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自己不能确定这串彩灯是不是足够让人快活,才会去征询小天狼星和哈利的意见,问他们“这样可以吗”?
哈利想明白这件事,突然觉得有点想笑。
这位似乎永远都游刃有余的高傲女巫,在难得主动向谁示好时,竟然出乎意料的生涩笨拙。但这份善意却又如此直率、如此坦然,几乎令人觉得可爱。
哈利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当成需要哄着的小孩子了。
被坎贝尔夫人。也被小天狼星。
他哪里有那么幼稚?又不是非要有灯火闪耀、钟铃悦耳,才会觉得新奇有趣。和在德思礼家度过的那些圣诞节相比,哈利其实只要能和教父呆在一起,就很满足。
小天狼星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却仍旧费心搜罗了各种装饰、玩具和礼物,让这个圣诞节成为哈利有生以来度过的最好的圣诞节——好过德思礼家的圣诞节,也好过霍格沃茨的圣诞节。
……
哈利这边正在为教父和他妻子的心意满怀感动,就看到小天狼星伸出手,一把拽住从他身边经过的坎贝尔夫人的手腕,将她拽到自己怀里,笑嘻嘻地低头吻了吻她的鬓角。
“我也能选一样吗?”他在她耳边小声问,“我特别喜欢那簇槲寄生。”
他的声音低沉,同那只深灰色的眼瞳一样,具有一种慵懒而随性的特质,无端令人着迷,说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唇角含笑,显然别有用心。
不知道是因为他话中的调侃意味,还是因为他拂在自己耳边的温热吐息,伊薇特的耳垂肉眼可见地变成了浅粉色。但她神情仍旧镇定,不为所动地偏了一下头,躲开了小天狼星凑近的脸。
“你想怎么做都行,小天狼星。”她平静地说,然后抬起眼睛,和颜悦色地朝他笑了一下,接着用相当冷酷而坚决的口吻补充道:
“但我绝不跟会结出爆炸浆果的东西呆在同一个房间里。”
小天狼星于是恼火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垂。
**********
吃过一顿足以喂饱耶稣和他十二使徒的圣诞晚餐,哈利独自留在门厅拆礼物。
圣诞树下放着的礼物盒子足有二十多个,堆起来有半人高,其中只有零星的四、五件标着伊薇特或小天狼星的名字,剩下的就都属于哈利。
把全部礼物都拆开、把玩钻研、再搬到回房间,又把所有包装纸和纸盒收拾好,花了他差不多一个小时。
等哈利再次走进客厅的时候,小天狼星正和他妻子并肩坐在沙发上看书。
这实在有点儿令人意外。因为,平心而论,哈利并不认为教父是愿意坐下来安安静静看一会儿书的那种人。
但他此刻确实就坐在那儿,和坎贝尔夫人盖着同一条深红色的珊瑚绒毯,目光落在她膝头摊开的书本上。
坎贝尔夫人指着书本中的一句话,轻声对他说了什么,小天狼星就动手把书“哗啦哗啦”往回翻,翻到某一页,在上面画了两个圈,接着捏起手指,简洁利落地比了一个哈利没看懂的手势。
坎贝尔夫人却被他手势所传达的意思逗笑了。
哈利从没见她这么笑过。
女巫用手掩住嘴唇,没发出一点儿笑声,但她笑得肩膀都耸动起来,无法自抑地歪倒在小天狼星身上。她的眼睛弯成一道好看的弧线,连带着脸庞和五官的线条都显得更柔和生动,一向都沉静而冷峻的眼瞳湛然发亮,鲜活得像是暖风破开冰面,撩动起潋滟的明净水波。
小天狼星也跟着她一同笑起来。
他凑在她耳边说了句话,接着又开始“哗啦哗啦”地往前翻书。坎贝尔夫人抿着嘴笑得停不下来,同时却毫不留情地拍开了他的手,把书翻回到了原先的位置。
小天狼星就不再乱动了。
他闷声笑着,揉了揉后颈,视线暂时从书本中抽离出来,这才看到了站在客厅门口不知该进还是该退的哈利。
“嘿!”他挑起眉,朝哈利招了招手,“你拆完礼物了?”
哈利点头,抬脚迈进客厅,谨慎地选择了一个离他们不是很远、但也并不近的位置坐下。
伊薇特并没抬起头看他。
但哈利注意到,她眉眼间那种轻快而真切的笑意一下子收敛起来,消弭得那样迅速而彻底,和方才与小天狼星单独相处时截然不同,几乎让哈利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在他人面前将情绪展露出来,这似乎让她很不自在,眼睛一垂,就重新用一层看不见的屏障把自己和外界隔离开。
小天狼星倒是对哈利咧嘴一笑。
他低头在妻子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的眼中就又恢复了一点轻盈的笑意,但仍旧没抬头看哈利,也不再理会小天狼星,只是置身事外地静静看书。
小天狼星也不怕打扰她。
“别在意你伊芙阿姨。”他告诉哈利,“她在读夏普夫人的诗,魔文的韵律是存在于眼睛和文字之间的,和耳朵没关系。我们吵不到她。”
然后他和哈利聊起圣诞礼物、聊起即将到来的O.W.Ls、聊起讨厌的教育令和DA的进展。
虽然乌姆里奇仍旧通过法律执行司的权力限制着学生们的魔咒实践,但是有教授们的暗中支持和掩护,DA每次都能相当顺利地避开督学、费尔奇和纠察队的扫荡。
哈利的大脑封闭术也跟金斯莱练习得不错,至少没再做过令人不安的噩梦……邓布利多一直呆在学校,督学也不敢经常找他麻烦……他喜欢的那个拉文克劳找球手姑娘跟塞德里克·迪戈里分手了又和好……总的来说,没什么好担心的。
小天狼星接着提到,坎贝尔夫人也许会给O.W.Ls的天文学考试出一部分考题,甚至有可能亲自去霍格沃茨监考,又暗示哈利她最近对北极星和半人马座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被妻子头也不抬地打了一下手背以示警告,这才没能给教子泄露更多的题目。
哈利乐不可支地看到,在坎贝尔夫人察觉不到的角度,小天狼星对他做了个“等下再说”的口型,结果又被“啪”地打了一下手背。
女巫面无表情,看上去无动于衷,但哈利敢肯定,这次的力道比上次重了不止一点儿。
伊薇特一直听着他们说话,却一直也没参与其中。
似乎她所有的话都已经跟小天狼星说完了,并没什么要留给哈利的。
她安静地垂着眼睛,将自己包裹在一个安全而舒适的茧中。外面世界的一切动荡都不足以使她抬一抬眉梢,而她的世界里此刻具有意义的,唯有膝头摊开的这本书,和从始至终都将她揽在怀里的小天狼星。
直到这个夜晚结束,直到哈利打着哈欠离开客厅去睡觉,她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第59章 所拥有的
圣诞节第二天的凌晨,摸黑到地下厨房找水喝的哈利,刚走下楼梯就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
这个时间,窗外的夜空仍旧黑沉沉的,冷清而寂静无声。夹杂在寒风中的细碎雪片擦着玻璃呼啸而过,格里莫广场的昏黄路灯在覆满白霜的街道上有气无力地亮着,一点儿也不再有圣诞的愉快氛围。
哈利顺着焦味穿过门廊,走向客厅。
白日里不知疲倦闪烁着的彩灯早就熄灭,圣诞树上的金属知更鸟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吊灯上槲寄生的枝条盘绕成扭曲的形状,冬青叶花环上的鲜红浆果则像是一只只恶意窥视的眼睛。从这样一条走廊当中穿行的哈利,如同走在摄魂怪的注目之下,不自觉地感到心里发冷。
客厅里一盏灯都没有,唯有壁炉是亮着的。
暖洋洋的火光映亮大半间客厅,燃烧着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小声响,极大地驱散了哈利周身的寒意。
壁炉边的地毯上坐着一个人——瘦削的、静默的。同映在墙上的巨大影子相比,伊薇特·坎贝尔蜷缩着的身体娇小得近乎可怜。
哈利走到她身后的时候,女巫正将一卷羊皮纸丢进火堆。
深冬的季节,她却穿着单薄的丝绸睡裙,只披了一条羊毛披肩。即使坐在暖烘烘的火炉边上,也冷得连嘴唇都没有了血色。
但她似乎对此毫无所觉,不以为意地坐在冰凉的地毯上,用极镇定而有条不紊的动作,将地面上散落着的羊皮纸一卷接着一卷放进火焰中。
哈利走近了一点。
借着火光,他注意到她看上去比平常还要疲倦和憔悴。神情虽然一如既往的平静,但眼眶和鼻尖都有点红,看起来像是哭过。跃动的橙红火光映亮她的脸庞,使她原本总看上去冷峻漠然的五官线条显出一点柔软的茫然。
直到哈利站到她身边,伊薇特才抬起头,瞟了他一眼。
她盯了他一会儿,迟钝地皱了一下眉,似乎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眼睛慢慢眨了眨,才恍惚中记起来:
“——哦,你是小天狼星的教子。”
哈利从认识她到现在,已经听过好几次她这么称呼自己了,但每次都还是觉得有点不太习惯。
在魔法界所遇见的很多人,几乎都把他视作“那个大难不死的男孩”,是“詹姆和莉莉·波特的儿子”,是“救世之星”。唯独她,从来只把他看作小天狼星的教子,就好像这才是哈利·波特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唯一意义。
“过来帮我。” 伊薇特朝他招招手,用一种理所应当的口吻吩咐道。
她此刻似乎并不清醒如常,语气直率而坦然,并没有平日里那种近乎漠然的疏离感。
哈利踌躇着,依言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从地毯上随手拿起一卷她打算烧掉的羊皮纸,借着火光,展开瞄了一眼。
那是一张证书。
绘有星月图案的精美边框、用烫金花体字写成的、盖着深蓝印章的漂亮证书——
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
魔法天文协会主席
伊薇特·A·坎贝尔
……啊?
哈利抬起头,呆呆地看向伊薇特。
她并没察觉到男孩的震惊视线,仍专注地盯着壁炉,盯着火焰里已经只剩下碎片的焦黑纸屑。
哈利将那张象征着英国魔法天文协会主席身份的羊皮纸证书默默放在她够不到的地方,然后趁着她不注意,无声而迅速地将地毯上剩下的文件和纸张都翻看了一遍——
“希腊星相咒语研究组发起人”、“欧洲巫师占星组织西欧地区总代表”、“欧洲魔法联盟天文院荣誉院士”、“第139届阿斯特赖俄斯终身成就奖得主”、“阿瓦隆学者团一级勋章持有者”......
有些是文件,有些是证书,掺杂着十余张剪报和杂志文章,甚至还有未兑现的奖金支票。不是写着她的名字,就是附有她的照片。
深更半夜的,她为什么在壁炉里烧这些东西?
哈利来不及思考她这么做的意义,只是直觉不能让她继续烧下去。假如让赫敏知道了他眼睁睁看着坎贝尔夫人烧了这些而不加制止,恐怕会气得也将他扔到壁炉里去。
要怎么才能阻止她?
他是半夜起来找水喝的,谁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把魔杖带在身上。眼看着坎贝尔夫人又随手拿起一张羊皮纸,看也不看一眼就要往火堆里送,壁炉里卷起来的火舌,已经快要燎着了羊皮纸的边角。
情急之下,哈利只能抄起她搁在地毯上的魔杖,咒语随即冲口而出——
“清水如泉!”
……
她的魔杖和她一样,神秘、冷僻而晦涩难懂,哈利一拿在手里就觉得不自在。从魔杖尖涌出的水流断断续续的,不过好歹是将壁炉中的火焰浇灭了。
失去了火光照明,没点灯的客厅一下子陷入彻底的黑暗。
独属于凌晨时分的死寂空气,一点点伴随着冬日的彻骨寒意从玻璃窗中渗透进来。两个人在无法视物的黑暗客厅中相对默然,伊薇特冷不丁开口问:
“你被——你的思想被墨提斯之息侵蚀过吗?”
哈利愣了一下:“我想……没有吧?”
“你曾和谁立下过牢不可破誓言吗?”
“没有。”
“我想,你也应该没杀过人吧。”
“当然没有!”哈利激动地大声否定道,“除非你说的是伏地魔,那应该和我母亲……”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没有说完这句话,抿紧嘴巴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发觉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几乎显得有点生硬:
“你为什么问这些,夫人?”
伊薇特在黑暗中凝视着他,没有回答。
厚重的窗帘缝中逐渐透出稀微的灰暗晨光,哈利勉强能分辨出女巫的瘦削轮廓。雕刻着兽首的家具在阴影里显得格外阴森可怖,他第一次意识到冬夜里的布莱克老宅这么冷、这么静。
过了很久——久到哈利在无孔不入的寒气中打了个冷战——他才听到坎贝尔夫人开口说:
“你知道我能分辨出弗雷德和乔治,是不是?”
哈利含糊地应了一声“嗯”,不太明白她此时提起这件事的用意。
“我的这只盲眼,能看见魔法的流动。”伊薇特轻声说,“没有光线干扰时,看得会更清楚一点,用心看的话,甚至能看得到人的灵魂——至少我认为那是人的灵魂。”
“你的灵魂……”她顿了顿,似乎是在挑选一个合适的字眼去形容自己看见的情形,思忖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接着说,“并不纯粹。掺杂了一些其他的……光芒——还是颜色?气息?我说不好,但意思差不多是那样。”
“什么?”哈利茫然地问。
“被墨提斯之息侵蚀的巫师,精神中会出现类似的瘢痕。”伊薇特用疲倦的声音解释说,“或者,和他人立下牢不可破誓言时,对方的魔力透过咒语的链接影响到你的魔力,也会在你的灵魂上留下某种印记。除去这两种情况,就我所知……大概就只有杀害某人时,才会使灵魂的这个——形状,变得不再纯粹吧。”
“可是,这意味着什么呢?”哈利喃喃道。
“灵魂属于死亡厅研究的范畴,并不是我的专长。”伊薇特轻飘飘地说,“但如果我是你,我会尽早去找邓布利多谈谈这件事。”
哈利站在黑暗中陷入沉思,但很快就无法忍受这种死寂如坟墓的冰冷氛围,于是再次举起手中的魔杖,将天花板上的吊灯点亮。
伊薇特被乍然亮起的灯光晃得偏了下头。
身处在光明的室内,她似乎就不再记得自己刚才在黑暗中都说过什么了。甚至因为想不明白房间怎么会一暗又一亮,而稍显困惑地皱了一下眉。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随即就注意到,男孩手中拿着的是自己的苹果木魔杖。
伊薇特一言不发地默默盯着它,慢慢地眨了眨眼。
哈利讪讪地将魔杖递还给她。
“对不起,”他有些局促不安地道歉,迟疑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可是,你为什么要烧这些呢?”
他看不出伊薇特是不是在为他不经允许就动了她的魔杖而不高兴。在火焰熄灭之后,她也没有再次尝试将壁炉点燃,只是低着头,默默归拢着滚落一地的羊皮纸卷,动作缓慢而迟钝,仿佛漫无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