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弦手指点着玻璃,雨已经停了,但地面仍是很湿,这一片城区路灯是新建的,闪在夜里格外好看。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迎向应嘉涵恰好与她相撞的目光,在他如一池冷墨的眼底缓慢地点头:“我知道。”
应嘉涵:“............”他可能有满腔的话讲不出来。
初弦难得见他这副模样,一对规衬梨涡点着盈盈笑意:“很早之前就和我说过了。是戚家那位小姐,现下已经解除婚约关系。”
应嘉涵干巴巴地憋出一声“哦”,他闷闷往前开了十几分钟,修长指节紧攥方向盘的黑色皮质,初弦见状宽慰他说:“你真的不必担心我,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他没回应,闷不吭声地摸出一包烟,单手控着方向盘的同时抖出一支烟咬在齿边,打火机就在目之所及的范围,他腾出手就可以点燃,但喉肌紧张片刻,那支苏烟到底没有点燃。
“我没这么想过你。”应嘉涵像是落败一般,摘了烟捻在掌心,继而丢在一个金属灰的车载垃圾桶里,说道:“有些时候我觉得,你其实很像应家人。”
车窗降了半条缝,五月里的夜风清爽舒适,她细细感受了会儿这条街特有的花香,才转过眼,“我想你这句话应当不是夸我。”
当然不是。
应嘉涵咽下无关的话,却没就这个莫名其妙提起的话题继续深入。
初弦看着柔软,性子也谦和温顺,但她骨子里却有一种不容摧折的傲气。这是自她义无反顾离开望园,再委托律师处理爷爷留下来产物的决绝中所窥见一斑。
初弦给他报了地址,应嘉涵划到导航,发现她所住的地方和研究院相隔很近。
这条路不堵,他很顺畅地停到小区门前,初弦解开安全带,试着推车门,但纹丝不动。
知道他有话想说,初弦不催促,也没惦记自动关机的手机,她手指拨弄风口香薰,味道不刺鼻,干净好闻。
初弦没等多久,听见应嘉涵艰涩低哑的嗓音。
“你以后还回终南别馆吗?”
她伸手揿亮顶灯,于是他面部的所有细微表情昭然若揭。她借着这点昏光去看他,他们都很像应华年,所以他们也很像彼此。
但从面容上看,应嘉涵更像哥哥而非弟弟。
初弦缄默一息,忽然鬼使神差地反问:“为什么?”
应嘉涵迟疑片刻:“爷爷对你很好。”
“爷爷对你不好吗?”
他们同时陷入沉默。
抛出的问题不算难以回答,但无论是哪一种精心矫饰的回复,似乎都欠奉一些原本意思。
应嘉涵再次拿出烟盒,初弦替他开了窗,温声说:“不必顾及我。”
他手指摩挲着纹理清晰的小砂轮,半晌擦开打火机,垂眸衔火。
“爷爷不怎么喜欢我,他也是。在应家,我的存在更像是一个随时随地揭开便会溃烂流血的伤口,而这个伤口经年不愈,提醒当年瞒天过海的事情有多愚蠢。”
初弦在贺清越口中后知后觉地得知内情,当时第一反应——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母亲。
荒谬念头一闪而过是更加沉重深刻的无奈,她伸手挥散随风飘过来的白色烟雾,应嘉涵吐息空档中瞥她一眼,抬手在灭烟器里碾了几道。
“嘉涵。”她看着他眼睛,轻声说:“但这些事情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而且事到如今,再去纠结对错显然没有意义。”
应嘉涵不明白世界上竟然会有她这样的人,不计较、不内耗,甚至不回望过去,她就像极有原则按部就班的指针,有条不紊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
他哽着声音,把脸埋在张开的双手,掌心用力地搓揉一把,声音闷闷地透出指缝:“葬礼上,我以为你会来。”
初弦闻言一愣。
他偏过脸,前额抵着硬质方向盘,自嘲地笑了一声:“但我直到两年后才见到你。”
应嘉涵自知在应家的地位很尴尬,虽然是名正言顺的二少爷,大伯一家也对他视如己出,但爷爷奶奶和他感情很淡,父亲更是在常年避而不见。
占据了血缘关系另一栏的母亲,她好像在儿子出生后了悟她在这场三人游戏中是永远的输家,连带着也恨上了当年还那么小的他。
他一直不明白,直到发现那些寄不出也收不到的信。
应华年写:爱女初弦、我儿初弦。他于瞬间明白,应华年望向他目光中的欲言又止,究竟是从何而来。
毋需借助家中权势,他要在偌大南城找一个人并不困难。他听见有人骂她私生女,骂她是没爹的野种,应嘉涵诧异她十足冷静的态度,她走后,应嘉涵找了根趁手的棍子,结结实实把那群小鬼揍了一通。
但是这些陈年旧事,实在没必要让她知道了。应嘉涵不想邀功,也不想让她欠什么人情。
他和应如斐差了十岁,这位应家大小姐从来面无表情,和他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几句话。他偶尔会想,如果那个女孩子是他姐姐,或许会愿意跟他讲一讲他弄不懂的题,而不是像应如斐那样露出“白痴”的表情。因为初弦成绩真的很好,脾气也很好。
可他们之间的弯绕实在太多,血缘是最稀薄最肮脏的纽带,他无法心安理得地唤一声“姐姐”,尽管他也渴望她温柔包容的笑容。
初弦耐心地听着,他们都是被命运毫不留情推着往前走的人,但正如她所说,她不打算接受应家给予的一切,这一切也包括了他。
有关这一点,应嘉涵觉得她真是像极了应家人,骨子里一样血冷。
应嘉涵半垂眸光,眉心紧紧压着无可奈何。初弦犹豫片刻,几秒钟踌躇后,她的手指最终没落到他肩上。
“我很高兴你愿意对我说这些,如果你可以接受,我们会成为朋友。嘉涵,我得回去了,你晚上开车小心。”
她再推车门,这次畅通无阻。
初弦解锁房门,初初循着熟悉脚步声蹲在门垫上,她蹲身与小猫打了招呼,初初湿漉漉的鼻头在她掌心里蹭了蹭。
她摘了腕表搁在柔软绒布,没记起给手机充电,路过客厅茶几时发现叠放的iPad亮着屏,她扫一眼,顿时定住脚步。
手机和平板共用账号,黄立勇打不通的来电挤挤挨挨地显示在未解锁的屏幕框里,她划开解锁,看见十几通未接来电,间隔几条言简意赅的短信:初初,急事!速回电。
她的手机款式很旧,就算现在插上充电器也得缓好一会儿,平板一直连着家中WiFi,她回拨给黄立勇。
“......好,好,我知道了,别着急,我现在赶过去。”
通话时间三十来秒,初弦深吸一口气,换了一个容量大的托特包,茶色收纳篮里摸出装有身份证件的卡包,她环视一圈,家里有自动出粮机和自动饮水器,自动猫砂盆她刚换过,初初独自生活两天没问题。
初弦没有深夜开长途的经验,但眼下时间紧迫,她来不及多想,握了钥匙匆匆下楼。
结果很意外,应嘉涵那辆价格和性能同样嚣张的银色帕拉梅拉仍然停在原地,他倚着路灯,一只手夹烟,另只手漫不经心地刷过手机。
初弦把车钥匙往包包一掖,上前问他:“你今晚方便吗?可以请你送我去一个地方吗?”
应嘉涵立即把烟熄了,借着路灯看清她面上急色:“没问题,走。”
初弦把地址告诉他,他设置导航时眸露微诧:“快得话三小时能到,发生了什么?”
“家里弟弟出了意外。”
副驾门自动上扬,她敛压裙摆坐正,背脊绷得稍紧,静了静,还是问他:“车上有充电器吗?我手机没电了。”
应嘉涵把白色端口递给她,初弦连上手机,一呼气顿觉胸口酸疼。
车子飞驰而出,上国道后路灯渐无,他沉默地远近光切换,刚开出四十多分钟,在初弦手机拥有百分之十几多电量的时候,突如其来的落了一场瓢泼豪雨。
雨刮器左右作用,初弦在不停砸落的雨珠中打开手机微信,贺清越在两小时多前问她吃上饭没了,晚上不忙了能不能打通视频。
初弦手指悬在对话框,久久,却没敲下任何一个字。
她单手撑住前额,将屏幕光调到最暗,划到谭嘉雅微信,给她说自己已经在路上了。
小杰学校组织仰光镇三日游,结果回程大巴却出了车祸,家长群炸开了锅,人人都在问自家孩子情况如何。
黄立勇和谭嘉雅早她一步驱车前往,如今等在医院手术室门外。应嘉涵一听缘由,一脚油门踩到红线,在初弦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说别担心,我一年要请交管局这个数。
路程硬生生被他压缩到两个小时,初弦扶着车门,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歉意:“嘉涵,今晚真的麻烦你。你......”
应嘉涵打断她:“不用说客气话。你快进医院吧,别管我。”
初弦咬了咬唇,不再推辞,转身快步挤入电梯。
急诊室人满为患,多是成双结对的夫妻,他们有的揪着护士询问,有的靠着墙面捂脸低泣。初弦视线急扫,没在人群中发现黄立勇夫妇,反倒是小汀眼尖,垫脚挥手喊她:“姐姐!这边!”
初弦唇角抿得很紧,她几乎没吃晚饭,外加几小时精神高度紧张,此刻一看见黄立勇夫妇,几乎是下意识地怔松一口气。
“小杰怎么样?”她忙问。
谭嘉雅边抹眼泪边摇头:“三十几个孩子,实在是太混乱了,我们没等到人。”
大家人生地不熟,想通融关系也使不上劲儿,初弦咬咬牙,要拿手机联系许教授,但伸手上下一找——
手机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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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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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初弦再想起来,那实在是提心吊胆、兵荒马乱的一夜。
好在老天保佑,小杰有惊无险,脸颊和后脑蹭破了皮、左膝弯剜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右臂轻微骨折,除此之外精神满满、活蹦乱跳。听说这孩子在翻车时不顾个人安危,匍匐着扭进侧翻车厢,手脚并用地拖出两个昏迷同学。
现下其中一位家长正对小杰声泪俱下地道谢,初弦伸手用力撑住面容年轻却双目红肿的母亲,将刚刚接过的温水递进她手心。
她话语里有种莫名令人安定的力量:“一定会没事的,你要相信当代的医学技术。”
那位家长虚弱无力地说了声谢谢,她眼底蓄满泪水,原地机械性地踱了好几步,眼见手术室出来一位医生,惶急惶忙地奔上前询问。
初弦沉沉叹息,近乎脱力地仰倒在长廊一侧的银色金属双人椅,小杰额前贴着白色纱布,右胳膊吊着固定绷带,他仔细盯着初弦好一会儿,小孩儿心思敏感,他说不出来初弦哪里奇怪,但直觉她很不好。
小杰返身,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接了半杯热水,一次性纸杯被热气浸得湿软,他把水给初弦,空出的手指握住她,轻声道:“姐姐好像很累,是我的缘故吗?”
初弦与他四目相对,随手将纸杯一搁,抬手把半大高的小孩儿往自己怀里揽,劫后余生地扯出个没有信服力的笑:“姐姐没事。你就是我们家的小英雄,小英雄想要什么奖励?姐姐一定满足你。”
小孩儿其实困得七晕八转,他爬上椅子,乖巧地依偎着初弦肩前,他想了想,瓮声瓮气地说:“我想要姐姐陪着我,这会是很过分的要求吗?”
她保证:“绝对不会。”
说了没两句话,握着手机的黄立勇拨开人群,尽管中年人的身形已经略微走形,但仗着高个头一眼定位了初弦,他三两步迈过来,呼呼生风。
“姐姐你电话打不通?”
初弦脸上有难以掩饰的疲累困顿,医院永远明亮的白炽灯映在眼底,她迎着黄立勇焦急目光点了点头:“手机丢了。”
她有些头疼,自诩不是粗心大意的人,但就在和护士询问情况的十几分钟里,用手机压着的宣传手册离奇消失。
现代人吃穿住行一律离不开电子设备,她这手机一丢,要紧事联系不上不说,手机里丢失的储存数据,足够她烦恼。
黄立勇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宽厚手掌反扣着手机,别有用心地捂住了听筒的位置,压着喉底声音问她:“贺总的电话,问我你在哪......初初,能不能说?”
初弦微微苦笑:“没什么不能说的,叔叔电话给我吧,我来解释。”
黄立勇不知道初弦和贺清越发生了什么,这孩子一直是报喜不报忧的性格,如果感情出了问题,想必也是锯嘴葫芦,轻易不吐露半个字。
原本要给她递手机的动作却慢吞吞地收回来,黄立勇关心则乱,不放心地又问:“真的没事?要不叔叔替你回绝了。”
他们家势微,帮不到初弦什么,但如果她想要及时止损,外头所有风波还是有能力替她扛下来。
初弦读懂他眼里的担心,郑重其事地点头。
黄立勇紧紧握过的手机背板发烫,初弦瞥一眼通话时长,那端没有人声,却不安静。
她出了空气凝固滞涩的急诊大厅,漆黑半空悬挂一轮不够皎洁的下弦月,斜飞的雨雾如细针游走四肢百骸,她品出不属于五月夜晚的料峭冷冽。
“是我。”
电话自黄立勇匆匆撂下句“你稍等”,再到初弦这堪称紧绷僵硬的两个字,中间生生挨过三分钟十七秒。
她无法得知这两百多秒的时间内他想了什么,但贺清越下一句话锁定了她的所有疑惑。
他说,初弦,你往后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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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清越的车几乎与应嘉涵前后脚。
初弦被带走的消息是许教授给的,她往仰光镇来的消息是应嘉涵传的。
他要知道她不在身边的所有情况自有人鞍前马后,其中包括那一份本不该被公开的室内监控,于是在播放结束的最后一秒,他半道截车,往以中世纪教堂闻名的仰光镇疾驰而来。
黑色库里南风尘仆仆地停在身后,他身上单一件质地上乘的白衬衫,下摆妥帖地束进logo低调的纯黑皮带,灯光斜着落下来,他半边身映着昏暖的光,眼睫略微下垂,显出漫不经心的清绝冷淡。
初弦有瞬间恍神,一时心乔意怯,捏着手机的右手无力地下滑到腿侧,他眼风一动,顺着她这个动作简洁明了地挂断通话。
他背手掌开车门,手机抛进去,旋即俯身弯腰,从车厢翻出什么。
初弦一动不动,冷风刮得她全身筋骨淋漓的痛,但此刻什么也说不出。
当时她孤身面对千夫所指,弱听的左耳却一字不落地听进那些不堪入耳的骂名,她强撑到习惯以至于仿佛融于骨血的镇定冷静,此刻全面崩盘。
她原本,是真的,不怎么想哭。
太小的年纪哭过太多次,知道眼泪和心碎也无法挽回什么。往后的日子遇到再大苦难也不过乐观地笑一笑,她想命运总有一天会嘉奖她面对苦痛的态度。
然后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刻与他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