为聿穿了件普通的白色圆领T恤,甚至听到了线崩开的声音,贺为谦一个“好”字就要说出口, 听他将先前的话一并收回, “婚姻不是儿戏。”
“你这么做让别人怎么看她?也对, 你丝毫不关心这些,不然也不会置婚约于不顾,带着各种各样的女人出入公共场所。”
“爷爷和邹家不会同意, 你做的那些错事, 不能用一句轻飘飘的道歉抹去,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 所有人都该为你的错误买单,而谈画会无怨无悔地等你回头。”
“你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吗?几天前还不见踪影,这次回来却表现得这么激进,你到底是因为在乎她,还是只是不甘心?”
“够了!”贺为谦面对这双和他相似的眼眸, 有被说破的无地自容,他古井无波的眼神, 就像一面镜子, 让他被迫直面现实, “我当然是因为……在乎她。”
“是吗?你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吗?抛开别的不谈,你觉得谈画会接纳你?”
“不用我提醒你,她有很严重的洁癖,而你……太脏了啊。”
贺为聿的尾音有些飘, 似是感叹,又像惆怅, 贺为谦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他嘴角嘲讽的弧度,如同利刃插进颅脑,又是一个勾拳。
这次贺为聿没再给他机会,往后退很快闪开了,打开车门,把饭盒包稳稳当当地放在座椅中间的凹槽里,这种轻视漠然的态度,让贺为谦梦回数日前。
那天贺为聿抱着倒地的谈画,目光在贺为谦和衣衫不整的女人中间转了一圈,让他处理好自己的事,就像一个长辈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贺为谦可以自我安慰贺为聿是替他和谈画考虑,人命关天的大事,他慌慌张张,不会比专业医生处理得更好,还会延误病情。
但现在贺为聿和谈画的神情逐渐重合,简直如出一辙,他在男女关系上向来不以为意,大家各取所需,也没妨碍着谁,无非就是玩得花了点,他身边的朋友都这样。
这会听贺为聿这么说,倒像是个极其严重的错误,贺为谦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委实说不上好看,他知道谈画有洁癖,也曾亲耳听她骂他,连看他一眼都充满嫌恶。
“对自己的嫂嫂有不正当的心思,你又干净到哪里去?”
想了半天,他只辩驳出这一句,贺为聿说的的确是事实,如果时光回溯,他会改吗?
答案是不会,他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有生理需求很正常,他可以保证以后不再这样,一直纠结着这个不放就没意思了。
“她已经是我的人了。”
言下之意,贺为聿得偿所愿,其他是是非非都没那么重要。
贺为谦心头一梗,不纵着自己去想这番话的深层含义,攥紧拳头,“我知道你对爸妈有怨,觉得他们偏爱我,分走了本属于你的关爱,但那时我年纪也不大,这不是我能左右的,而且就他们夫妇俩的品性,我过的日子未必比你好上多少。”
“是你自己选择学医,我才进了公司,这些年爷爷对你并不差,给你的关心你远胜于我,我们始终是亲兄弟,你真的要为了一个女人,跟我撕破脸皮吗?”
说到底,贺为谦还是不信短时间内贺为聿能对谈画有多少真心实意,人的变化不是一朝一夕导致的,猜测他因为从小被忽略多有不满,才要布局报复他。
不然没法解释,向来沉默寡言的弟弟突然变得能说会道,句句戳在他肺管子上,只能理解为是被逼急了。
一番话贬低了谈画,又抬高了他自己,如果谈画在这,肯定会跟他好好理论。
最后一句才是贺为谦的真实目的,贺为聿懒得跟他打太极,“你想得太多了,有些东西你当成宝,我却不在乎。”
而他弃之如敝履的,才最为珍贵。
“如你所见,我对谈画,是喜欢,是爱重,我承认我对她心思不纯,但我会好好尊重她、爱护她,这些都和其他人和事无关,没有你自以为是的报复,我不会愚蠢到以为这样就会伤害到你多少,也不会用婚姻做赌注,我对她,只是因为是她。”
贺为谦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发白,攥得咯吱作响,“什么时候开始的?”
“记不清了,已经很久了吧。”
带着回忆往昔的怅惘,视线落到他身上时又有了不轻的重量,“就跟你刚才说的那样,是我选择学医,你才会进公司,在没有彻底将东西拿到手之前,话别说得太早,有些东西看似属于你,但结果怎样尚未有定论。”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贺为聿跟在贺英韶身边长大,爷孙俩有许多相似之处,倒衬得贺为谦像个外人。
同样的话,爷爷白天才刚对他说过,已经不是简单的敲打,而是告诉他,他要是再行差踏错一步,公司的管理权也会被收回。
贺为聿理了理衣服,他皮肤白,有一点伤痕都清清楚楚,被贺为谦收入眼底,忽地想起晚宴那天,他打趣他有了女人,贺为聿直言有机会会将人带回家。
那时贺为谦觉得情史空白的弟弟在感情上过于单纯,到头来他发现,天真的是他才对。
如果贺为聿要彻底惹怒他,那他无疑达到了目的,贺为谦什么心思都没有了,从前他不表露出在意,是因为他无需争抢就有人送到他面前。
但他是个领地意识很强的人,对默认为自己的东西有不同寻常的占有欲,可以他百般践踏,也不许别人觊觎分毫。
现在不光被觊觎,还直接被抢了,这人是他的亲弟弟。
用武力能解决的问题,贺为谦又不占理,就没有再动嘴皮子,直接动了手,他是个浑不吝的,又有拳击的爱好,招招狠辣,让人惊讶的是,贺为聿也没有落了下乘。
贺为谦没从贺为聿手中讨到半点好,他们待的地方正是监控死角,两人打得难舍难分,直到贺经赋派来的人赶来,才将这兄弟俩分开。
当时他怒气冲冲地离开公馆,贺经赋就猜到了他要去哪,他们身上都挂了彩,贺为聿除了嘴角,其他看不出什么,倒是贺为谦,一不留神磕破了额头,血顺着脸颊留下来。
场面一度混乱,幸好没被别人看了去,也没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亲兄弟大打出手,结合最近甚嚣尘上的传闻,传出去总归不好听。
贺为聿回家时谈画正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没有要紧的用处,就将这里暂时给谈画当作简易的工作间,原本整齐的环境,地上布满各种工具,几卷布料放在一侧,边角料落了一地,还有铺平的设计稿,很乱。
谈画专心做手上的事情,没能第一时间迎接,她放下手中的剪刀,上去挽住他的胳膊,“你回来啦。”
她那些讲究的小毛病一般人不能忍,在贺为聿面前却没什么用武之地,因为他甚至比她还过,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分门别类的放好,标签对外,谈画有时拿得急了没顾及上,回头收拾时发现已经变回了原样。
看着一地狼藉,谈画怕贺为聿不高兴,“我等会整理,刚刚太专注了,就没管别的。”
瞧见他手上的饭盒包,“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说着就要去拿,沉甸甸的重量和瓷片碰撞的声音让谈画意识到不寻常,打开一看发现碗都碎了,饭菜全洒在里面,估计一口没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