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身上一件大衣可抵中阶白领一月工资,他随手解下的一块手表是全球限量藏品。但他仍然愿意陪她分食路边二十一碗的热粥,挤过早高峰的地铁,也接送过无数回,从研究院到停车坪的那一条狭长窄小单行道。
有时候下雨,有时候有月光。
有时候就像今天一样。雨过下过一阵,月光冷冷地荡。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你听到了什么又知道了什么,你现在来,是愧疚还是心疼,还是如出一辙的亡羊补牢。
有些话语尖刻到一旦问出便会覆水难收,不会再有人比初弦更能明白话语伤人的道理,她克制地抿住唇角,如一条紧绷到自我内耗的弓弦。
贺清越捞起后座长款大衣,踩着破碎树影阔步迫身,他俯身时的香水随着搭在肩前的手腕一并迫入鼻息,初弦原地站着,感受余温尽消的温度——那是辆新车。起码不是她所熟悉的库里南,香氛气息陌生。
他们面对面站着,鲜少可以称得上对峙的时刻。
但初弦知道自己的情绪毫无来由,她无法因为钟立谦对她做过的事情便迁怒贺清越,但她无法欺骗自己,也无法像对应嘉涵一笔带过那般轻飘飘地说“我知道”。
她确实知道,但不是从贺清越口中。
她没发现自己低下目光,对方幽邃冷峻的目光紧追不放,他本能地感知到她对他的抗拒,这种让他们回到最初的陌生感令他不知所措地烦躁。
她左手空着,那枚曾经被他姿态强硬赠送的手表,安静地躺在客厅小几、染了初初几根猫毛的绒布。
贺清越深吸一口气,冷空气顺入喉管,他把额发往后一捋,露出过分清绝好看的眉眼。
他按捺不是冲她的烦躁,问:“吃饭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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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在是惺忪平常的问题,往常贺清越一天能问好十几遍,但眼前再听,不知怎么眼眶止不住地泛红。
她不说话,贺清越背手抬她的脸,动作轻得不存在冒犯之意。
他的叹息不比她少,微微寒凉的拇指在她脸侧摩挲两下,就像过往的无数次一样俯身同她说话,嗓音低得像哄。
“不想说话就听我说。”
她还是瘦。这是贺清越双手扶着她腰把人抱上前车引擎盖的唯一念头。一条腿横进她双膝之间,用自己作为防止她下滑的横栏,但初弦眼疾手快地撑住了身,用的正是她那只不戴腕表的手。
如果可以校正贺清越的用词,她会表示自己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没有任何恋爱经验的年轻女孩子,骤然得知与自己交往的男朋友原有一个本当户对的未婚妻,换谁都会敏感多想。
但初弦计较的不是这个,她只是疑惑,为什么这番解释的话会从贺清越奶奶口中听到;由她老人家出面做说客,她当然有觉得被尊重,但心底里同时矫情地希望,这些话能出自贺清越。有那么一两刻甚至会茫然地想,他不说,是不是在他心里,其实她连解释也不太配?
她固执地不肯看他一眼,贺清越捏着外衣领子将她裹得更紧,只露一张不管何时何地依旧美丽的脸。
“钟立谦那样对你,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一切都怪我。”
“是我执意追求你,是我用下三滥手段强迫你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我,把你卷入莫须有的风暴。”他顿了顿,露出紧绷神情的第一个苦笑:“我完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将你留下。但同时我知道,我不会再遇到爱情了——如果你愿意把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一切称之为爱情。尽管它开始得不够清白端正,也没有宿命般的桥段,时至今日的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放手,不可能初弦,我们没有道理要分手。”
初弦从没听过他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一时哑然,因为缺水而微微干涩的唇瓣徒劳地张了张,收在宽大外衣之下的手指掐住苍白掌心。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月光疏冷,描镀他深刻锋利的轮廓,晦暗中带着舟车劳顿的疲惫,贺清越后手抵着她,前额贴过来。
“不是找借口,我和戚映,确实是两家安排的关系。但我和她没有感情,我也不是她的性取向,我们一年到头见不上两次面。上一回,还是约了我奶奶,三个人一起谈解除事宜。对不起,之前一直没告诉你,让你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些话,这点是我做得不好。对不起,你可以原谅我吗?”
他握住她指端森白的手,纤细骨感的手指微微僵硬,被他抵着唇边啄吻。
一下又一下,他的吻不带任何情欲,落得很克制,仿佛在不厌其烦地确定什么。
此刻突然起了风,悬铃木婆娑摇晃,偃旗息鼓的阵雨隐有卷土重来之意。
一线稀薄月色描着他微弓的背脊,贺清越忽然深深低头,那瞬间错眼而过,她在他眼里,清晰地看见自己。
爱一个人的眼神骗不了。
他蹭着初弦颈窝,闭着眼,鼻息短促地乱。
“要我承认很难......但实际上,真正没有安全感的人是我。你那么年轻,又那么美丽,你有一百万个让我喜欢的理由,而我呢,你未必真的喜欢吧。”
初弦没伸手拥住他也没推开他,事到如今,她反而不太想再说什么。
质问吗?对方也道歉了。借题发挥吗?她似乎没那个本事。
她茫茫然地,感觉有什么贴着她腰侧细微颤动,贺清越牵着她的手伸入大衣侧袋,摸到一个小小的、边角割手的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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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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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总是曲折离奇,以她绝对想不到的方式应回身上。
初弦木然地接过手机,扫开面容解锁,手指下拉通知栏,挤挤挨挨一排备注【贺清越】的来电。
贺清越凝她轻微颤栗的指尖,一手揽到她后腰拥着小小的人贴到自己心口,胸腔难以纾解的欲望终于缓和几分。
“护士整理时一并收走,刚好接到我打的电话。现在物归原主——嗯,怎么皱眉?初弦,你不要哭。”
他温柔揩去眼尾一滴摇摇欲坠的眼泪,安抚声线贴着她耳畔,近得仿佛从心窝深处最柔软最没防备的地方传来。
“物归原主。”他一点一点地笑,很好地藏住问题出口便积重难返的后怕,“那我呢?你还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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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月之前陪她去过一次普华寺,宝殿庄严,佛像肃穆,彼时他心中一片澄明,没有要求的愿。
三十几年,一贯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从不信任、盲从臣服任何千百年香火不熄的信仰。
但如果说,他有一日心悦诚服的皈依,那也是在他世界里,由他亲手打造的、小小的、只属于他一个人供奉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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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有几道奇异目光紧紧黏着,小汀拖着谭嘉雅的手,稚嫩天真的小脸不耻地看着暗中观察的黄立勇,用一种很夸张的表情痛心疾首说道:“爸爸越来越过分了。”
谭嘉雅就笑:“别胡说。你爸是担心姐姐和哥哥吵架。”
小汀老神在在地摇头:“妈妈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们才吵不起来。姐姐和叔叔感情好,就像你和爸爸一样。”
确实吵不起来。
也没得吵。
初弦本就是笨嘴拙舌的性子,除了工作方面,哪回辩驳能占上风。
她思绪实在混乱,一方面今天发生了实在太多措手不及的事情,另一方面,贺清越总能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时刻出现在面前。
她伸一根手指,肤色很白,指节没有多余赘肉,从脖颈与他侧脸的空隙中横进去,将自己与他稍微分开了些。
只问:“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又是半道截航?”
这回还真不是。贺家有自己的私人飞机,一年湾流保养费不知几何,他想见她,当然等不及登机前后繁琐复杂的工作流程,所以差了飞机,再从应嘉涵口中得知原委之时勒令停在最近的地方。
贺清越还没说完,她垂下眼,半真不假地叹:“又要请交管局吃饭了吗?让你当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是不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话题岔得生硬直白且毫无道理,但贺清越知道,她至多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可惜贺清越并不如她所愿,很多事情现在无法敞明了讲,若下次再有类同的事情发生,只会成一根随时点燃爆炸的导火索。
他逼着吻过去,却又不真切地让鼻息唇息停下来,只在她耳侧之下,一小块柔皙如珍珠般的皮肤轻轻呼气,铆足了劲儿的使坏。
“我呢,你到底要不要?”
虽说是迂回兼难以形容的撒娇询问,但归根结底没有多少征询她的意思。初弦往后仰了仰,如天鹅清瘦好看的脖颈倾出优美心跳,她朝半空呼吸,鼻腔溢漫令人不舒服的冷空气。
“好像也没什么可以拒绝的理由。”她这样说,低头转回眼,清亮明丽的眼睛,含着一点儿微惘不解的水意,问他:“我能有拒绝的权力?”
“你当然有。但我也有恳求你的权力。”
贺清越固定着她的腰,确认她真的能好好地坐在车前,转身遥控车门,屈身取出丢在副驾驶的一沓文件。
那是更早之前做下的决定。
文件很厚,影印满页的纸张充斥新鲜的油墨质感,初弦怔然地看他启开第一页。
密密麻麻的文字扑面而来,初弦艰涩地辨认其中,很可惜,除了【转让】两个字以外,她什么都读不懂。
但没关系,贺清越合上第一份文件,拿出第二份。
这回的title不是复杂难懂的金融术语,而是他的名字。
“这是我的银行流水,资产证明,还有去年年底的身体检查报告——下周我会抽空去更新数据。其余资料我让江助整合好发给你。”他叠着她手指,强硬地进行翻开这个动作:“身份证,户口本,我没有结婚的经验,但我想大差不差是这两样?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还有时间开车回南城,然后休息一夜,同时你也有一夜的时间可以考虑,如果你考虑结束,明早八点我去接你。”
初弦被一连串话砸得头晕目眩,只听得清结婚两个字。
作为无往不利资本家出身的贺清越,头一回评估自己在她心里面的地位,曾经老练自成一派的商人秩序,凡事先以利益为先的考量角度,在她这里全然失控。
“如果你同意,那么我的律师24小时待命,她会为你讲解文件中所有你不明白的内容。初弦,没有婚前协议,你也不必担心任何陷阱,你所接受的一切受到法律保护。”顿了顿,又说:“假如你实在不放心,可以请黄立勇,或者应嘉涵,让他们帮你过目。”
初弦指着一个数字,声线颤抖地问:“80%......是什么意思?”
“我没办法切割太多,但我手头拥有的部分转给你,再加上我爸妈和奶奶给予你的股份。恭喜你,初弦小姐,如今你在贺氏拥有绝对优势的控股权。”
贺清越饶有兴致地看她那张总是美如春山平静淡然的脸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她匆匆翻阅文件,以自己贫瘠匮乏的知识试图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很遗憾,半分钟后曾经以优异成绩毕业的高材生大脑彻底宕机。
不动产太多,动产却也不少,名下无数豪车名表,小松山寸土寸金据说价格至少在4亿之上的半山别墅,类似种种,数不胜数。
初弦直觉她的名字签下去,她会一夜暴富直登福布斯财富排行榜,而贺清越或将被踢出家族企业,从此沦为初弦的附属物。
那个场面,细想便觉得荒诞离奇。
她没有放任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后面的文件也无心再看,合上后问他:“你做这些,你父母知情?”
“他们只会比我更夸张。”贺清越想了想:“大概是会认你当女儿,然后我做倒插门女婿的地步。”
她觉得好笑,但又很难笑得出声。
她把文件推得推一些,终于抬眼看他,很平静,不因没天理的数字而动容:“或许是我已经问过的问题,但还是想再确认一遍。这不是儿戏的事情,为什么是我?”
身后不停有人走动,稍微远一点的停车坪从未暗灯,不少私家车打着转排队等候,企图寻找一个合适停车的时机。
这一片远远谈不上安宁静谧,更遑论是个剖析根本谈话的最佳场合。
光影折射重叠,他眼中有很明显的疲倦,本就冷峻深邃的五官更加立体深刻。他手指点着精工抛光的细闪车漆,思索的眉目是好看到移不开眼的英俊。
“我不需要一次次地选择和确定,不用对比或计较,在我这里,你永远是我的满分答案。我们或许会有需要磨合的地方,也有彼此刺手的棱角,你对我依旧心存疑虑,只当做一场短暂crush,但这些都没关系。”
他手指抬起她年轻素面的脸,流连地抚摸眼下一小块熬出来的不明显乌青,笑声温温沉沉:“你不必改变任何,你做你自己,我来适合你。”
他后撤半步,夜风将白衬衫吹得朗朗,他对她张开双手。
“头顶的达摩斯克之剑随时可以落下来,初弦,现在由你,决定我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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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地讲,尽管是此时此刻,初弦仍然感觉到了微妙的阶级差异。
因为他拥有自己难以企及的一切,他的世界如此遥远,不是她戴上那枚千万手表便可以稍稍拉近。
她只是芸芸尘世中,再渺小不过的普通人。
他能舍得一切豪赌,名利、钱权、地位和名声,随手浮云,过往云烟。
初弦又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对贺清越的评价。
永远是说得少,做得多。
“你似乎开出了我无法拒绝的条件。”她眼神安静,对望的温度如游走过指缝的风,轻而无形:“但是,我并不需要这一切。你的股份、住宅、跑车,如果你给我这些,本质上和应家没有任何区别。”
贺清越纳罕地挑眉:“原来在你心里,我和应家人是同一跑道?”
初弦摇头:“不,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能拒绝他们,自然也会拒绝你。”她微侧头,苍白柔软的五官淌在不够细腻的灯光下,像早春时节干净美好的雾气。
他远不如面上镇定,心跳快如不受规章法律捆缚的车速,初弦转开眼,又移过目光,平声平气:“我没有本钱,做不了赌徒。”
“但婚姻本质就是博弈,将两个完全无关的人捆绑在一起,爱要有,但不足够。初弦,如果我是你的年纪,我会花上一整年甚至更久的时间去追求你,但我如今32马上33,我能给你的,绝对算不上最好,但是我最能拿得出手。”他迅速接话:“三年,你给我三年时间。如果三年后你觉得婚姻是枷锁而非自由,那么我同意分开,我会净身出户,所有一切留给你。现在给你过目的合同条款不会产生任何更变,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初弦却喃喃:“要我放心的不是这个......”
她轻巧地跳下车,个子娇小纤细的年轻女孩抓住他刚从会议抽身便中转航线和车道来不及换下的领带,头一回,是她迫着他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