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开门看看,不在的话,就来敲我家的门。”严冀掏出钥匙,先进屋准备。
祝诀转身开门,屋里很安静,她刚打算关上,里头传来岑檐低沉的声音:“祝诀。”
“嗯?”祝诀吓了一跳,走进房间。
岑檐正蹲在徐阿姨的房间里收拾东西。
“发生什么事了?”
“外婆她不行了,可能撑不过今晚,我妈今晚要守在那儿,我回来帮她收拾东西。”岑檐把行李箱装好,“早上情况太紧急,看你还在睡觉,就没打扰你,连张字条都没来得及留,抱歉,看见家里没人,被吓到了吗?”
岑檐的语气温柔,像冬日落在额头上的一枚雪花,化成暖水。
这个时候了,还在担心自己是不是害怕。
“没事。”祝诀连忙说,“那你外婆她……”
“该来的总会来的,她撑了这么久,其实也很累了。”岑檐低下头,掩住话语间的悲伤。
“你吃过了吗,到严冀家里多少吃一点吧。”
“好。”岑檐给魂不守舍的妈妈买了早餐,劝她吃掉,他又从早上忙到中午,没有吃一点东西,没有喝一口水,身体的确有些吃不消。
“今天出排名了吧。”岑檐拉着行李箱朝外走。
“嗯,你……”祝诀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知道,班级第二,年级第五。”
祝诀猛抬头:“你怎么知道?”
男生没回头:“我高一就知道了。”
严冀简单炒了几个菜,看见岑檐也来了,起身去厨房拿了保温餐盒。
“饭煮多了,给阿姨盛点,你带着走吧。”
“谢谢。”岑檐帮着盛了点菜盖在饭上。
有史以来最安静的一顿饭,岑檐五分钟吃完,拎着饭盒匆忙起身。
“谢谢。”走到门口,岑檐重复,“今晚祝诀也要在你家吃饭了。”
“嗯,我知道。”
祝诀看着岑檐把门关上,饭桌上又重归安静。
“放心吧,岑檐能处理好的。”严冀把红烧肉推到祝诀面前。
岑檐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手术中”急救灯,恍惚了一阵。
他想起高一的冬天,徐稔连续红了三天的眼眶。
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去外公外婆家,徐稔一见到他俩就情绪低落。
徐稔坐在老家平房的门槛子上,岑檐拿着一盘水果坐到旁边。
“听说今天傍晚会下雪。”徐稔塞了一瓣橘子进嘴里。
“嗯,不过,不会下太久的。”岑檐第一次有机会看老家的屋檐,他盯着破旧的墙顶,妈妈好像说明年要修一下,“你,这几天心情不好?”
“我?嗯。”徐稔想了想,觉得这件已经发生的事对岑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祝诀,高三的祝诀一个月前说,外婆去世了。”
岑檐愣住,他转向徐稔:“真的?”
“嗯,你和妈妈处理完丧事,要回家的前一天晚上,她给我发的消息。”
“那你呢?因为在国外没能回来吗?”
徐稔忘了这一茬,险些圆不回来:“嗯,大概是吧,祝诀没说。”
“那外公呢?”
“外公去世得更早,高二开学没多久,就去世了。”
岑檐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迫感,活生生的人就在自己眼前,满脸笑意地拿各种零食来,可你却清楚地知道,他们在哪一天会离开。
傍晚时分,日暮低垂,小雪渐飘。分不清是雨是雪,徐稔伸出手接住,还没等看清,就已经融化在手心里了。
提前知道结局,等待那刻来临之前的每一秒,都是温水煮青蛙,任由水逐渐沸腾,将自己淹没,煮烂。
那种疼痛,是慢性煎熬,失去扑面而来的冲动情绪。
甚至都快忘记,直到那刻突然发生,疼痛感加倍,爬满每一处神经。
那天和徐稔坐在门槛子上,落下的夕阳很红,侵占岑檐的目光。
岑檐再抬头,一晃眼,那抹夕阳已变成面前急救室的红色急救灯。
“其实,你有点在意期末考试成绩的吧?”岑檐又被拉回老家的记忆中,徐稔快把一盘子橘子都吃完,“第一次没拿第一,而且还是第五。”
“有一丝,但也没那么在意。更何况这次拿第一的是祝诀,你的好朋友。”
“你还挺慷慨的,这也能自我安慰?”徐稔笑了。
“只是一次成绩而已,考差一回,也没什么。”
徐稔啧啧几声,突然好奇:“那如果我告诉你,你高三的期末考试,和这次的排名一模一样呢?”
岑檐晃晃脑袋,思绪回到现在。手术还要一会儿,他在医院的电梯间里待着,开点窗户,吹了会儿冷风。
“岑檐?你怎么在这儿?”
岑檐抬头,看清来人的脸。
“是你啊,音乐老师身体又不舒服吗?”
方修时依在窗边的不锈钢扶手上,看样子是忙了好一会儿,忙里偷闲休息一阵子。
“嗯,你呢,今天上午看你没来上课,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
“大家都议论你,说你没拿第一不敢来上学了。对了,你知道你排名了吗?”
岑檐轻笑一声:“知道。”
“大家也就是开开玩笑。”方修时搂住岑檐的肩,才发现他的肩膀异常僵硬,“怎么了?”
“我外婆,熬不过今晚了。”
方修时闻言顿感抱歉,他一时没说话。
但他还觉得奇怪,岑檐这样笃定的语气,毕竟不论情况多么危急,至少也该保留一丝希望,而不是说这种丧气话。
岑檐很平静,除了一直看着手术室的方向,没什么情绪上的波动。
“不会的,会熬过去的。”方修时还是象征性地安慰了一句。
岑檐没再搭话,他早已知道结果。
说不上来的滋味,如果自己不知道手术结果,心里还能残存一点希望,而不是坐在这里麻木地等待最后通牒下达。
妈妈终于办好医院的所有手续,找到岑檐,方修时“噌”地站直身体,道一声“阿姨好”。
“这位是......”
“妈,他叫方修时,我们班同学。”
“哦哦,你好你好。”
三人挨着坐在手术室外面,妈妈累得倚在墙边睡着了,岑檐脱下自己的棉衣,披在妈妈身上。
岑檐不知道还要等多久,转头问方修时:“你怎么不去陪音乐老师?”
“我爸在呢。”
“嗯?”岑檐没懂回话的意思。
“我不想和他在一个房间里。”方修时头靠着身后的瓷砖墙,冰冰凉凉的,“我在医院里守着就好,有事也来得及过去。”
“语文老师忙得过来吗?我的意思是,他也上了一定的年纪了。”岑檐挠挠头。
“忙得过来,跟他没关系。我妈是很坚强的人,不会少个人照顾就垮掉的。”
岑檐笑了笑:“音乐老师是挺拼的,我之前在外市上学,学校里的音乐啊美术啊老师们都很松散,因为主科才是最重要的。”
“小科一向不被重视吧。”
“嗯,可你妈妈,她不一样,她很认真地对待她的课程,也很努力地为学生争取各种活动。我本来以为,三中这么好的高中,学习会更紧,没时间做别的什么事,是音乐老师改变了我的想法。”
方修时之前和岑檐不熟,还没说过这么多话,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家人,此刻都生病了,他有些感性吧。
“我妈妈她,很热爱教师行业的。”
“高一的时候,她邀请我进社团,让我做男小主持,一开始我不太乐意,我刚转学过来,人生地不熟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那你为什么又答应了呢?”
“因为,音乐老师是很好的人,而且我看得出来,她是想帮我快速融入这里,快速被同学们认识。”岑檐拍拍方修时的肩膀,“所以啊,她的病会好的,她的心态那么年轻。”
“搞了半天,你是在安慰我吗?我没事。”方修时哭笑不得。
“是想安慰你,但是刚刚说的,也都是我的真心话。”
方修时觉得奇怪,岑檐究竟为何对他的妈妈抱有这样的希望,对自己的外婆反而是绝望的态度?他问出来,只得到对方淡淡的微笑,和一句——
“因为已知命运,是你使出全身解数,也改变不了一点的存在,是环环相扣的存在。”
急救灯终于灭了,门被打开,医生一边朝外走一边脱下手套。
“怎么样?”岑檐上前询问,妈妈也醒过来,倏地站起身,冲上前去。
“抱歉,我们尽力了。”
尽力了,多么残忍又无可奈何的一个词。
妈妈没有哭喊,没有吵闹,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甚至一本正经地问道,还有什么手续需要她做。
可岑檐知道,妈妈已经崩溃了。
“小时?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方修时走出医院大楼,他刚刚听到岑檐家的噩耗,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爸爸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没怎么。”方修时转身,才发现岑檐也下楼了,带着一只大袋子,应该是要去附近的商店买些什么,正站在爸爸身后不远处。
“岑檐也在啊,原来今天请假是也来医院了。”语文老师多说了几句,惹得方修时心里更加厌烦,他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总爱和好学生套近乎,都不看看场合。
“快走,别把我妈一个人落在房间里。”方修时拉着他,眉头皱成核桃。
“你啊。”语文老师终于被拉走,他弹了一下方修时的脑袋瓜,“怎么这么不让我省心,给你请假不上课,是来医院到处跑的吗?要不是你找的是岑檐......”
“行了。”方修时打断他。
好像能做的,也只有打断他的絮叨。
第40章 方修时番外:蛋壳之外(上)
自打方修时有记忆起,方全文就是一个“老头”。
四十岁出头的爸爸,头发已经灰白了一大半,每天带着重重的教案回家,为学生的成绩发愁。
相比之下,妈妈作为一名音乐老师,教学的任务没那么重,可身体也不是太好。
方修时意识到,是自己的错。
自己是父母的“老来得子”。妈妈生了自己好几天,受尽了折磨,后期疼得都没有力气叫喊出声。结束生产后,面色苍白,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爸爸给妈妈请了省内最好的月子中心,把妈妈和方修时好好地保护起来。月子中心的房间顶部圆圆的,朝上拱起,米黄色的墙漆企图带给人温暖的感受,像蛋壳的顶部。
小鸡在破壳而出之前,还以为蛋壳里就是全世界,因此感受不到蛋壳的定义和存在。
方修时是在“选择朋友”时,发现自己在蛋壳里的。
身为老师,方全文判断一个人的首要标准,就是学习成绩,尤其是能稳定在一定水平的学习成绩。他先入为主,认为这能体现一个人的综合素质。
方修时上小学时,和班里最不爱说话的男生是好朋友。那个男生叫张齐,半个学期下来,方修时几乎没见他说过话,所以很好奇。
直到和他成为好朋友,才发现张齐只是表面上不爱说话,有了朋友,能说的话像瀑布似的。
张齐名字简单,人也单纯。“我爸姓张,我妈姓齐,所以我就叫张齐,没什么特别的,倒是你的名字,还挺好听的,一看就是家里有文化的人起的。”
方修时摇摇头:“名字就是代号而已,代表不了什么。”
每时每刻都在修正自己,这是他名字的含义。
张齐是他家里人花了几乎全部积蓄送进这所小学的,本市最好的小学。可张齐的脑袋不太灵光,现在四年级,他已经跟不上老师的教学节奏,简单的数学题也要计算很久,更别提对他来说像火星文的英语。
“我觉得我不太适合学习。”某次体育课,张齐和方修时坐在操场边上聊天。
“啊?”方修时的意识里从没有“不适合”这个词,坐在班级里就努力学习,所有小孩从出生开始,注定会经历的一条路。
“我太笨了,我看不懂那些数字和字母。”张齐很沮丧,不过下一秒,他又重新露出微笑,“说不定我尝试些别的,比坐在座位上写写画画要强。”
“那,做什么呢?”方修时完全没有概念。
“还没想好呢,等我慢慢长大,应该能找到适合我自己做的,但我得先念完小学和初中。”
方修时眼里闪过一丝羡慕,张齐的话像是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可这扇门没开多久,又被关上了。
方全文知道儿子在学校里有这样一个好朋友,非常嫌弃。他来到学校,来到他的班级,看着张齐桌子上咬烂的笔头、不成形的橡皮、没几张及格的试卷,眉头锁得越来越紧。
“你不要跟你们班那个叫张齐的玩了。”晚饭时间,方全文下达命令似的说。
“为什么?”方修时不解。
“你看看他,小学的东西这么简单,他都及格不了,但凡认真学了,也不至于这样。爸爸不是看不起学习不好的人,是看不起不努力的人。”
“可是,他只是不适合学习呢?”方修时想起张齐的话,有样学样地说。
方全文没想到儿子会以这个角度反驳他。
看来已经跟张齐学坏了。
“什么叫不适合学习?那他适合什么?”
“可能别的什么,现在还没找到方向。”
“呵。”方全文轻笑一声,“在这个社会上,什么都要学习,连小学的加减乘除应用题都学不会,很难学会别的什么。”方全文摸摸方修时的脑袋,“听爸爸的话,他那就是借口,你自己想想,你做的那些题难吗?至于不及格吗?”
方修时低头扒着碗里的饭,他突然觉得很难受,因为他的确觉得那些题一点都不难。一瞬间,居然对自己的好朋友产生了质疑、不解的情绪,这让方修时羞愧。
还好只有一瞬间。
“哦。”
“别怪爸爸,你如果还跟他混在一起,我只能通知你们班主任,采取些方法了。”
方修时摇摇头:“我答应你,我不跟他来往了。但是你也不能在我面前这么说他,学不好数学英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目的已经达到,方全文也不在乎这些,说着“行行行”后催着方修时把饭吃完。
妈妈全程没有说话,只是帮方修时夹菜,她在这个家里没什么话语权,也不怎么愿意和丈夫过多争辩。
第二天科学课分组,两人一小组,可以自由活动换位置组队。张齐抱着自己破破烂烂的科学书,跑向方修时的位置,却看见方修时已经组好了队,正在和新队员说说笑笑。
张齐愣在原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个班里,除了方修时,没人会再跟他一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