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从灰蒙蒙的天收回,倾身捋平盖在她双膝微微下滑的手工针织毯,手指随着她刚蹙过的眉落在耳畔:“别皱眉——晚上想吃什么?嗯?”
初弦睁着惺忪睡眼,有种不知今朝的混沌感,她抓住贺清越腕骨摇头,轻声说:“现在几点钟了?”
他掰正她手腕,那枚满天星闪闪熠熠,指针横劈罗马数字8。
初弦愣了会儿,双眼仍时懵的,水雾朦胧。
“都这个点了......怎么不叫醒我?”
他笑着揉揉她的脸:“这不是没舍得?既然醒了就回家吧,我让自在居送餐。”
密码她没改动,依旧是那串耳提面命的985211,防盗门一开,初初翻着肚皮在玄关处撒娇,小猫不认生,自顾自翻过身嗅嗅他裤腿味道,“啪”的一声又原地躺倒。
她这时才总算回了点儿精神气,微微鼓着两颊,半扯嘴角:“初初和你感情真是好。”
他抱起小猫又放下,等了她一天的寻常白衬衫打了摆,初弦凝了一小会儿,忽然伸手去捏了两下,说:“等会儿我给你把衬衫熨了吧。”她家里倒是有熨衣服的机器。
贺清越咂摸一圈她的话,她神情认真,不存在开玩笑的意思。他就声东击西地点头,唇边噙一抹玩味:“也不是不行。就是我脱给你,我穿什么呢?”
他说得慢条斯理,配合似地装模作样环扫一圈,在她眉心再次聚敛时单手撑住她身后墙面,手指边缘划过做旧金属画框。
后现代主义的人物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啊,我是不是可以把你的请求错认为,你希望在属于你的地方留下一些有关我的痕迹?”
他用了调.情的口吻,浮浪语调却带了一分沉哑的笑,往常她会从雪白脖颈红到耳后,但屡战屡败的初弦已经积累部分经验,她不惊慌,只是用软软小小的手乎在他侧身腰肌拍了下,示意他让开。
贺清越不为所动,反而握住她腕骨心猿意马地往下两寸,几秒钟后,如愿以偿地看着暌违多日的绯红飒飒踏踏地漫到耳后。
初弦瞪着眼和他对峙,后者仍是那副懒筋懒骨,掌在墙面的手贴上她后腰,她栽进他怀里,咕哝着句什么。
脾气太好的小姑娘连骂人都不会,他很好心地双手捞过她,抱小孩似的。
他就着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姿势,修长五指扣着她双手横到头上,将人亲到呼吸急促,眼睫蒙潮。
如果不是自在居彬彬有礼的门铃,初弦预感今夜很难收场。
面对面前几盘精心装点的冷餐,她也不知打哪来的念头,心想贺清越总不是那种会做到最后的人吧。
他们毕竟什么关系都没有呢。
银叉扎向鲜嫩饱满的西蓝花,初弦在哗哗不绝的水流声听见他略微模糊冷淡的声音。
“初弦。”
“嗯?”
餐厅与厨间相连,做半开放式。此刻他背对着初弦,站在洗手台前拨浓银色水龙头,壁灯投落的光线溶溶,他站在这片温润似玉的光里,显出清峻孤挺的风雪况味。
这种感觉很熟悉。就是初弦第一次在在终南别馆见到他的念头。
他言谈自若地洗净一个宝蓝色冻琉璃宽口杯,倒扣在洁白瓷面滤水。手指抹干水珠后不急不缓地挽了两道衬衫袖口,他一只手撑着瓷台边缘,半侧着身。
“之前问你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
她没回头,乍然疑问下不得章法,柔着尾音又是一声问询似的“嗯?”
“和我在一起的事。”
安静下来的房间落针可闻,她依旧没回头,手中叉子却哐当落在桌面。
他走过来,捡起从桌沿滚到地上的叉子,又返回洗手台,重新拨开水流。
“我以为你会给我点时间。”
他没什么情绪地应:“之前确实这么想的。”
“所以你改主意了?”
“对,我改主意了。”
“方便问原因?”
“方便。”
他走回来。贺清越个子高,哪怕蹲在她身侧压迫感依旧很强,她轻轻眨了下眼移开视线,看见他被光影勾勒得更加冷峻锋利的侧脸,他微微仰起头看她,眸光里有一点点笑意。
他捧起她的手,柔软冰凉的唇在手背印下一个点到即止的亲吻。
“因为想有名有份。因为想被别人提起时会说,我是初弦男朋友。想被你认可。想名正言顺、理直气壮陪你过任何节日。想在你伤心委屈时替你出头安慰你——”
很多理由,够不够呢?
实在是他预期外的告白,但人生总是如此不如意。没有盛大璀璨的烟火,没有万人空巷的浪漫,也没有不打烊的夜场游乐园。
眼前只有一枚握在手心里的银叉,和身后汩汩不停的水流。
初弦艰涩地问:“为什么是我呢?”
他想了一想:“很久以前,管麒鑫曾对我说过一些废话。管麒鑫你还记得吗?”
记得。小寒那日,贺清越“顺路”送她的半程上曾被他意外拦下。
“他说,如果我遇不上那个人,那就当做她不存在,她不会来。”
但他比很多人幸运,因为他遇见了。
“你看,你存在本身的意义,从不是谁的污点或耻辱。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爱你,仅仅因为你是你而已。没有任何先决条件,没有任何必须要达成的任务,很多事本来就说不清楚。”
“如果你要问我,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大概是伦敦那晚,你在看月亮,而我在看你。”他顿一顿,在她温静目光里笑了下:“但如果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
“我想,因为你是你,所以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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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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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和贺清越确认关系的日子和从前没有太大的区别。
...嗯,其实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
比如说这个人热爱向全世界介绍他的小女朋友,一日三餐准时准点上线问候初弦吃饭了没,如果得到她“暂时还没”的答复,那么在接下来的四十分钟以内将会看见一辆极其骚包豪奢的古斯特停在胡同巷口,许教授会捧着保温杯满脸欣羡地看着初弦被他含笑春风地接走。
又比如他遇上急事要走国外一趟,会缠缠绵绵地诱哄初弦开他那辆售价惊人的古斯特送他到机场,然后埋首在她颈窝絮絮叨叨念着“要等我回来”、“要好好吃饭”、“我不在的时候受委屈要告诉我”。
初弦就很好脾气地问:“嗯,那受委屈了你该怎么办呢?连夜飞回国吗?等你回来我差不多也能自己解决了吧。”
“自己解决”四个字对贺清越的敏感程度百试百灵,他直起身,镜片后向来寡冷的眼眸逼视她:“不行,你要找程润。”
“好好好。”
初弦无奈举双手投降,顺势往他腕表瞥一眼,登机时间迫在眉睫,这人还在这儿跟她耍赖。
“落地了再和我说吧。”
她手指拂过银杏领带夹,小小声地嘀咕了句“怎么喜欢银杏呢......”
他没听清,往她前额吻一下,意犹未尽地,又沿着唇角细细啄吻。她被他亲得无奈往后倚,伸手在他肩前推了两下说:“真的该走了哦。”
他家小姑娘都这样赶他了,他还能说什么呢。贺清越俯身温柔地蹭了蹭她小巧鼻尖:“会想你的。24小时,1440分钟,5184000秒。无时无刻,都会想你。”他就着这个姿势,微微侧过脸去吻她。
其实更肉麻浮夸的情话她不是没听过,他这人看着清冷孤高,应该和“恋爱脑”一类的词语绝缘,但真恋爱了他是真公开,真缠乎,确实恨不得一整天都黏在她身边当个大号挂件。
初弦安静攥着贺清越塞到她手心里的车钥匙,钥匙圈被他挂了一个不知打哪儿淘来的小铃铛,一碰就丁零当啷地晃。
至于那铃铛的样式很眼熟,和终南别馆那枚别无二致。
古斯特的驾驶体验和自己那辆小二手完全是云泥之别,初弦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把车暂时停在小区楼下。
两天后,她就发现小区物业群里有人拍了古斯特那极其嚣张的连号车牌,惊恐地问:“啊?啊?啊?这是哪位大佬的车啊???”
——然后她发现和以前生活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初弦朋友很少,私生活更是寡淡无味,平时雷打不动的三点一线,如今不再按时按点去医院探望老爷子后更是缩减到了两点一线。
但就这么奇怪,她在研究院附近总能遇见千奇百怪的人,有时候是程润,有时候是管麒鑫,有时候是更多叫不上名字也不认识的人。
那种视线没多大恶意,单纯的好奇占了大多数。主要是因为先前贺清越掀起来的动静太大,先是雷厉风行地和应家斩断各项合作,接着又手起刀落地收拾了应二太太。他这一番连消带打,应家伤筋动骨倒不至于,侮辱性却极大。
——贺、应两家算世交吧?俩老爷子几十年交情,如何能容小贺总一意孤行?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说是为了个女孩,应家早年不干人事,欺负人好好一姑娘。
——胡扯吧,你说别人我信,贺清越?怎么可能。他能像那种人?
程润默默听了一耳,拧开保温杯喝红酒,心里腹诽:他不光像,他还是呢,那个死恋爱脑。
谁都想细究个中缘由。
程润深知这事儿不好捅出去,不然对初弦名声有损。用他的话来说,小初妹妹前半生已经很不容易了,下半辈子别把她卷入任何牛鬼蛇神的揣测里。
他有心圆融场面,却也牵扯出故事中唯一的女主角。彼时众人才知,原来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至于红颜的身份,倒是出乎意料的干净。一介无亲无故的孤女,能查到的资料不外乎是南城大学公开可阅的优秀毕业生,毕业直接招揽进古汉语研究院,是国家重金培养的人才。
和初弦共事过的乔微笑得意味深长:贺总终于追上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然后舆情无可避免地跑偏:还是贺清越亲自追的人呢?
看来,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浪子回头,竟然一语成谶。
不过也有些不好听的声音,程润这时不紧不慢地出来招呼:小初老师是许教授的亲传学生,许教授和贺家老太太那是什么关系?你们去查一查吧。
于是那些不中听的声音跟着烟消云散。
身处风暴中心的初弦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只是好奇最近研究院怎么来了那么多人。她一尴尬二回熟,不多久便落落大方地给他们泡一杯茶顺便介绍古汉语发展历史。
得,这下看热闹的服气了。原来真是清白干净的好女孩,就说她开的那辆小破车吧,现在搁二手市场卖不到八万元。能开这种车的女孩子,她能是贪图贺家富贵的人吗?
必然不能。
初弦听到这儿时暗自失笑,还好他们没看见那古斯特,不然又得传出什么样的风言风语。
日子过得平淡无味,程润在头半个月来得很勤,没事儿撺上许教授和另外两个师妹一车子热热闹闹地开到自在居吃完饭,完事儿再挨个儿给人送回家。
他也算忙人,但上回被贺清越耳提面命地骂过后,竟然心甘情愿地当个尾随保镖,生怕应家那边有什么手段。
初弦心想法治社会,倒也不至于看顾得那么紧。但贺清越算是一朝被蛇咬,如果不是公事在身恨不得干脆不放人,他离开前言之凿凿说自己不会耽搁太久,但他要去做什么,初弦拿不准也没问,他从前就一直挺忙的,恋爱谈得见缝插针。
语音视频打得很勤,而且基本能掐准和南城之间的时差,好几次过后,初弦纳闷地问他是不是给装监控器了,怎么次次都能挑中她的休息时间。
贺清越笑得意味深长:“因为什么时候都在想你。”
在他屡试不爽的情话攻击下,初弦暂时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她开外放,手里擦拭一尘不染的流理台,水流声汩汩作响,她走过来走过去,小小的屏幕框不进身影。
她这边太阳刚沉落地平线,那边夜色稠浓月亮高悬。
初弦依旧话不多,大多数长达几小时的通话时间基本是各做各的。他检阅合同邮件,她做工作收尾或古文翻译,手机静静地放在一旁,偶尔想起来便问一声对方名字。
对此,贺清越严肃总结:尽早结束网恋。
她顾及贺清越的休息时间,早早窝上了床,洗尽铅华的小半张脸埋进柔软的轻薄羽毛被,眼尾勾弄一点儿不是很盛的笑容,轻着声音问他:“困了,睡觉好不好呀?”
贺清越无端端地捏了两下喉结。
“差不多了——忙完这两天就回去。”
他说什么她都乐于点头,很乖的,黑曜石似的杏眼弯了又弯,不过他说再多胡七八糟的话,她也很耐心地听,很好性儿的点头。
“哦对了,我明天下班,打算去望园看一下爷爷。”
尽管初弦对应家人做过的事情感到不齿,但爷爷毕竟老了,现在又病重,她没道理不去探望一眼。
贺清越沉默半晌。无论出于哪种方面,他都不大愿意初弦独自和应家打交道,那日不欢而散后,初弦在他的介绍下请了一位律师,替她处理老爷子留下来的不动产。
她说不要,是真的不要。
终南别馆也好,望园也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要不要找人陪你?”
初弦眨眨眼,困意上涌,眼神千丝万缕的迷糊,和他说话的嗓音也软得一塌糊涂:“不用啦,我自己能处理。别担心,现在是所向无敌的初弦,没什么可以伤害到的初弦。”
“那好。”贺清越无奈失笑:“有什么事你打电话给我,不许介意时差。”
初弦软软地嗯,想了几秒,忽然凑近话筒,用她那把贺清越抵抗能力基本为零的嗓音说:“早点回来吧,我也很想你。”
.
初弦计划提前收工,打算赶在周五晚高峰之前驶出水泄不通的二环路。
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她刚把一应杂物收拢进挎包,准备把茶杯洗净后离开时,师妹其一从屏风后面探头探脑地说:“初初姐,有人找。”
初弦一愣,心底拿不定会有什么人在这个节骨眼找她。
她把背包重新挂回桌角,应了声“就来”。
入夏后天暗得慢,她踩着一束斜支长影,意外在白玉石桌看见一道熟悉背影。
“钟医生?”她走过去,惑然地问:“是你找我吗?”
钟立谦转身时把手机往口袋深处退了一寸,他逆着身后云蒸霞蔚的晚霞,唇边牵出一个看不出距离生疏的笑容:“对。之前我还欠你一顿饭,你今天方便吗?”
初弦一时哑然。
她和他无疾而终的故事,想起来,竟然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了。
初弦下意识推拒,但他那双一向温润如玉的眼直直地迎上,不给任何值得信服或不信服的理由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