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猎的山风将李澹高高束起的长发吹得凌乱,暗夜中那双浅色的眼瞳闪烁着吊诡的光芒。
他的执念太深太重,仿佛将心魂都牵挂于她的身上。
崔琤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李澹的情绪,她下意识地错开了他的视线。
他哑声说道:“别怕,令令。”
李澹话音刚落,轰隆的雷声便响彻云霄,数道闪电将幽黑的夜空照成深紫色。
他抱着她边快步前行,边安抚地掩住了她的耳朵。
在他们踏入那处隐秘山洞的瞬间,暴雨倾泻而下。
雨幕将天地笼罩于水雾中,苍青色的群山被雷光照亮,发出迅猛的吼叫声。
前世崔琤困守深宫十年,未曾到过山野,也未曾见过天地,没想到的是今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竟是在如此场合。
但熟悉的寒意已然再度袭来,她蜷起的手指松开,险些连怀中的小猫都要抱不住。
头颅里似是被埋了一根长针,让她的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
李澹点亮火折子,将披风铺在地上,然后脱下外衣将她抱在怀里。
“先别睡过去,令令。”他拍了拍崔琤的脸庞轻声说道。
她的脸颊泛着潮红,眉头痛苦地颦蹙了起来。
“可是我好疼啊……”崔琤小声地说道。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像一根软刺狠狠地扎进李澹的心里。
她从不在他面前展露出自己的委屈和软弱,可她明明也只是一个孱弱的姑娘。
那双柔软的小手拉住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庞,试图从他的身上汲取热意。
他没再阻止她睡过去,没过多久崔琤就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李澹小心地解开她的领口,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能够睡得更舒服些。
听到下属说崔琤出事时,他刚刚赶回上林苑。
李澹没休歇片刻便直接闯进了密林中,纵观前世今生他都没有这般疯狂过。
直到将她抱在怀里,他才放下心。
李澹甚至没去想如果她出事,他该怎么办。
他的这条命都系在她的身上,长久以来偏执的欲念化作强烈的保护欲,让他一刻也不愿离开她的身旁。
实际上他心中清楚崔琤不需要他,是他在渴求着崔琤需要自己。
山洞外风雨如晦,他知道这样的山雨最易引发山洪,即便是禁军也不敢深入。
但山洞中却宁静祥和,他抱着崔琤和崔琤怀里的小猫,纷乱的思绪最终平复。
李澹半分倦意也没有,他取出一个瓷瓶,轻柔地将药膏涂抹在她的伤处。
姑娘连包扎都不会,瓷白的掌心渗出血来,看着有些骇人。
他仔细地为她处理好所有的伤处,而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夜半的时候暴雨加剧,惊雷将崔琤从梦魇里惊醒。
她还发着热,迷迷糊糊地将头埋在他的肩窝。
“郎君,好难受……”
少女的声音甜软黏腻,又惹人生怜。
片刻后他才发觉她并没有苏醒,而是又开始在梦中说胡话。
李澹知道她很少梦呓,只有在生病时才会偶尔吐露出些许的心迹。
他用手掌抚摸着她的脊背,轻声地说道:“很快就会好了,令令。”
下一刻崔琤好像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呀?我都变得端庄娴静了,你为什么还不喜欢我呀?”
他的心中猛然一阵悸痛,像是被一把利剑狠狠穿过。
“喜欢你的,只喜欢你。”他压低声音在她耳侧轻声说道,“什么样的令令,我都喜欢。”
听了这话,她又安静了下来。
李澹察觉到肩头有些湿意,他神情微动,却只是摸了摸崔琤的头发。
他不知她做了什么梦,肩头逐渐耸动起来,在梦里哭得更加厉害。
滚烫的眼泪浸湿了他的里衣,让他的肩头生出一种被灼烧的痛感。
“可是你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要杀我呢……”
她的声音含混不清,可在死寂的山洞中格外明晰。
令令在说什么?
李澹的瞳孔紧缩,他将崔琤扶抱起来,一边抚摸着她的脊背,一边擦拭着她的眼泪。
“醒醒,令令。”他轻轻摇了摇她,“你做噩梦了。”
抬起崔琤下颌的瞬间,她的眼睛倏然变得清明起来。
那带着冷意的目光直直地告诉他,她方才是在试探他而已。
李澹垂下眼帘,心中震动,他竭力地克制住神情,轻柔地低声说道:“二妹妹方才是将我当做旁人了吗?”
他的气势在这一刻终于弱了下来。
就像个真正的青年人,明明心中受伤,却连狠心质问爱人都不肯。
“没有,”崔琤放松少许,她继续趴回了他的肩头,“方才是做了个梦。”
她的额头和脸颊依然滚烫,李澹冰凉的脖颈都被她贴得温热起来。
她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轻松,兴许是她太疑心了,世间怎会有这样巧的事呢?
况且若是李澹真的回来,他怎么可能不顾一切地来救自己?
他不会关心她在暴雨中走失,他只会想今夜暴雨她嫡姐能不能睡得安稳。
就在崔琤快要再次睡过去的时候,她听见李澹轻声说道:“倘若我说今生我只爱过你,二妹妹会相信吗?”
他说这话时就像个毛头小子,声音里带着些颤意,像是在乞求她看看他的心。
李澹继续说道:“先前是我太过浅薄,满脑子只想着俗事,没有照顾到二妹妹的心意。”
“被二妹妹讨厌,也使我咎由自取。”
李澹垂下的睫羽轻颤。
“但是我待二妹妹的心从未改变。”他低声说道,“自始至终,我只爱过你。”
崔琤愣了愣,她抬头看向他的眼睛,终于是陷入了迷惘。
难道她并非是回到了过去,而是回到了一个与过去相似、但又不一样的时空?
李澹的眼眸澄净透彻,在火折子微光的照耀下,泛着浅金色的光辉。
他的目光转动时,会让人想起游走的金凤。
可现在这双眼睛却只是凝视着自己。
崔琤按捺不住地伸出手,碰了一下他的眼尾,那里竟是湿润的。
她大喘着气,嗓音沙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二哥。”
崔琤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摇着头想要站起身。
但脚踝受了伤,她还没能站起就又倒在了李澹的怀中。
“我不是你梦里的人,令令。”他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按揉着她的踝骨。
李澹轻声说道:“从太子的选妃宴开始,你就突然开始讨厌我,是不是也是因为那个梦?”
他倏然看向她,好像为她这些天的推拒和冷漠找到了答案。
“我不知道你梦见了什么,”他的脸上重新有了色彩,“但是令令,我不是你梦里的那个人。”
李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说道:“我和他是不一样的。”
崔琤眨了眨眼睛,她突然想起类似的话她也向前世的李澹说过。
“你冷静些,二哥。”
暴雨仍然在一刻不停地下着,凛冽的冷风呼啸着穿过山林。
“我没有将你当做他,”她微微扬起唇角,“我只是……有些累了。”
崔琤柔声道:“二哥,你知道吗?”
“没有人能追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那么久的,我也会累,也会难过。”她哑声道,“我不想再爱你了,就只是这样。”
那一刻她的眼睛里闪着与他类似的红光。
他们同床异梦多年,但到底做了十年夫妻,默契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看着崔琤与他相似至极的神情,李澹又忆起了那种摧心剖肝的疼痛。
他再也不能失去她了。
也再也无法忍受她会因他而痛苦这件事。
“别哭,令令。”李澹有些无措地抱紧她,后悔自己方才的言辞。
崔琤却突然挣开了他的怀抱,她熟稔地抽出他腰间的短匕。
刀刃出鞘的尖锐声响在空旷的山洞中格外刺耳,李澹直接便扣住了她的手腕。
短匕掉在厚厚的披风上,没发出多余的声响。
她攀附上他的脖颈,朱唇贴在他的耳侧轻声说道:“二哥,我只是想说你下次再想杀我的时候,能不能利落些?”
崔琤深吸了一口气,“别那样慢慢地逼我,好吗?”
前世没有来得及掉下的眼泪顺着她的脸庞,轻轻地往下滚落。
第18章 第十八章
两人的身躯紧紧地贴在一起,崔琤几乎能感觉到李澹的心跳。
悠悠的冷香浮动在她的鼻间,将她的思绪带回到过去。
强烈的疲惫感迅速袭来,让她一下子就没了气力软倒在李澹的怀里。
“二哥,我累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真的很累。”
她的思绪很乱很乱,仿佛分不清前世与今生。
李澹的眼睛泛起红,他捧起崔琤的脸,面对面地看向她。
“我知道,令令。”他按捺住情绪,克制地说道,“我都知道的。”
前世崔琤死后的十年里,他苟延残喘地活在世间,翻遍了她的脉案和日录。
她写了整整十年的日录,用笔墨记下自己一生的故事。
他正是在她的日录中看见她是如何一点点地走向死亡,李澹毫不怀疑即便她那日没有落水,她也活不过那一年。
她的心早都已经死了,再珍贵的药材再杰出的医官也不过是吊着她的命罢了。
他的姑娘的确是被他所逼死的,但李澹一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
是他从未好好地说过爱,是他让那些误会经久地折磨着崔琤,是他的疏忽酿成了大错。
现今被崔琤点破,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的卑劣。
李澹心中的暗河激烈地涌动着,他极力保持面上的冷静。
幸得上天垂怜,他才得到这重来的机会。
他不能让那个害死崔琤的李澹再出现在她的眼前,他得让她知道这个世界的他和那个李澹不一样。
“睡吧,令令。”他轻声说道,“等你睡醒的时候,一切都会变好。”
李澹喃喃地说道:“我答应你。”
这像是一个珍重的承诺,即便他是用哄孩子一般的口吻说出,但崔琤还是察觉出了他的认真与坚定。
崔琤还处于高热中,意识旋即又变得迷离起来。
再次入梦前她隐约感知到有零碎的吻落在她的额前和脸庞,这样的亲吻不带有半分□□的意味,更像是安抚和慰藉。
山洞外的暴雨逐渐停歇下来,淅淅沥沥地落在山林中,滋养新生的草木和花朵。
天光破晓时分,李澹抱起崔琤走出山洞,朦胧的微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眯起眼睛看向天边,缓缓地抬起手臂挡住那抹熹微的晨光,不许那光惊扰沉眠中的她。
*
崔琤这一觉睡了太久,她醒来时喉间干涩得厉害,浑身睡得酸疼,眼神涣散了许久才凝在一处。
翠微惊叫着将她揽在怀里:“姑娘,您可算醒了!”
年轻的侍女急忙端来一杯温热的茶水,崔琤接过杯盏后便一饮而尽。
喝过茶水后她才发觉自己的口中极是苦涩,就像是在昏睡时有人喂她吃下过一颗药丸。
那药丸在她的喉间慢慢地化掉,才会在这么久以后仍旧苦得厉害。
大抵还有助眠的效果,让她躲过了头痛欲裂的苦楚安然地睡到了病愈。
她又喝了一杯水,才逐渐消解口中残余的苦涩味道。
“我是怎么回来的?”崔琤轻声问道。
她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回到了家中。
“您是被郇王的亲兵送回来的,”翠微低声解释道。
“那日他的亲卫从帝陵回来时横穿了上林苑,刚巧遇见了您。”
她将崔琤稍稍扶起,在她的背后又放了一个软垫,让她能够更加舒服些。
“您发了一整夜的热,御医说可能是魇住了。”翠微抿着唇说道,“公子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先将您带回来。”
崔琤知道,翠微在说这话时略过了许多细节。
她的身子已经比前世好转了太多,却还是是叫人深感忧心。
李澹喂她的药确实让她好好睡了一觉,但落在旁人眼里,兴许是她又从鬼门关走了一趟。
崔琤慢慢地坐起身,好好地活动了一下筋骨。
“那这些天可有发生什么事?”她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伤处已经好转,连痕印都没有留下。
翠微为她披上外衫,“没什么事发生,最大的事就是您的事。”
“那日暴雨只有禁军进入了猎场搜寻,当时便有人推测您可能是到了溪边。”
崔琤垂下眼眸,试探着从床上下来。
翠微小心地搀扶着她:“后来说在下游捞到您的簪子时,端宁公主险些了昏厥过去。”
她将那根银簪取出,放入崔琤的手里。
“好在郇王的消息来得及时。”翠微轻声说道,“奇怪的是,您的那匹马到现今还没有找到。”
崔琤执起银簪仔细地翻看着,她蹙起眉头:“那林中的痕迹可曾有人搜查过?”
翠微答道:“是禁军去查的,并未发现异常。”
崔琤轻叹一声,将银簪放在桌案上。
她在内室里试着走了几步,红肿的脚踝已经消肿,完全看不出那日严重的样子。
崔琤的小脸皱在一起,低声嘟囔道:“今年也不是我的本命年呀,怎么这么倒霉?”
侍女护在她的身旁,听到她这话都笑出了声。
“姑娘果敢勇毅,遇事沉稳。”一名年轻的侍女说道,“有大将风骨。”
另一名侍女反驳道:“姑娘是文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几人在内室闹作一团,直到医官来到后才铱椛静下来。
御医看过后,众人彻底放心下来。
后续又有许多人来探访她,崔琤只将那日发生的事藏在心底,全依着李澹的解释说与旁人听。
实情她只告诉了父亲和兄长,成国公的面色凝重,崔珏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这事太过蹊跷荒谬,也不知什么人会对她一个小姑娘下手。
而李澹也在暗中查访此事,他的手段阴私狠毒,又在刑部和大理寺有着广泛的人脉,没过几日便向崔琤传信来说不必担心。
荷花盛放时,行宫的旅程结束,边将们也回到了驻地。
崔琤在京城过了段悠游的日子,整日不是和端宁公主写信回信,就是和没去行宫的年轻贵女一道出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