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渐渐止住了,但他还低着头。
病房里慢慢安静下来,马红蕾的思绪也跟着飞走了。原来他是这样想的啊,果然在他眼里我就是个怪物,是个不通情理的人。
终于要结束了吗?她怅然若失,这段早已失去意义的婚姻,唯一的作用就是充当她在这世间的浮木。
虽然她依旧全身泡在冰冷的水中,但好歹有块木头,还能让她呼吸着。现在连这块浮木也要没有了,她很快就会彻底沉入海底,那又是什么样的滋味呢?她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但她已前途无路。
“对不起。”
杨英明的声音把马红蕾的思绪拽回来,接着她听到了隐隐的啜泣声。
又过了一会儿,杨英明哽咽着说道:“我错了。如果我报了警,就能救回文竹。这些年我一直不敢面对,更不敢承认自己做错了。所以我才不愿意和你一起找文竹,不愿意在车上贴照片。”
“其实我知道自己做错了。”
杨英明从牙缝中挤出了对自己的真实看法:“交赎金那个夜里我就知道,但我不敢面对它,看不见就不存在。我就可以假装没事一样继续生活。自我催眠,我就是倒霉,摊上了这么个事儿。你找女儿,我不支持不配合,是因为我不想看到它。我把精力放到工作上也是逃避。说到底我又胆小又愚蠢,不想面对真相,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我又狂妄,以为自己挣了几个破钱就算个人物了,就能搞定一切问题了。其实屁都不是。”
说完这番话,杨英明的情绪也平静下来。
“离不离婚随你。但我求你把孩子生下来。因为我不想因为我的错,让她失去了出生的机会。”说到这里,杨英明又哽咽了。
马红蕾静静地看着杨英明这番跌宕起伏的思想巨变,杨英明被逼进绝境,终于捅破了那层坚硬的心茧。他能说出这番话,已经让马红蕾感到意外了。
“我什么时候说不让你照顾你妈你姐了?”她终于开口了,“二十年前我就让你给你姐交社保,是你不交,结果呢?你姐现在拿不了退休金,还得出去上班交社保。”
“那是贾……”杨英明收住下面的话,点了点头,“这事赖我。”
“我说让贾辉出国留学,费用我们赞助,你妈和你姐拦着不让,对不对?”
杨英明点了点头。
“七年前我就说赶紧给贾辉买房,首付我们赞助,结果呢?”
杨英明又点了点头。
“那你凭什么说我对你姐,对你妈不好?”
“是我混蛋。”
“我从来没说不让你反哺她们,但是授人以渔的道理你总该懂吧。把贾辉培养出来,给他助力解决根本问题,这才是正经。而不是给他tຊ们钱,把他们养成只会伸手要钱的废物。你妈为什么被人从村里赶出来,你不知道吗?”
“知道,贾志刚举报他们违建,得罪人了。”
“那你知道村里为什么不让他们盖房吗?”
杨英明迷茫地看着马红蕾。
“因为他天天和人打牌吹牛,说你挣大钱,给你妈买房,以后房子都是他们的,村里人眼红了。既然你家城里那么多房,还和我们村里人争什么?就不让你盖。”
“我不知道这个情况。”
“谁会和你说?”马红蕾不屑地笑了,“你当初出钱给他在村里开超市,他和别人说这都是小钱,不惜得干。最后干黄了。为什么?就因为你说这钱不用还了,赔了算你的。你的海口夸出去了,面子挣到了。可是你想没想过,他们没了压力,还怎么能干好?”
杨英明双手捂着脸,一边听一边点头。
“你享受给他们钱时候的那种快感。所以,这一切都是你求来的。”马红蕾说道,“我累了,你先走吧。”
耿耕和杨英明并排坐在医院花园广场的凉亭里,时间已近黄昏,人头攒动的医院忽然安静下来,竟然如此空寂。
“这么说,你们不打算追究他的责任了?”耿耕问道。
杨英明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到耿耕面前。
“麻烦你帮我转交给彭韬。”他说道,“这是答应给韩秀的五十万。”
耿耕没有接,问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再被打,我就不知道会不会还谅解他了。”杨英明说道。
“我们不能干这种事。”耿耕有些迟疑。
“没事,我相信你。”
耿耕不再推辞,接过银行卡,塞进自己的手包。
“我刚上班的时候,受的委屈可比现在的孩子多多了。”杨英明忽然感慨,“领导设计错了,造成重大损失,我去背锅,差点销证。那时候谁提待遇?不都是任劳任怨,不计得失。”
耿耕点头道:“那会儿我们也是,谁跟你算待遇,能用你说明你还行。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你帮我带句话,我对韩秀没有不满,否则也不会带着钱去。但我不认为我压榨她,职场就是市场,你觉得不合理可以走,你留下就说明合理。我们年轻时候更苦,我们找谁算账?”
“那你为什么还要拿钱?”
“我给她名誉造成损害了,这是名誉损失费。还有就是之前给的钱少,是因为她还有未来。现在她已经没有未来了,所以就应该把之前差的补上。”
耿耕点了点头。
“还有就是,为没出世的孩子积点德。”杨英明起身,向耿耕点了下头,疲惫地走开。
耿耕看着他的背影,依然努力挺拔着,但散发着苍老的味道。人的苍老是在他意识到自己对绝大多数事情都无能为力的一瞬间发生的。
相比之下,马红蕾还真是个坚强的人,令人钦佩。
“哥,你在听我说吗?”听筒里传来李为的声音。
“你说,信号不好。”耿耕回过神来。
“马红蕾出ETC的记录比杨英明早了一个小时。”李为兴奋地说道,“你还真猜对了。然后呢?”
然后呢?然后就是第三种可能了。杨英明没有说谎,他来的时候韩秀已经死了。马红蕾也没有说谎,她来的时候看到杨英明站在房间里。只是马红蕾隐瞒了她比杨英明早到的这段时间。
耿耕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马红蕾成为了嫌疑人,因为她也是那起绑架案的受害者。可是她怀孕了,并且她又恰巧知道了丈夫有了一个“非婚生子女”,并且非婚生子女和婚生子女拥有同样的权利。
也许她没想杀人,只想让韩秀打掉孩子。但不在同一语境的韩秀误会了,两人很快就将冲突推向了极致。韩秀跑上楼拿手机报警,她追上来抢夺手机。
然后发生了意外,这是第一天就确定的部分。
耿耕点开刚刚下载的小红薯,进入唯一关注的播主“马红蕾本人”的个人页面,播放置顶的视频。
那是绑架案发生后的一个月,马红蕾第一次举办寻人活动,地点就在刚建成的城市小镇广场上。活动场面寒酸又混乱,人们一拥而上抢走了小推车,然后把杨文竹的照片撕下来扔到地上,扬长而去。
第22章 绝望(1)
马红蕾把第一次寻找女儿的活动安排在女儿手机信号最后出现的地方——城市小镇。
她准备了传单、印着女儿照片的矿泉水和买菜小车,还有一面巨大的印着女儿照片的签名墙。按照她的设想,每一个参加活动的人都会在签名墙上签字。
她没想到的是,当现场陷入一片混乱,被临时赶来的民警强令终止后,更加荒诞的一幕在她眼前上演。
混乱的起因是人们发现有个活动发小推车,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没有人再按照活动规则先看视频再签名最后拿礼品,而是蜂拥冲向礼品区。
杨英明和赵顺奎拼命阻拦,但是人群中很快出现了第一个强拿的人。这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把扯开了隔离带,骂骂咧咧走过去,然后大张旗鼓拎走了一个买菜小车,然后扬长而去。
在他离开的时候,还不忘朝注视他的人群嗤笑:“排个狗屁的队啊!拿吧!”
像是一声令下,人们立刻冲进去,几乎是一瞬间,几十辆买菜小车被哄抢一空。
这时那些排队看视频签名的人愤怒了。我们老老实实排队,结果礼品被人抢走了。他们把愤怒发泄到马红蕾他们身上,要求他们必须把买菜小车给他们补上。
情况愈演愈烈,当责骂和唾沫的洪水即将淹没他们的时候,警察赶来了。他们遣散了愤怒的人群,但是无法阻止他们把剩下的矿泉水席卷一空。
就在这时,令马红蕾绝望的一幕出现了。
这是马红蕾第一次做活动,她采购了成品买菜小车,又定制了女儿照片的贴纸,然后把贴纸贴到小车上。
不知谁发现了贴纸可以撕下去,很快所有人都开始撕。马红蕾发现了,立刻冲过去哀求大家不要再撕了,但是没人搭理她。他们撕掉照片后随手扔到地上,然后拉着小车,像先前那个中年男人一样扬长而去。
没过多久,广场上到处散落着杨文竹的脸庞。马红蕾呆呆地望着她们,紧咬着嘴唇,似乎这样就能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掉下来。
陈晓莲蹲着,把一张张杨文竹的贴画小心翼翼地揭起来。有一张贴画本来就撕了个口子,她没注意到,一使劲,就把杨文竹的脸撕成了两半。
她抬起头,看着广场上无数张杨文竹的脸。她们的面部逐渐变得狰狞起来。她们张开嘴,叫着“放开我”、“求求你”,声音从四面八方袭来,钻进了她的脑袋。
她一阵眩晕,腿一软差点栽倒。杨英明看到急忙跑过来,让她和赵顺奎回家。
陈晓莲一转身就看到了马红蕾,她花白的头发格外醒目。马红蕾还在铲贴画,看来她不把整个广场几百张贴画铲干净,她是不会走的。
“多缺德!”陈晓莲抹了抹汗,“要不就别拿,拿了还把照片撕了,一点人事都不干!这得弄到几点?赵顺奎,你先回去给孩子做饭,晚上过来接我。”
“不用。”杨英明急忙劝阻。
“怎么不用!这一宿都整不完。”陈晓莲摆了摆手,又蹲下铲下一张。
杨英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问道:“你们住的还习惯吧?”
“多亏了你家的房。”陈晓莲低着头,边铲边说,“哪儿哪儿都好,还能有啥不习惯的。”
杨英明蹲下来,说道:“晓莲,能不能求你个事?”
陈晓莲抬起头,看着杨英明。
“你有空的时候,能不能多陪陪红蕾。我担心她。”
“放心吧。”陈晓莲又低下头,“我肯定多陪她。”
赵顺奎走过来,他的手臂上还缠着纱布。
在林皓的追悼会上,他替杨英明挡了一刀,右手臂受伤,万幸不重,否则就失去劳动力了。
“你赶紧回家。孩子还没吃饭呢!”陈晓莲安排道,“你安排好孩子,把饭带过来,我们还得吃。完事一起弄,早弄完能早点回家。”
赵顺奎看了一眼极度疲惫的杨英明,立刻点头。
“真不用,你们回去吧。”杨英明劝阻道。
“红蕾不把这些贴画铲完她是不会走的,你真想让她铲一宿啊。”陈晓莲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
“红蕾!”赵顺奎忽然叫道。
陈晓莲转头一看,马红蕾倒在地上,手捂着小腿。三人一起跑过去,原来马红蕾的小腿抽筋了。陈晓莲帮她压了压筋,把她扶起来。
“先回吧。”杨英明劝,“你不回,人家晓莲也在这儿陪着你。”
马红蕾推开杨英明的手,继续去铲下一个贴画了。
陈晓莲好说歹说,马红蕾终于同意休息一会儿。
陈晓莲和赵顺奎把废弃的纸壳抬到tຊ小货车上,刚放下,陈晓莲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没事,别哭了。”赵顺奎拍着陈晓莲的肩膀,低声说道,“孩子们不都好好的吗?”
“我看马红蕾的样子,难受。”陈晓莲捂着胸口,“要是换成小满,我可怎么办啊!”
“小满不是好好的嘛。”赵顺奎轻声安慰道,“医生也说了,最难的手术都顺利做完了。”
“小满要是有什么事,我真的……”陈晓莲缺氧似的深呼吸了几次,“你记住我说的,我没和你开玩笑。”
赵顺奎点了点头。
回程路上,赵顺奎想着妻子的话。小满对他们的意义比生命还重要,因为他们经历了太多。
他和陈晓莲二十岁结婚,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可是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得病夭折了,最后是死在了陈晓莲怀里。
这件事对他们打击非常大。两年后他们又有了个儿子。这个孩子的身体倒是很健康,但是四岁的时候被村里穿行的汽车撞死了,又是死在了陈晓莲眼前。
赵小满是他们的第三个孩子,是陈晓莲从观音菩萨座前求来的。为了保佑这个女儿,陈晓莲愈发笃信虔诚。
有人没那么喜欢孩子,有人极爱孩子,赵顺奎和陈晓莲都属于后者。尤其是前两个孩子都没养大,对赵小满更是倾注了全部。对于他们来说,赵小满就是他们人生的价值、意义,和活下去的动力。
赵顺奎按照导航提示行驶,一路想着心事。当他拐过一道弯,看到了熟悉的情景,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北山口上。
来不及想,下一个弯就到了。那是他这辈子的噩梦,他从树枝的缝隙之间看到了大货车带走了林皓。
一个身影出现了,是林皓?赵顺奎下意识朝着山壁看去,车子笔直地朝着悬崖冲过去。
林皓站在山壁旁边,穿着那件满身血污的白色T恤,满头满脸都是血,缓缓朝他招手。他看到了林皓冰冷的眼神,那是把仇恨和怨念炼化成寒冰利刃的眼神。他全身麻痹,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等他意识到车子马上就会冲下悬崖才猛地清醒过来。他拼命打转向,脚上踩着点刹,车子左右来回晃了起来,轮胎都翘起离地了。
车头冲出悬崖的一瞬间,终于停了下来。
他在车里坐了一分钟,才慢慢恢复神智,然后把车往回倒到路边,熄火下车,走回到身影出现的地方。
这是他第一次回到这里。
他明明看见了林皓,绝对不会错。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棵因为山体滑坡从上边滑下来的树,树根插到路边排水沟里。
难道是车灯打到它身上,产生了幻觉?肯定是,还能有什么解释呢?林皓,还有他的母亲都已经死了,成了永远不可能改变的事实。
赵顺奎看着赵小满吃完晚饭,医生说她的身体恢复能力非常好,所以对手术的结果很有信心。赵顺奎听到这话的时候掉了眼泪,只要小满能恢复,他们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
赵小满一直在问今天寻子活动的细节,赵顺奎只好骗她说一切顺利。赵小满又问杨文竹和黎露有什么消息,赵顺奎只好重复每天回答了无数次的话,警察还在找她们,她们一定没事的,你放心吧。
他和赵小满说还要回去,妈妈、杨叔叔和马阿姨都没有吃饭,他们要在那边忙活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