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那么活着。她知道小天狼星也是。
——你愿不愿意抛下这里的一切,跟我一起逃离英国?
多简单的一句话啊。
可她问不出这么残忍的问题,也没法让小天狼星去回答这么残忍的问题。他们身上都背着血海深仇,往前迈的每一步,都是由父母、亲友和所爱之人的血肉堆砌而成。
他们就是踏着这样一条路,从过去走到了现在,还将要走到伏地魔面前——即使不能亲手将债一笔笔讨回来,也要坐在特等席上,亲眼见证他的惨败。
……
“再睡一会儿吧,小天狼星。”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伊薇特轻声说。
她的语气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还残留着几分无法掩饰的疲惫。她的双脚无声地落至地板,从床上站起来,又随手在肩头罩上一件轻薄的披肩。
“你要去哪儿?”小天狼星问。
伊薇特闻声回过头,在静谧的黑暗中朝他微微一笑。小天狼星看到她的那只本属于自己的灰色眼瞳,深冷而寂静,雾霭般捉摸不透。
“天还没亮,”他听到她说,“我去看看星星。”
第57章 赠予之物
11月的某天傍晚,小天狼星风尘仆仆赶回了布莱克老宅。
他最近在追踪卡罗兄妹,差不多已有两个星期了。从伦敦到剑桥,再往北到曼彻斯特,直到前几天,才在利物浦掌握了他们的确切行迹。
食死徒在利物浦联系到了一些激进派的年轻吸血鬼,企图将他们拉拢到伏地魔的阵营。为了破坏了他们之间的盟约,小天狼星可是在暗中费了不少功夫。
简而言之,他想方设法用咒语炸毁了港口的三间仓库——里面贮藏着食死徒用来跟吸血鬼做交易的高级魔药。
虽然他自始至终都没在卡罗兄妹跟前露过脸,但食死徒们肯定知道是他做的。毕竟在这将近半个月的追踪和反追踪过程中,双方已经有过好几次交火了。
炸毁仓库之后得到了从爱丁堡赶来的唐克斯的接应,他相当顺利地驾驶着早就藏在码头下的摩托艇,从爱尔兰海绕过大半个威尔士,确认过彻底摆脱了食死徒的跟踪和纠缠,才在加迪夫登陆,幻影移形回到了伦敦。
走进格里莫广场12号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初冬的季节,太阳落山很早,天色也已昏暗。门厅里也没亮着灯,整栋房子都很安静。
孩子们回霍格沃茨上学之后,凤凰社不开会的时候,布莱克老宅总是这样的沉默而阴森,如同死寂的坟墓,没有一丝生机。
小天狼星也懒得去点亮走廊的灯,或者燃起客厅的壁炉。
他在一片昏暗的门厅中径直向前,大步蹬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了独属于他和伊芙的最顶层。
这层的走廊同样是漆黑的。
但从楼梯转出来,就能看见一束并不明亮、却格外温暖的灯光,从半开的卧室门中照射出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静默漂浮,柔和的光线映在灰扑扑的地毯和墙壁上,形成一块方方正正的橙黄光斑。
这暖色的光斑也落进他那只完好的独眼里,点亮了他深灰色的沉郁眼瞳,使他原本的疲倦神情变得柔和而富有生气。
小天狼星大步朝卧室走去。
他用力推开门,同时高声宣布:“我从利物浦给你带了礼物!”
木门撞在墙上发出“砰”的响声。伊薇特其实早就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了,却还是被他突然闯入的动静吓了一跳,用责备的眼神看向卧室门口。
小天狼星一进门就甩下背在右肩的那个帆布包,低头从里面胡乱掏出了许多东西——几件换洗的长袍、好几卷皱皱巴巴捆起来的羊皮纸、一小袋因为发潮而黏成糊状的猫头鹰食,还有一块有铅笔盒那么大,已经被啃掉了一个角的巧克力砖头。
经历过长途海上旅行的帆布包散发出发霉般令人不快的微腥气味。站在六斗橱前的伊薇特闻到这股味道,不由得微微挑了一下眉。
小天狼星人比他的帆布包好不到哪儿去。
他的外袍和头发都脏兮兮、灰扑扑的,面容看上去疲惫而憔悴,下巴上冒出浅浅的胡茬,狼狈得像是桥洞底下的流浪汉。但那只深灰色的眼瞳却熠熠闪光,看上去骄傲又快活。
伊薇特无声地叹了口气。
“欢迎回家。”她说,但并没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去,只是隔着床投来好奇的视线,问,“你给我带了什么?”
“格雷琴·夏普写《人鱼港口与海之歌》时的手稿!”小天狼星专注地从包里往外掏东西,同时兴奋地说:
“你收藏了很多她的诗集,是不是?古典派最后一位吟游女巫——我常听你提到她。所以我猜你肯定会喜欢......在回声剧院附近的一个收藏家那儿买到的......相当阴险的巫师商人,不过确实有不少好东西——”
他找得不耐烦,干脆拎着帆布包的底儿抖了抖。
更多零碎的东西稀里哗啦地落下来,在他脚边的地上堆成一个垃圾堆似的小山。一只断断续续闪烁着嗡鸣的窥镜掉在地上,滴溜溜地滚到了床底下,他也没去理会。
伊薇特又抽空看了他一眼,这次目光在他脚边的破烂上停留的时间更久,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句“你别乱丢东西”就要冲口而出,可到底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包里的东西都差不多倒空了,小天狼星这才摸到藏在最深处的那个狭长铁盒,于是小心翼翼地把它从帆布包里抽出来。
“啊哈!”他发出胜利的叫喊,高兴地看到这条铁盒仍然完整无缺,没有在颠簸曲折的旅途中被剐蹭到一点。
小天狼星拿着这个细长的铁盒走向伊薇特。他直到这时才注意到,妻子身边有个摊开的行李箱静静悬浮着,箱子里已经装了大半外出旅行的用品和衣物。
“你要出门?”他怔怔地问。
“去巴厘岛。”伊薇特说,一边用魔杖点了点走近的小天狼星的肩膀,低声念了一句“清理一新”,使他经过长途海上旅行的外表和长袍都变得整洁干净。
然后她才从小天狼星手中接过那个细长的铁盒,顺势凑近他,仰起脸,在他干裂的嘴唇上轻盈而迅速地吻了一下,对他露出微笑。她低头看向手中的铁盒,推开盖子,用格外小心的轻柔动作从里面取出一卷羊皮纸。
“巴厘岛?”小天狼星在一边茫然地重复道,“印度洋的那个巴厘岛?”
“就是那个。”伊薇特含笑说。
她以一种既怜爱又崇敬的目光凝视着那张展开的陈旧羊皮纸,伸出食指,慢慢描摹着纸上的每一个单词的墨迹、每一个字母的笔锋,甚至是每一个并不饱满的句点。
“真是美丽。”她着迷地低声感叹,“如此典雅......如此含蓄......我从没见过比夏普夫人更擅长在曲调中运用古代魔文的吟游女巫。没被打磨过的初版手稿要比流传下来的作品更加质朴纯粹......你读读这一句,小天狼星。看着她的韵律和笔锋——感觉到了吗?和我现有的那本诗集中的波动是不一样的。”
小天狼星的手指被她捏着放在羊皮纸的表面,去触碰那行蕴含着优美魔力的文字,他此刻的注意力却全然不在其上。
“可是,”他只是盯着妻子的侧脸,困惑地问,“你不回希腊,反而要搬去巴厘岛吗?”
伊薇特沉浸于从文字中不断涌出来的魔力波动,没有理会他的问题。
她这么喜欢这份礼物,小天狼星这会儿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她慢吞吞地读完了诗稿的第一小节,这才伸出手盖住那张羊皮纸,切断了文字和伊薇特之间的那种电波般的联系。
伊薇特不满地抬起头来看他。
“你不搬回希腊吗?”小天狼星又问了一次。
“我又不是要搬家。”伊薇特说。
她似乎是被小天狼星的这个问题所提醒了,瞄了一眼还没装满的行李箱,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颇为遗憾地将手稿小心卷起来,重新收回那个狭长的铁盒子里。
“我去那儿看望一位朋友。”她接着说,用魔杖指挥一件米色的亚麻长裙折叠起来,落进行李箱中,平静地告诉他,“——黛西·泰勒。也许你还记得她。”
“没印象的名字。”小天狼星如实说,回想了一会儿,又迟疑地问,“是在学校时,总跟你走在一起的那个金发的姑娘?”
“就是她。”伊薇特说,“她从霍格沃茨毕业之后,在雅加达的巫医学院学习了六年,现在在巴厘岛做治疗师。”
“我记得你和她一起来看过我陪詹姆打的那场魁地奇训练赛。”小天狼星笑嘻嘻地说。
伊薇特挥动魔杖的手一顿,转过头看向小天狼星。
“你认真的吗?”她好笑地说,“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要继续和我争论这件事?——我告诉过你了,我那时不是特意去看你的。看在梅林的份上,我甚至都不知道你会在。”
“那不重要。”小天狼星说,“反正你已经跟我结婚了。这就叫做命运,是不是,亲爱的?”
伊薇特简直拿他的自说自话没办法。
“我会在巴厘岛停留十天左右。”她于是转开话题说,“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巴厘岛听起来是个度蜜月的好地方。”小天狼星充满向往地说,“我原本想和你去瑞典或者挪威。你知道,我觉得你会更喜欢北方。”
伊薇特抿起嘴笑了。
“真可惜我暂时不能离开伦敦。”小天狼星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低落起来,“利物浦的消息说不定这会儿已经传到魔法部了,我还有许多收尾工作需要做——”
他停顿了一会儿,脸上满是不高兴的烦躁神情,恨恨地低声咒骂道:“妨碍我和我的妻子去度蜜月,也许这笔账我也该记在卡罗兄妹头上。”
“没人说是去度蜜月,小天狼星。”伊薇特温和地提醒他。
小天狼星懒散地挥了一下手表示:“那不重要!”
虽然他表情阴沉,像只呲着牙护食的凶恶猎犬,伊薇特却觉得他这副不讲理的模样凶得可爱,忍俊不禁地弯起嘴角。
小天狼星察觉了妻子竭力掩饰的笑意,于是恼恨地扑过来啃她的耳垂。
温热的呼吸拂在耳畔肌肤上,酥麻感从颈侧一直传递到尾椎。伊薇特痒得直躲,可腰却被他的手臂紧紧箍住,挣脱不开。
她一时站立不稳,歪倒在床上,小天狼星却还是没松开她,同她一起歪倒在床上,又怕压着她,只用肘撑住柔软的床面,低着头,不依不饶地在她眉心、眼梢、鼻尖和嘴唇上啄了一下又一下。
“你笑什么?嗯?”他一边落下细碎的吻,一边凶巴巴地问,“我不能跟你去巴厘岛,你很高兴吗?你就不怕自己想我想得睡不着?嗯?”
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伊薇特用食指去推小天狼星的肩膀,笑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原本就很容易头晕,此刻又是笑又是痒,这会儿浑身发软,力气根本不足以推开紧紧拥着她的小天狼星。而小天狼星似乎也没有松手的打算,甚至还试图用爪子扒开她的长袍,去咬她的肩膀和锁骨。
伊薇特为了把自己从恶犬口中解救出来,只好匆忙间把床头柜上搁着的一个包裹塞进他怀里。
“你不在家的时候寄给你的。”她喘着气说。
小天狼星最后迅速舔了一下她的唇角,才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他接过写有自己名字的包裹,先好奇地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才动手把包装纸扯开,告诉她说:“——其实是给你的。”
他把包装纸随手团起来丢进垃圾桶,将拆出来的东西递到伊薇特面前。
那是一个画框。
画框是檀木的,纹理细腻而流畅,散发出天然的醇厚木香,边角镶嵌着藤蔓状的华丽金饰,其间缀有剔透鲜艳的小粒红宝石,如同待放的玫瑰花苞一般,闪烁着摄人心魄的碎光。
画框没比她常用的星座速查小册子大多少,但造价绝不下上百加隆。
然而,比这精美而昂贵的画框更吸引伊薇特眼球的,则是画框中装裱着的那副肖像——
那是小天狼星的画像。
画像只有半身。画里的人没带眼罩,虽闭着眼,但看得出双眼完好。鼻梁笔直高挺,双唇薄而含笑,同真人一般英俊得无可挑剔。画中光影绝佳,让他看上去好像比现在更年轻也更骄傲。黑发一看就是临时随手扎起来的,即使束着也不显得服帖,反而四面翘着,像是乱摇的狗尾巴,既散漫,又快乐。
画框中闭着眼的小天狼星仿佛正沉陷于某个美妙而宁静的漫长梦境。伊薇特偏过脸盯着肖像,慢慢地用手指梳理着方才笑闹时变得散乱蓬松的发缕。
她盯着那副尚未苏醒的画像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抬起眼睛,看向小天狼星的侧脸。
“你说,这是给我的?”她问。
小天狼星难得地没和她对视。
他被妻子极具穿透力的视线看得心虚,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檀木相框边角上镶嵌的红宝石,几乎像是要为自己分辩,咕哝着开口:
“你做噩梦醒来第二天我就去订了这个——画框是去温莎定制的……又费了点儿劲才找到合适的画家……总之,不错,我想把它留给你。”
“留给我?”伊薇特轻轻地重复道。
她的眼珠一错不错,定定盯着小天狼星的脸。
小天狼星还是没看她。
“假如我在你之前死了——”他说。
话一出口,他几乎是和伊薇特同时举起手,不约而同地敲了两下木质六斗橱的抽屉板。目光随即不可避免地终于相碰,小天狼星一怔,习惯性咧开嘴朝妻子笑了一下,眉梢也扬起来。
她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眸光平静而超脱,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伊薇特·坎贝尔这样的女巫——比小天狼星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理智和清醒的拉文克劳——居然也愿意相信敲木头避免噩运这套近乎迷信的说法,小天狼星想,她果然还是很在意他的命运,在意到不愿意容忍任何具有不详意味的征兆。
这条不见出口的死路她分明已走了十几年,却至今也不愿回头。
她在星轨间的一意孤行,远比他所知所想的,要更独断、更执拗。
小天狼星觉得自己应当为此感到忧心,可扬起来的嘴角却怎么也落不下去。心脏又酸又涨,好像身体里有某种长满尖刺的蓬勃事物拥挤着,就要满溢出来,割得他胸腔生疼,却又无比满足而充实。
伊薇特察觉到了他眼神中的复杂情绪,因此不太自在地避开了视线,继续整理自己出门用的衣物。
她低着头看行李箱,无意识地将手中那件长袍叠起来又展开、再照样叠起来,不必要地反复拉平布料的每一处褶皱。
小天狼星看到她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就知道妻子大概已猜到了他送她这副画像的用意。
她方才看向他的眸光锋锐如刀,垂首时侧脸却显得恬静安宁。低头时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白皙后颈,瓷器般光洁,双肩瘦削得近乎单薄,也仿佛瓷器般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