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不像她。
“人类一生中所能拥有的东西——我们认为——是恒定不变的。”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哈利才听到坎贝尔夫人再次开口,似乎是在回答他先前的那个问题。
“……你得到了某些东西,”她接着说,“就肯定会失去一些东西。”
她的话听起来条理清晰,好像只是在解释课本中某句颇有歧义的表述。哈利记得曾在暑假里听到过她和赫敏谈话,那时坎贝尔夫人用的就是这种从容、理性而稳定的语气。
“所以你烧掉这些,”哈利试探地接着问,“是为了......?”
“这些是我不需要的东西。”伊薇特语气平淡地解释说,“不需要,但却还占着我所能拥有的东西的份额。也就是说,我把它们都销毁了,就不会失去我真正想要留住的东西了。”
假如赫敏在这儿——哈利今晚第十三次这样想——说不定会懂得她话中的真意。可惜赫敏不在,所以他只能在努力思考了一会儿之后,略显笨拙地问:
“这些既然都是你不想要的东西,夫人,你为什么会拥有它们呢?”
伊薇特轻轻笑了。
“很多年前,我曾有一个想要解决的问题。”她说,视线落在虚空,似乎有点出神,“名誉、财富和地位,只不过是我在钻研那个问题的过程中的副产品。我真正想要寻求的答案,其实一直都没有得到。”
“和这场战争有关吗?”
“是。”伊薇特坦然应道。
但她没再多说别的,也不打算向哈利解释什么,只是默默地盯着壁炉里不再燃烧的木柴,仿佛想用视线将零星的残余火星重新点着。
哈利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壁炉里只剩下焦黑残骸的几片碎纸。
“你真觉得烧掉这些就能换回你想要的东西吗,夫人?”他问。
“我不知道。”伊薇特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所以才想试试。我在这十几年中一直在做不同的尝试,但还没有试过这种方法。”
“我无意冒犯,”哈利犹豫着,慢吞吞地说,“但是,夫人,我不认为这会有什么用……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我说的话……至少先跟小天狼星谈谈吧,你说呢?我想他也不会希望你烧掉这些东西。”
伊薇特没答话。
听到小天狼星这个名字时,女巫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怔忪。
原本那种茫然而镇静的表情,像是风干之后的僵硬石膏,一点点地皲裂、破碎,然后露出底下狼狈不堪的内芯。
毫无预兆地,她伸出手握住了哈利的手。
哈利被她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那双手细瘦而冰凉,如同幽灵般没有温度,却比幽灵更具有实感,几乎是在接触到的一瞬间,哈利就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沉沉的冰块压住,逐渐冷却,并不断下沉。
泪水从坎贝尔夫人的眼中滚落下来,这让哈利更觉得难过。
不过她的表情仍然看起来像往常一样平静,就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哭。她用那双不断涌出泪水的眼睛直视着哈利的眼睛,开口时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语气却仍旧沉静而超脱:
“别担心,冥王星已经进入了第八宫。这是我们的机会。”
她轻声告诉他,也不管哈利听不听得懂,语焉不详地喃喃自语。
“摩羯座星云的傀儡阴影足以覆盖北极星对天蝎座的映射,冬季大三角已经开始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虽然我们必须还要考虑缪塞昂天体浮桥理论,但是致幻轴线……是的,致幻轴线的确出现了足以被检测到的波动……天王星对他魔杖杖芯的作用被假想环绕场削减至无声幅度以下,一直会持续到三月份……但是魔咒极点还没有落到——只要亚历山大紊流中的泰坦退行到第四狂热期之内,我就能、我就能——”
她没说下去,只是无意识地用力握紧了哈利的手,攥得他手指生疼。
透过那只本属于小天狼星的深灰眼瞳,哈利能感觉到,她此生所掌握的全部知识正在脑中蜂拥着、攒动着疯狂生长,可此刻她的唇舌却要迟钝得多,说出的话跟不上不断闪过的思绪,以至于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无措的混乱。
哈利有点后悔了。
坎贝尔夫人显然并不清醒如常。他不该出于好奇跟她搭话的。他该一开始就把她送回去,或者该尽快上楼去找小天狼星来。
“让我送你回去吧,夫人。”他不安地建议道。
“还不行,”伊薇特冷静地抹掉脸颊上的泪痕,声音沙哑地说,“我要先把这些烧掉。你去睡吧,不用理我。我等一会儿就上楼。”
——糟了。哈利想,她还没忘记那些没烧完的证书。
眼看着她已经摸索出了自己的魔杖,正在努力分辨哪一头是魔杖尖,哪一头才是魔杖柄,他灵机一动,不假思索地说:“小天狼星在等你呢!”
这句话很有效。坎贝尔夫人一下子愣在原地。
她的魔杖分明已经指向壁炉,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哦。”伊薇特慢慢地垂下魔杖,拢了拢羊毛披肩,摇摇晃晃地想从地毯上爬起来,“……对。我的确得回去了。”
她又抬起头看向哈利,客气地问:“来扶我一下,行吗?”
哈利连忙过去托住她的手臂,搀着她艰难地跨过门厅的巨怪腿伞架,磕磕绊绊地走上楼梯。
他其实很少去他们的卧室见小天狼星。在没有一点光亮的走廊里,很难找到正确的房间。但是坎贝尔夫人即使走路都不太稳当,仍然精准地在黑暗中指出一个方向。哈利依言敲响了那扇门。
门立刻被打开了,好像就是在等谁来敲响似的。
小天狼星穿着睡衣站在门边,手指插在头发里,将散乱的半长黑发捋到脑后。他看起来疲倦却并不困顿,不像是被他的敲门声叫起来的,倒像是一直守在门边。
“哈利?”他惊讶地说,“你起得真早。”
还不等教子回答,他把门开得大了一点,这才看到了站在哈利身边的伊薇特。
她脸颊上的泪痕尚未完全干涸,鼻尖和眼眶仍红肿着,却在对视的一瞬间,朝小天狼星露出一个柔和的、又似乎有些窘迫的微笑。
小天狼星看起来像是惊呆了。
“梅林的——我还以为她去书房了……你在哪儿找到她的?”
他将卧室的门完全打开,从哈利手里把伊薇特接过来,帮她裹紧了松松垮垮的披肩,揽着她往床边走。
“在楼下客厅。”哈利如实回答说,“她在烧一些东西。”
他答完话,站在门边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走了。小天狼星将妻子安顿在温暖的被窝里之后,又走到门边把他也拉了进来,不由分说将他按在一张椅子上,扔给他一条暖和厚实的羊毛毯子。
“你们两个看起来像是穿着睡衣去雪地里露营了!”他有些恼火地说,一边用魔杖敲了敲床头放着的铜壶。壶嘴里立刻冒出白色的热气和牛奶的甜香。
小天狼星又召唤来几只瓷杯,拎起铜壶给他和伊薇特分别倒了一杯滚烫的云朵泡沫蜂蜜牛奶。伊薇特这会儿已经不再哭了,只是摩挲着杯子的边沿,怔怔地发呆。
“她跟你说了不少话,是不是?”小天狼星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地问哈利。
哈利不自在地点点头。
他不想让教父以为自己在探听他们的隐私,况且,他不知道小天狼星对自己惹哭他妻子这件事会有怎样的看法。
小天狼星看起来却不甚在意,甚至安慰哈利说:“别往心里去,嗯?她一喝醉就是会这样。睡醒了就不会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别在她面前提起来就行。”
“我听到了。”伊薇特突然冷冷地出声说。
“行了,”小天狼星凑过去用拇指抹去她眼角残留的湿意,无奈地低声说,“你醒来就会忘了听到了什么。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看在梅林的份上,下次就别碰酒精了。”
“多守规矩啊,掠夺者先生。”伊薇特用讥讽的语气说,抬了抬下巴,高傲地宣布道,“我说了,我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劝说。”
“你想做什么都行,伊芙。”小天狼星好声好气回答说,一边朝忍着笑的哈利眨眨眼睛,一本正经地安抚妻子,“即使你想现在试试迟来的叛逆期的滋味,亲爱的,我也没什么意见。”
他用魔杖变出来一条冷毛巾,轻柔地盖在她红肿的眼眶上,拿走了她手中剩下一半的热牛奶。
伊薇特安安静静地躺下,不再说话了。小天狼星将房间里的烛火熄灭了两盏,她很快陷入了沉睡。
“你说她刚才是在烧东西?”小天狼星压低声音问哈利。
“证书、剪报,还有一些荣誉勋章什么的。”
小天狼星短促地笑了一声,一点儿都不意外地叹了口气:“看来我必须把那个箱子藏到更隐秘的地方。”
“她经常这么做吗?”哈利惊愕地问。
“只有喝醉了之后会。”小天狼星愁眉苦脸地说,“但前几次都被我抓到了,所以没烧掉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她说她从来没尝试过——”
“别听她的,她那会儿什么都记不得。”小天狼星随意地摆了摆手,又摸着下巴沉思道,“我很怀疑会不会有下一次。不过,以防万一,哈利,如果再看到她这样,我要你直接来找我,行吗?”
哈利点点头。
“现在,”小天狼星倾过身来,拎走了他手里的空杯子,不容置疑地说,“去睡个回笼觉吧,我要和你伊芙阿姨再躺一会儿。至于明天早上,就不用等我们吃早餐了。”
第60章 选择
*这次更新加起来有6w字,读起来会很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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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督学取消了霍格莫德周末。
乌姆里奇显然执意打算限制学生和外部世界的联系,试图将年轻一代男女巫师的思想和能力都牢牢掌控在手中。早在学年初,出入霍格沃茨的所有猫头鹰就开始受到法律执行司的逐一检查;飞路网也被严格地控制起来,只留下了督学和校长办公室的两处壁炉。
在学校的通信渠道都处于法律执行司监视中的情况下,霍格莫德周末原本是哈利能跟小天狼星自由交谈的唯一途径。
现在这条路也被切断了。
小天狼星只能在凤凰社召开会议时,通过霍格沃茨教授带来的只言片语了解到哈利的近况。
金斯莱来格里莫广场12号参加会议时,通常很乐意同小天狼星分享哈利练习大脑封闭术的进展,可倘若来的是西弗勒斯·斯内普,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他绝不会主动跟任何人提起哈利·波特的名字,并相当享受小天狼星为此焦躁烦闷的阴沉表情。即使勉强提起,也总会不遗余力地强调,波特家的那个男孩和他的朋友们惹了多少祸、扣了多少分,又被关了几次禁闭。
不过斯内普很少离开学校回伦敦,小天狼星又经常为追踪食死徒而出远门,所以这两个人在凤凰社指挥部碰面,也只有那么两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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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伊薇特就开始很少在神秘事务司露面了。
她仍旧负责保管档案室和仪器的钥匙,只是将天文厅的大部分事务移交给了劳拉和几位候选继承人处理,自己则更多地投身于隐藏在格林威治的魔法天文协会。
听劳拉说,乌姆里奇曾到过神秘事务司两次,一次颐指气使地要求天文厅的主管到法律执行司“接受调查”,一次则勒令值班的缄默人交出占星记录存放室的钥匙。
但伊薇特和钥匙都无处可寻,她没一次如愿以偿。
接连两次铩羽而归的法律执行司司长,只好去查伊薇特入职时登记的住址,接着在一个周末的白天,光明正大地闯入了她在佩尔顿街的那间小公寓。
幸运的是,伊薇特已经很久都没在那儿过夜了。
法律执行司虽然没抓到人,却毫不客气地将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不仅毁坏了几件异常珍贵的、难以修复的精密仪器,还带走了她书房里全部的书籍、文件和手稿,不必要地砸碎了大部分家具和瓷器,然后在最显眼的墙面上贴了张羊皮纸手令,其上用冷酷至极的口吻写着“没收财产,配合调查”,右下角签有一个龙飞凤舞、得意洋洋的名字——“多洛雷斯·J·乌姆里奇”。
伊薇特回公寓取东西时见到了书房的惨状,气得浑身发抖。
家具和瓷器倒是用复原咒就修得好,可被损坏的仪器必须送到不来梅的妖精工坊,要花上一大笔金加隆、耗时好几个月才能恢复如初……更别提被掳走的笔记和手稿,那都是她倾注了十余年心血的成果,是不可复制的珍贵孤本。
陪她来的小天狼星死死拉着她,才没让她立刻冲去法律执行司找人索赔。
从伏地魔复活以来,食死徒就一直觊觎着神秘事务司里藏着的奥秘。预言厅和天文厅暂时都没留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伏地魔的傀儡的行动已经开始逐渐变得强硬、急躁和不择手段。
他可一点儿都不想在这么紧张的时局中,让妻子轻易踏足敌人的地盘。
在伊薇特为她那套再也见不到的十二册《神秘学经典-精装珍藏版》而伤心不已时,小天狼星敏锐地察觉到,街道上有两个麻瓜装扮的陌生人,正对这扇窗投来若无其事的注视。
显然,黑巫师留了人在这儿监视。
也许是不知内情收了钱为人通风报信的麻瓜流浪汉,也许是服用了复方汤剂伪装成普通人的食死徒;也许是为了截住孤身而来的女巫,也许是为了跟着她找到凤凰社的总部。
小天狼星于是一把拽住还在默默掉眼泪的妻子的手臂,果断在一片狼藉的公寓里幻影移形了。
在那之后,直到战争彻底结束,他们都没有再回过佩尔顿街的那间小公寓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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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伊薇特开始主持编纂一份为期十年的太阳历。
每过十年,不列颠的魔法天文协会都会向英国皇室的巫师护卫队提供一份特殊的太阳历。以君主为中心,以运势为基点,精准地标注出十年中每一个幸运或不详的征兆。这个传统至今已持续了上百年。
从金雀花王朝时起,协会一直同护卫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种联系在玫瑰战争期间曾短暂地陷入沉寂,直到伊丽莎白一世继位才有了复苏的迹象。
光荣革命之后,魔法部为了达成与麻瓜首相的合作,颁布法律限制了巫师界与皇室之间的交流,不仅削减了巫师护卫队的人数、降低了供给魔药的配额,甚至遣散了自征服者威廉一世以来就效力于皇室的妖精工匠团。
协会与皇室之间的联系也同时受到了削弱,不再能够通过推演星相影响其统治方式或联姻对象,也不再需要预测不列颠国土内可能存在的灾祸,但每十年仍然需要向皇室提供这样一份精准而完整的特殊太阳历,以确保无论在多么动荡不安的局面中,君主仍然能够维持最低限度的从容和稳定。
伊薇特为此加了两个月班。
她几乎只是往返于布莱克老宅与格林威治之间,连拉文克劳河原都没回去过几次。除了小天狼星,其他人都很少见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