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妈妈听见动静,站在门外也不敢进去, 姑娘才吃了药, 听说北家的孩子来了,脸上颜色就不好看, 将人叫进去,又把跟前儿伺候的人都打发了, 不知道屋里说了什么, 只听那孩子在哭,抽抽噎噎地说着认错的话。
“来人。”屋里传来谢妩的声音。
杉妈妈小跑着进来, 瞧一眼身侧跪着的孩子, 肚子里揣测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把他送家去吧, 告诉他祖父, 就说是我说的, 他年纪小, 不是个管事的料子,去书院里念两年学, 等认几个字儿了, 我再使他。”谢妩此言, 已经是委婉的以后再不用这孩子了。
杉妈妈知道主子的规矩,点头应是, 拉起北五味就要出去。
“我不回去……我给姑娘磕头了, 求姑娘发发慈悲, 就饶我这回吧, 我以后,我以后肯定好好听差,我一定好好听差……求求姑娘,别送我回去。”北五味虽年轻,却也是个有担当知对错的性子,他自知是自己的失职,落了人的圈套,害了姑娘,也害了秋虹姐姐,他要留下来恕罪,他得留下来。
“你哭什么!我是打你了还是骂你?叫你家去念书还有错了?”谢妩叱他。
北五味哽住不敢作答,他也知道那天的事情厉害着呢,同着人的面,他是一个字儿也不敢提,要是叫大爷知道了,定是要揭了他的皮。
杉妈妈也道:“傻小子,姑娘叫你去念书,那是为着你好,主子恩典,还不快磕头谢恩。”寻常人哪有这么好的机会啊。
“我不念书,求求姑娘了,把我留下吧。”
“不念书?”谢妩看他一眼,摆了摆手,叫杉妈妈把人带下去,“随他吧,念书也好,不念书也罢,都随他吧。”
杉妈妈为人也是忠厚,并没有领着那孩子回济世堂,而是直接去了北家,同北家老太太说了主子吩咐,教她孙子去侯府学堂念书的事,又赞是他们家的福气,日后孙儿得了状元,老太太也要跟着享福喽。
北家这边自然千恩万谢,识字容易,念书难,乡试会试一层层考上去,他祖父虽有月钱领着,可又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又要给大孙子还那些招猫逗狗的外债,一个月多少银子也不够填的,再想省出闲钱供小的念书,日子可就艰难了。
如今有东家发慈悲,倒是叫她孙子有个好前程。
北家老太太不住地作揖道谢,临回去,杉妈妈将北五味叫到跟前,旁敲侧击的跟他打听因何惹了姑娘生气。
“没什么。”北五味嘴角向下,委屈的快要落泪,也不肯说出内情,杉妈妈笑着打圆场,“这孩子重情义,待了些日子,倒也舍不得。”
谢妩有此安排,一来是为着那孩子着想,一个秋虹已经够她伤心的了,再叫一个垂髫小儿因自己遭难,她实在不忍。二来,也是为着日后打算,那孩子随了他祖父的性子,知恩知义,有此事在先,日后只更多忠心。
她手上能使的人太少了,举步艰难,处处受制于人。倒不如多物色几个好苗子,是念书的人才,日后多一份人情,不是念书的人才,也能得一份忠义。
京都城才遭天灾,城里城外,修缮赈灾的事情忙的谢长逸脚不沾地,那日去韩府接谢妩,还是他忙里偷闲,赶着半夜又被叫去了衙门。
好容易,疏通了六银山往京郊猎场的几处堰塞湖,调京郊卫戍营赴秋波潭清淤。
天子中风在榻,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听到六银山底下的秋波潭里见了现银,特意将他召至榻前,再三叮嘱要把银子给弄出来,又允了他京郊卫戍营与泾川县提督营两处调令。
六银山乃天家圣地,那处的银子自然也是天家的,银子弄出来,也不必入户部,内务府衙门的账房先生就在一旁守着,进了内务府的账,便是进了皇帝自己的口袋。
为这事儿,皇太女去惠芳斋说了两次,叫皇帝气急了拿茶盏砸破了头,连皇太女也不敢多言。
奈何经办此事的谢长逸乃詹事府出身,满朝文武,只当这银子经谢长逸的手,进了皇太女的私库,也不乏有仗义执言上奏书的朝臣。
内阁几个人倒是知道实情,可天家母女的账,谁算得清呢?唯一能从中调和的也只有常君后了,可常君后说是病了,好一阵儿没人见过他老人家的照面了,若不是皇太女每日去中宫请安,他们都要怀疑常君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这都是朕的银子啊,先帝留给朕的。”皇帝躺在病榻上,一页一页翻看着内务府送来的数目,脸上笑意越显,“先帝还在那会儿,就叫蔡华歆给看过,那地底下少说有一百万两的天然银……”
皇帝扭头问身旁的小胡总管:“姑姑你说一百万能修完云中皇陵么?”
“皇陵?”皇陵不是应该再京郊的北山吗?
皇帝道:“朕要陪着先帝与祖父,先帝在那儿,朕就在那儿。”
小胡总管念着常君后的病情,小声提醒道:“陛下,奴婢听人说,帽儿岛的大夫来了,君后至今昏迷不醒,陛下得了空,要不要过中宫……”
“常家的人来作甚!”皇帝突然变脸。
“是宫中御医没有医治的法子,迫不得已,皇太女才叫人请了常家的大夫来。”小胡总管解释道。
皇帝大骂:“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就知道!她叫那老妖婆给蛊惑了,她心里哪里有我这个母亲!她知道她祖母手里有银子有火器,就上赶着去巴结了是吧?孽障!那个不孝的孽障!”
“陛下!”小胡总管拔高了音调,“常君后命在旦夕,若非皇太女当机立断,先是从民间请了大夫,又召常家名医进宫,差一步,君后就没了!”
“……”皇帝怔在那里,张着嘴好一会儿才道,“他怎么可能会没,他得长命百岁,朕是万岁,他就得陪着朕万岁,他会,他会一辈子陪着朕的。”
“哎。”小胡总管失望地摇头。
先帝满怀期待长大的孩子,终究是辜负了先帝与陈君后的托付。
也怪她没有辅佐好明君,叫小主子不识奸佞,误听误信,连亲生儿女也不认了。
是她害了小春天啊,是她啊……
早在陛下第一次沾上那东西的时候,自己就应该告知怡亲王与皇太女的,皇太女多好一孩子,深明大义,行事有度,虽在储君之位,却已初见明君之态,言谈举止,更有先帝年轻时的模样。若是皇太女那时借此坐上了那个位置,如今明君当道,哪里还有什么蝗灾地裂?
怪她,都是怪她一时不忍,都怪她放纵宠溺。
小胡总管擦去眼泪,手指拂过白发,映着身侧的琉璃窗户,她赫然瞧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耄耋老人,佝偻着背,瘦骨嶙峋的站在那儿,孤零零的好不可怜。
她想,人活八十,也够了。
她五岁就给先帝做奴才,同吃同住,一同走南闯北见过寻常人几辈子没见过的世面。也嫁给了这世上最好的小郎君,那是阿哲乌乌部落的珍宝啊,亦是她的珍宝。
她守过寡,也养过外室,一辈子无儿无女,却能守在最心爱的孩子身边,看着她成家立业,看着她跌跌撞撞。
如今,她老了,老喽。
小胡总管默声无言,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走出这间她兢兢业业效力了近乎一个甲子的巨大牢笼。
皇帝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的发疯,大阿膏为她带来了短暂的梦境,却在她沉迷梦境之时吞噬了她的理性与神志。
当值的宫女呆若木头,站在月亭,惠芳斋里不是她的差事,杯子从门框里飞出来,自有管事的追出来收拾。
皇帝骂累了,又嚎啕大哭,她嚷嚷着要找琼玖姑姑,可宫人们四处找了一圈,谁也没瞧见小胡总管的踪迹。
实在没法子,只能求到东宫,偏赶上中宫来消息,说是君后醒了,要见皇太女。
于是乎,这寻人的差事,就落在了崔令辰手里。
“找谁?”
崔世子这些日子一直在中宫守夜,常君后乃是他本家叔叔,于公于私,这差事也得落在他的头上,灵官那假大夫更像是个神棍,一日三碗汤药还不够,晚上又叫道士守在跟前念什么经,叽叽咕咕他也听不懂,就是吵得人睡不好,早起脑袋都是大的。
这会儿又得跑腿儿,崔世子一个懒腰张的比猫长,他坐在椅子上徘徊了会儿,叫人家去取了支百年老参,挤出三分笑脸,乐呵呵的就朝忠勇侯府找有精力的人去了。
“宫里丢了人,你叫我去宫外找?”正是吃饭的时候,谢长逸叫人拿了碗筷,给他盛一碗汤。
“上有所令,底下可不就得跑断腿。”崔令辰笑着从袖子里取出两只竹编的蟋蟀,放在桌上,“来的时候在路边瞧见的稀罕物,也不知道阿妩妹妹喜不喜欢,我阿姐倒是喜欢这些精致的玩意儿。送你借花献佛,小爷准了。”
他想起了什么,又道:“前些日子灵官那小子不是来给阿妩妹妹看病,看出了什么?你别瞧那小孩儿年轻,医术可是了得,有‘药到病除’的美誉。”
谢长逸愁眉不展,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难处与他道:“多亏小神医良方,病是好了大半而,只不过……又添新的埋怨,几日不理人了。”
“啊?”
崔令辰以为谢长逸是在问责,忙解释道:“这也能怪我?上回韩策那事儿,我不跟过去,就是怕她跟我求情,你也是知道的,自李陶陶那会儿,刑部就有严查的规矩,要是咱们自己人,也值得我跑一趟了,可那姓韩的是罪有应得,刑部要查他,我才懒得去给他说情呢。”
“我就躲了一下,那天没同刑部的人一道凑热闹而已,阿妩妹妹也忒小气了,这么丁点儿的事儿,她气不过骂我两句也成,怎么还带找你告状呢?”
崔令辰委屈巴巴,他也有他的道理,谢长逸不喜那个韩策,他是谢长逸的好兄弟,自然要跟谢长逸站在一起。帮韩家小子说情?门儿都没有!
他不在一旁煽风点火,已经是公正善良了。
“告什么状?”谢长逸也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谁骂你了?”
谢妩自从那天醒来,就不跟谢长逸说话,她也不问秋虹的去向,谢长逸想开口,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两个人鸡同鸭讲,后面还是谢长逸觉察到崔令辰说的是什么,追问之下,才明白那日的因果来源。
第56章 056
◎一合一◎
“二姑娘智计百出, 不顾自己安危,也要为那忘恩负义的狼崽子顾虑,姑娘真是好仁义啊。”
谢妩坐在窗前练笔, 谢长逸进来,没头没尾地说了这句。
谢妩提笔的手顿住, 声音也变得颤栗:“谁污蔑我的话, 你也信?”
“哼。”谢长逸嗤声,捡了张椅子坐下, “舍得开口了?”
谢妩没了画画的心思,也跟着坐下, 双手递在书案, 整个人紧绷着,好一会儿才解释道:“我从前答应过他父亲的, 要护他性命……”
“二姑娘把话本子看进了生活, 石头记里的孙绍祖, 恐是没给你教训?”养狼当犬, 也不怕狼大咬人。
“我……”
“叫几个奴才忽悠着分不清谁亲谁近, 你有危险的时候, 她们又在哪里?”这句说的是秋虹,谢妩身边的丫鬟里, 也只有秋虹有大主见, 常在谢妩耳边念几句谢长逸的不是。
“……”
“又不说话了?若不是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事情的前因后果, 你就准备瞒着我了?”谢长逸斥她,“说话啊。”
“说什么?你想听什么?你想听的, 我都说?”谢妩最厌恶他这幅大家长式咄咄逼人的样子, 高高在上, 将把握他人生死的姿态全都写在脸上。
“我还没说你, 你倒先有理了?”谢长逸话没说完,突然被飞来的毛笔砸了下。
笔尖的藤黄站在他的袖口,笔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停在桌脚那口花鸟画缸旁。
谢长逸沉着的脸上勾起一抹笑,然后抬头,平静的看着面前发怒的小丫头,心下暗喜,终于恼了。
“是啊,我有道理!我有一百个道理呢!”谢妩怒吼,话说出口,她自己却先崩溃,眼泪再也忍不住的落了下来,“可我的道理是拿什么换的!你心里不清楚么!”
“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当我不知道?”
“从前是春桃,她救了我,她救了我啊,你却告诉她,有她活着,人要笑我名声有污,那是个傻的,一条白绫宁肯自己死了,也不舍人念我半句闲话,如今,终于轮到秋虹了对吧?”
“谢长逸!你是看不得我身边有一个亲近的人,你要我听话,你要我乖巧,你要我做个没有主见的木偶,你要我孤家寡人,你要我只能依靠你,只能做你的附庸!”
“谢长逸,你说你喜欢我?骗骗外人得了,你该不会把自己也骗了吧?你喜欢我?你喜欢的是我么?你喜欢的是一个听话的木偶,你喜欢的是从前江家那个天真烂漫的江妩!你喜欢的是留在应城那场温暖的美梦!你喜欢的从来都不是我,不是我!”
谢妩声嘶力竭,她仰面痛哭,她再也受不了这场以爱为名的囚禁了。
“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谢长逸眸子垂下,嘴角笑意不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说错了么?”谢妩反问,“你心虚了,你心虚了谢长逸!就像当年杀了春桃那样,你把秋虹也给杀了,哈哈哈……呜呜……”
谢妩笑着笑着,就哭了,她不是不想问秋虹的去处,是不敢问,春桃如此,秋雁也是如此,明明是她的决定,是她自己的问题,可谢长逸根本不听,他将所有的过错全归于旁人,他愤怒的惩戒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个!
“别哭了。”帕子塞在她手里,谢长逸蹲在她身边,与她视线平齐,心平气和,他道,“秋虹没有死,别哭了。过些日子,我就叫她回来见你。”
他起身要走,谢妩突然伸手,抓紧他的衣袖哀求,“谢长逸,你行行好吧,放了我,放了我吧。”她是个鲜活的人啊,她不是个木偶,她会哭会笑,她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他的掌控之内,她做不到。
谢长逸整个人僵在那里,他看着面前这个不省心的小丫头,耳边响起方才她那些撕心裂肺的言语,不喜欢她么?她自认为参透红尘,可殊不知自己亦身在其中。
谢长逸轻轻抚过谢妩的面腮,语气缓缓:“阿妩乖乖,听话也好,不听话也罢,什么样的阿妩,我都喜欢,喜欢得紧。”他突然停顿,语气也变得生冷,“只是你总想往外面跑,朝着我视线之外拼了命的跑,却叫我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他所有的耐心与纵容,也是有限度的。
临走,谢长逸不忘好心提醒:“没人拘着你,只是出了这个门,秋虹能不能回来,也全在于你。”
谢长逸本是抱着和好的态度,来谢妩这里的,他拿韩策说事,还想着叫谢妩先低头认错,他再顺势递个台阶给她,两下和好,还如从前一样,等朝堂的事情平定了,他就跟东宫讨个人情,为她外祖家平反,也叫她江家洗脱罪人的身份。
可她却……
她既然不愿与他论情谊这些,那就耗着吧,他有的是时间,耗到她肯听话,耗到她肯乖乖的,再也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