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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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寒风由远及近,像不轻不重的悲叹和哭吟。
应华章收了随她看过去的目光,手指垂拢握一盒灰金色香烟,神色淡漠地问:“介意吗?”
他还算是体谅小辈的长辈,但初弦没说话,他自然地甩开打火机,迸溅的火花点燃烟草,虚弱的火苗被风扑得摇晃。
初弦摁住侧耳凌乱碎发,抬着那双眼看过来时,安静而执拗。
应华章一手夹烟。他目色深重地凝视着弥空的白色烟雾,仿佛点烟只是为了让烟草无意义地燃烧。
片刻,他落到初弦面上的眸光轻动:“我弟弟他不抽烟。”
她怔了一瞬,长廊尽头遗漏一盏光线黯淡的风灯,晦暗不明地勾勒她微侧过去的小半张脸。
“时至今日我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那弟弟......从小到大很讨人喜欢,但是固执,认死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还有些懦弱。”
可是就这样一个被他形容为“懦弱”的男人,堪称激烈地反抗家族为他定下的婚事,那个时候的他自己是怎么做的呢?
应华章想,时间真的过了太久。太久了。
那时候的他,大概就像此时此刻站在他女儿面前一样,带着一种微妙的、难以理解的怜悯和遗憾,然后不再针对此事做什么或说什么。
他只是袖手旁观,看应华年在困顿里挣扎了很久,他去世以后,又对他的女儿袖手旁观了许久。
当年的事,到底怎么说呢?其实应华年没错,初思也没错,如果要把罪责怪到哪一方身上,那就怪他姓应吧。
应华年刚和初思在一起时,家里倒是没多大动静的反对——
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孩罢了,既没身份又没地位。玩一玩这种事情在他们的圈子里司空见惯,越是高高在上凌驾一切的人,其实越不把人当人。
但在后来的某些时刻,应华章会想,如果一开始掐灭势头,是不是,未来就长不成未来足以燎原的大火。
应夫人是个手腕强势的女人,应华章起码有九分像她。
在多番劝说无果后,应夫人雷厉风行地约谈了初思。对付她这样随处可见的小女孩,她甚至不用那些烂俗言情剧的桥段,带着轻侮态度甩出一张卡或是签字支票,她只要说两句话就够了。
第一句话是,“离开我儿子”;第二句话是“保你的剧团”。
初思没有当场给她答案。
回到本宅,应华年手足无措地坐在对面沙发,而她垂眸欣赏半年前于佳士得拍下的天价翡翠手镯,漫不经心地扯唇讥笑:“我约了钟家小姐,后天傍晚,你们见一面。”
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那年仍是年轻美艳的贵妇人略略抬腕,眼尾含一钩势在必得的冷淡,仿佛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不去?那就别怪妈要对你的小女朋友做什么了。”
如果应华年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选择妥协,那么不会出现后来一连串的蝴蝶效应。
他通过某些可靠渠道将自己多年收藏的跑车名表以远低市价的行情快速出手,之后托人在黑市购买了一次性手机卡和无法装载追踪器的老式手机。
一切准备停当后,让人给初思送了一句话,他会带初思离开南城。
千算万算,他赴约了,初思没来。
应华年到底还是太年轻,不知道像他们这样的权贵要让一个人消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他也无从得知为什么初思会在他和剧团之间选择后者。
他被守株待兔的应夫人捆了起来,挣扎间被用了药,亲手扭送到钟小姐的床上。
钟小姐痴恋他多年,在她的认知里,只要人在身边了,不怕日后没有感情。
应夫人倚在门边看了会儿,然后拿出手机,将某个香艳露骨的场景记录成小半分钟的视频发给初思。
与此同时,她分出半刻钟的时间让人收拾了黄立勇的剧团。
那段时间老爷子不在国内,应华章忙于工作,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终于得空腾出手过问一二时,发现事情已经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他知道母亲向来是有些看不上自己的小儿子,于是关于他和钟小姐那如同天罗地网无法逃脱的一夜,在少数的知情人耳里,是另一层骇人听闻的真相反面。
由母亲编造杜撰的版本,应华年酒后失态,对钟小姐强行不轨,为了掩人耳目,两人的婚事一切从简,从下聘到宴成,不超半个月。
十个月后,应嘉涵出生。
而他的另一个孩子,那个比应嘉涵还要大一点的小姑娘,应华章在五年后得知了她的存在。
应华章多少觉得自己弟弟过于离谱,就算再怎么不情愿,再怎么不待见钟小姐和应嘉涵,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他也该学会看清现实。
然而他没有。
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怎么逃脱他的母亲,逃脱应家。
用尽一切光彩或不光彩的手段,绝食、自残、自杀。每每将应家闹得兵荒马乱之时,应夫人把他捆到名下私人医院,用药物吊着命;自杀,无所谓,只要死不了就行,她不介意锦衣玉食地养一个废人。
闹到最后一步,应夫人冷冷睥睨他这副不人不鬼的丑态,残忍而冷酷地说:“随便你折腾,有一天你真把自己折腾死了,我就去弄死你那个小女朋友。你两到了下面继续做一对短命鸳鸯。”
应华年深信自己母亲是言出必行的人,当他再一次奄奄一息被抢救回来,这个多年来一直消耗自己生命与身份斗争的男人突然学乖了。
倒也不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意思,而是他不再和应夫人对着干。他主动接手应家海外分部,把自己流放五年,然后在异国他乡的某个小镇,和命运猝不及防地相撞了。
他最先遇到的不是初思,而是初弦。
那个小姑娘手里举着一面红绿相间的纸风车,缀在游学队伍的后面。
她个子小,绵白色的柔软外套沉沉地坠到小腿,白色中筒袜和漆亮小皮鞋,温润湿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四周。
应华年宕机得有半个世纪,他在那孩子回头瞬间慌乱地避到她看不见的视线死角。
没有人会怀疑他和她的身份,因为真的太像了。
尤其是那孩子的眼睛,简直和年少时期的应华年一模一样。
那么干净,又那么执拗。
如果应华章对应华年多上几分心,没有将他一切可疑的行为理解为“常态”的话,那么他不难发现,这时候应华年的状态已经非常不好了。
他暂时不是很想死,却也没有很想活着。
他只想在仅剩的时间里,多看一看自己的女儿,想看她长大一些、再长大一些。
想看她成人、看她考上心仪的大学,毕业后遇见一个不错的男孩子,他会替她提前把关过这个男孩,如果他们有缘分,或许会携手步入婚姻,之后是老生常谈的一生。
她一定会有很棒的人生。
然而他有些遗憾地想,自己大概是不能看见这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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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华章碾灭火星,眼皮轻抬,扫过初弦微红的眼角。
“他是个懦弱的人,但为了你和你母亲,他勇敢过无数次。”
初弦短促地闭了下眼,心口窒息一般的疼,她像溺水获救的人缓着沉重呼吸。
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不然不会枉顾应华年的遗愿,将他去世的消息告知初思。他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存了报复的心思。
凭什么我弟弟去世了,而你还能好好地活着。凭什么,你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轻易将自己置之度外。
可没过两年,初思因病去世。
那个被他们遗留下来的小女孩儿,彻底地、无可挽回地,成为了一个人。
在她九岁那年,应华章安排初思来送当年已经过世两年的应华年最后一面,初弦在本家生生捱了钟鸣月一巴掌,而那时的他只是远远站着,一如既往,冷眼旁观。
他不知道那巴掌给这孩子的左耳留下难以弥补的伤害,也不知道她曾因此自卑过好长一段时间。
他只是利用自己得天独厚的身份和地位,不止一次想过插手干预她的生活,虽然暂时无法把她认回应家,但不妨碍他给予她生活或工作上的便利。
直到他发现,这孩子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她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也不需要接受来自应家的照拂,她已亭亭,无忧无惧。
应华章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这孩子生长在应家,她必然不会像应如斐或应嘉涵,她就和老二一样,是这个以冷血著称的家庭的异类。
这一刻,他才真的生出那么一分,“她确实是老二孩子”的念头。
也就是这一刻,多年来深深压抑的后悔势如破竹。这个出现在公开场合一贯以铁血无私的中年男人微微俯着身,搭在锈了一面的金属围栏的手指绷紧,小半截潮湿烟蒂拧做一团。
他声音有些不分明的哽咽,混在潮湿呜咽的风里,像悲哀深重的歉意。
“初弦,我只记得我失去了弟弟,却忘了还有一个人,她失去了父亲。”
远处灯火轻微晃动,有人踩着模糊光晕,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等她。
其实初弦看不大真切,但他似乎很有耐心地笑了一下。
一颗心忽然慢慢安定。
她交握手指,淡色的唇抿开潮湿笑意。
“应先生。”
她眼神温静,微微地笑起来:“在你的故事里,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关于那位先生,我所知不多,我母亲也从未刻意提过。他或许见过我,也知道我的存在,但对我而言,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应先生他......不过是一个比陌生多一些熟悉的人。”
初弦抱歉地敛了眼尾,那一刻,她流露在外的哀伤和遗憾并不向内,而是对外。
应华年也好,初思也好,都是已经尘埃落定的结局。
逝者如斯,应尝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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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应尝往也化用: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
第55章 歉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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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老城胡同巷悄然搬走三户人家,进而填补了五户新客。
初弦在温弥的陪同下从二手市场过户了一辆落地十六万、600公里里程的二手车,用于往返医院。
她生在金黄九月,但是二十一岁伊始,以日渐上涨的油价和医院消毒水为开端。
许教授听说老爷子的事情,有意给初弦减轻工作压力——没办法,研究院就这么一个宝贝学生,底下能独当一面的好苗子还没成长起来。
小年夜一过,许教授雷厉风行地从南大薅来两个初弦的直系师妹,好让她能稍微搁下手头工作。
初弦一方面感念许教授的理解,另一方面,她对应老爷子的感情实在很微妙。
所以每次开车泊入露天停车坪时,她总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在车上待一会儿,安静地听完一首电台,或是借着昏黄顶灯阅读几页博尔赫斯诗集。
初弦打出生起,“私生女”的烙印如影随形,她本能排斥应姓,连带着排斥所有姓应的人。但是,应老爷子的出现,弥补了那几年里她缺失的亲缘。
她没听过应老爷子年轻时是位怎样的人,应华章成家后,他逐渐放权,除了某些需要他出面决策的场合,其余琐事一概不理。
莳花弄草,浪酒闲茶,前半生壮阔戎马抛诸脑后。
他唯一上心,是那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小孙女。她并不常来终南别馆,所以她不知道,为了她千万分之一的心血来潮,老爷子干脆搬到终南别馆居住,逢年过节才回一趟本宅。
初弦微微叹息,唇间弥出的白雾如一蓬云,她推门下车,寒风扑面时夹带早春花香,她抬一抬眼,柳伯站在她身侧,眉宇担忧。
“小姐,您一个人可以吗?”
今天是正月初六。传统习俗里的“送穷日”,也就是所谓的“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为了应老爷子一事,柳伯已经多日没有回家过年,初弦知道自己无法做主,但也婉言劝说他回家过年。柳伯对老爷子忠心耿耿,哪怕老爷子还在ICU里住着,他也不愿意离开一步。
初弦好说赖说,终于在抛出“爷爷醒来时我会第一个给您通知”时露出了松动的犹豫。
“您别担心我。”
她安抚地笑,眉眼浸在温润晨光里,眼睫勾了一把灿灿碎金的光。柳伯纵有千般话,只能点点头,多嘱咐她不要过劳辛苦,要好好照顾身体,别老爷子醒来了,却见她倒下。
发动机扬起尘埃,初弦后退几步,朝小小的后视镜挥了挥手。
上到医院,她没急着进病房,而是轻敲三下院长办公室大门。
前几日她来,毫无准备地被院长严肃告知了恐怕过不去这个年的坏消息,当时她的脸色白如金纸,呼吸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
好半天,她克制喉间哽咽,颠三倒四说了什么,如今一个字也想不起。
初弦无意识地捏紧手包挂绳,给自己加强心理建设,手指攥拳踏进绿意盎然的办公室。
好在这回是个好消息。
老爷子已经从ICU转入普通病房。院长推开手边文件,起身笑道:“初小姐,我们一起过去。”
走过一段长廊,她听见自己缓下来的心跳,和逐渐轻快的脚步声。
应华章和宁袖清比她先一步接到通知,应嘉涵自己开车来,此刻他侧倚墙面,冷眉冷眼的神情,骨节瘦长的手指懒懒地捏着白色耳机。
宁袖清对她笑了下:“初弦来了。”
应华章处理完一封邮件,闻言偏了一眼,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两秒,过后他收起视线,淡声道:“初弦,我们现在要飞一趟柏林,既然你来了,这几天辛苦你和嘉涵多费心。”
初弦难以理解爷爷刚有所好转他们就要离开的决定,她懵怔地点头答应,转眸看了眼应嘉涵。
他仍是那副冷傲困倦的模样,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宁袖清对他的态度见怪不怪,她临走前,态度温和却强硬地交换了初弦的联系方式,让她遇到什么困难给自己打电话。
初弦暗自揣摩,要真有什么事,院长忙不开,还有应嘉涵,无论如何也轮不上她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侄女。
她新建联系人,备注是宁袖清全名。指端敲下确定时,她捋顺对方这番出其不意的举动。
暂时不到探望时间,应嘉涵看着重新归于寂静的空旷长廊,白炽灯晃得眼底微疼,他伸手在鼻骨揉捏打转,忽然问她:“你吃饭没有?”
初弦来得匆忙,她想说自己不饿或是搪塞理由,但她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理,顺了他的话往下接:“还没有。你呢?要一起吃吗?”
应嘉涵站直身,超前走一步,示意她跟上,语调和步子如出一辙的懒散:“一起吧。这家医院的饭菜还行。”
两人相顾无言,平静沉默地吃完一顿饭,再回到病房,满是洁净气息的长廊吊着一盏灯,光线影影绰绰地勾勒应嘉涵清瘦好看的下颌,他喉结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