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且随语结,拿回来闻了闻,又在自己衣袖肩膀处嗅嗅,撇嘴说道,“就你讲究,我闻着不臭,你就渴死吧李宣宁!”
“好好好,不臭,自己喝呗。”
“喝就喝!”
他说着打开塞子,把一整个水袋都喝得扁扁的,余下几口实在喝不下,就往地上一倒,美其名曰怕草枯死。
宣宁接过陆业递过来的新水囊,瞟他一眼,“让你现在喝了吗,喝这样多,下一场你可别吵着要上茅厕啊!”
萧且随横她一眼,嘴唇抖了抖,最终没能反驳,快步往场外跑。
陆业嘲笑他,把手放嘴边做喇叭状,朝对面大喊,“真跑茅厕去了啊?这算是预判、配合还是入套?你的马球路数我看不明白了。”
萧且随猛地一停,转个圈儿又跑回来了,红着眼喘着气,又是踢腿又是跳跃,大义凌然地说,“我在热身,你们懂什么?”
“行了行了,你别跳了,我头晕…我信你了还不成吗?”宣宁笑得说不下去了,把着他的手臂,和旁边几人笑得前俯后仰,她揉揉酸酸的肚子,不经意抬头一看,对上了一道沉静冷冽的目光。
楚郢在主案正襟危坐,眼神里的委屈和不解化为实质缠住了宣宁的脖颈,她心脏猛地一缩,像是泡进了酸菜坛子里,胸腔又酸又涨,她惊慌着,撒开了萧且随的手。
萧且随一愣,低头看她透红的面色,又看了看楚郢,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躁忽然痛击心灵,他产生了不明所以的不安感。
宣宁闭了闭眼,低头分解这份感受。她对楚郢确有深刻的情愫,只是李意如的到来,让她有了前世的记忆,虽未曾身受,难以体会,但李意如瞻前顾后的性格让宣宁明白,她的这份感情带来的只有自我灭亡。
她握着这样多的好牌,不能像李意如一样,一股脑为爱落入那个无解的牢笼。
开场的锐哨已经响起,而宣宁却定在那里久久都无法动弹。
李意如的声音有些担忧:“还好吗?”
她没有斥责“她”,她不会催促“她”,她是相信“她”的,“她”最终会走到正确的道路上,而不是一错再错。
宣宁觉得,二十八岁的自己不像她想象中那般懦弱,经历过那么多不堪和苦痛,好容易重来一次,她也没有想要把苦痛转嫁给别人。
宣宁:“我没事。”
萧且随忍无可忍,伸出长臂,将宣宁一把拢在身前,握住肩膀推着她走,咬牙切齿地说,“行了,什么有事没事,你说的话他也听不见的,开场了,赶紧走!”
——
最后一场决赛,对手里有李意如的十哥——皇后之子、临汾王李柏,他时年二十又五,身形伟岸,臂宽背挺,在一众少年郎中甚是突显。
陆业看见他大步走过来,地面都颤了颤,情不自禁地嘶了一口,捏上了萧且随的臂膀,咬着牙低语道,“临汾王的胳膊得有你的两个粗,一会儿别把你抡散了。上月你在席上拂了他的面子,我看他高低都给你找点事儿。”
萧且随侧过脸,面无表情地扯开了陆业的手,摸了摸手臂,低语道,“怕什么,官家在上边瞧着呢,他敢来阴的么。”红熡淑媛
说话间,李柏已经走到面前,众人见礼后,宣宁立即上前,给了一个笑脸,捞起李柏的胳膊捏捏,“十哥,你又壮了不少啊!”
李柏唇角微微扯了扯,眼神往三人中巡,不动声色地抽开了手,声线冷淡,“宣宁妹妹,母后叫我多让让,别伤着你,可到时候马跑起来,我也不能保证你不受伤,你们还是换个郎君上吧,就别让小娘子凑这个热闹了。”鸿娄淑远
宣宁听了就不高兴,两眼一翻,脸色一肃,“哦,母后说的?我还以为十哥怕输呢,届时就算输得难看,也是因为皇后懿旨才束手束脚的吧?”
李柏早知他这个妹妹嘴巴上不饶人,他不怒也不嗔,淡淡地说,“行,反正我话带到了,你长着个脑子,自己能想好了就行。”
他暼一眼萧且随,又说,“下月就及笄了,还和这些纨绔子混在一起,有损女子德行。没有娘亲做榜样,就和你几个阿姐好好学学,别太任性妄为,给咱们李家丢脸。”
萧且随听了卷着袖笼想上前理论,李宣宁自有官家和承江王管,关他李柏屁事,话太密,听了真让人生厌。
而且谁是纨绔子!陆业都在六部挂职了,正经官员,至于萧且随自己,确实有那么一点游手好闲,但是他越平庸,官家越放心,幽州就越太平不是么。
宣宁小手一拦,一个眼神把他顶回去,又扬了扬手中的马球仗,对李柏笑道,“这也是母后说的吗?宣宁记住了,一会儿我领赏的时候就如实禀告给父皇。”
李柏脸色一僵,怎忘了官家就是特意来看她打马球的,他失语拂袖,转身而去,“场上见真章。”
宣宁不依不饶地跟了几步,凑过去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母亲便是圣人娘娘,所以究竟那句‘没娘亲做榜样’是谁说的?不会是十哥自己说的吧?”
【作者有话说】
李柏:我都走了你还要跟上来嘲讽我,宣宁你……
第十五章 马球赛贰
对面三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壮汉恶狠狠地看过来,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紧攥了一把缰绳,那臂上青筋暴起,扎实的肌肉腾然增圆了一寸,惊得宣宁等三人齐齐倒仰,萧且随讪笑一声,说道,“李宣宁,海口夸早了吧,这两壮士比你十哥还宽些,足有三个你这么大…”
赛球时都是统一用的红枣马,对面三人骑在这马儿上,感觉脚都快垂到地上了,陆业见了直摇头,“恐怖如斯。”
李意如小声:“认输算了…”
宣宁穿上丙字号牌,大喊:“少废话,杀过去!”
陆业扶额:“……”
萧且随别头:“……”
李意如瞠目:“……”
主案上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官家招手喊来少监,与望过来的宣宁公主相视一笑,又扬声说道,“来,给宣宁加注。”
少监垂首拢袖,低眉顺眼,“陛下,不知您加多少?”
场下选手们形体悬殊,宣宁在其中,犹如羊入熊窝。官家一摸长须,狡黠小声,“加十两吧,不想亏太多。”
紧接着表情一肃,“别说出去。”
少监:“…是,陛下。”
临汾王方先球,进攻非常迅猛,虽陆业三人奔跑阻拦,仍让对方一刻内便进了两球。
“没事。”宣宁喘着气,三颗脑袋凑在一块,宣宁说道,“咱们拿了球,不要急着进攻,往周边多跑两圈。”
陆业是拦截主力,几乎累得说不出话,只露了一个疑惑的表情,萧且随若有所思,问道,“你的意思是耗他们的耐力?”
可那三名壮汉的耐力显然优于己方。
宣宁闭了闭眼,任由汗水淋漓而下,“马的,他三人合起来有千斤之重,红枣马怕没有这个耐力跑满全场,走吧,阿随开球,看情况先传给我。”
“好。”
几人略作修正,萧且随在后方开球,修长有力的臂膀挥洒,七宝彩球掠过高空,滚过绿色深草,击向后场最远处的胡服少女,宣宁催马相向,轻易将它拢在那镶着宝珠的月仗之下。
李柏迅速回防,一人上前阻拦,另二人严守球门,宣宁轻盈如羽,带着圆球□□西跑,被李柏压至线旁时,猛然转向一击,七宝球掠过众人后背,竟飞回自家半场,李柏一惊,以为她击错方向,一人留守对手,另二人越过整个球场,往前场压攻。
陆业接了球,不急不缓,却直往自家球门冲,观众席哗然一片,官家凝住眼神,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待李柏匆忙赶来,未等围守,陆业再猛挥月仗,方向冲着右边的宣宁,留守的对手急急转马,却发现上了当,球未击出,未等多想,陆业又往左猛击圆球,这球开得极高,速度又快,不少人觉得它会越过边界。
可萧且随腾马轻跳,球像长了眼睛,径直粘上他的球杆,他落下时像是失稳,身形一歪,引得远方席间惊喊不断。对手离得近却看得真切,萧且随落得很稳,他定是假意为之,要传球给宣宁公主进球了。
中场的对手已挡在宣宁身侧,萧且随勾着唇角,扭转缰绳向左回奔,直奔到中场与回来的李柏相对时又传给掠过来的陆业。
如此跑了两圈,李柏已通晓他们的意图,等到陆业再往前场远传,李柏与队友就在陆、李两人以及球门附近盘桓,不再追赶萧且随。
“你们没见过萧且随击远球么…”
萧且随忽然转向,带球猛冲而上,风起草扬,斜阳冷光轻洒,马儿飞驰电掣,饰串猛烈相撞,满场都是铃佩叮当,少年扬着志在必得的笑容,发上的朱色绸带迎风而向。
一人一马越过中线,他忽换做左手拿杆,捞起了彩球,弯腰大力击球。李柏这才意识到他的意图,急忙催马相迎。
敌手一字排开,堵在萧且随与球门之间,可彩球却并未直往,竟是往右边去的,早在萧且随换手之时,陆业就已往右场挪移,他侧身接了球,拍马飞驰,一击而中。
门锣“铛”一声轻响,全场竖起狂呼,声浪激荡,官家拊掌而笑,对楚郢与众皇子皇孙笑道,“不错,永安候世子所向无前,堪为长安儿郎之典范。”
楚郢跟着众人称“是”,眼睛却盯着场下那抵头围拥的三人,广袖下的拳头慢慢攥紧。这一年多,他做了多少功夫才让宣宁离了那个圈子,短短数日,他们又和好如初了。
自那日杏园相邀,宣宁便像变了个人,他却不知是哪里出了错,那日从陆家别院回宫,他显见到她眼中有不舍,可到了中门,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斜阳将尽,晚风微凉,看台上的青练上落满暖色的夕阳,那零碎的光芒勾勒着小娘子绯红的耳根,靠得近了,能看见上边细细的、柔软的绒毛。虹露梳媛
她在笑,眉眼弯弯,梨涡深陷,因为跑动,白瓷般的肌肤上布着粉雪,一双乌黑眸子被汗水洗得又亮又纯,这种生动的色彩,比春日杏花更值得欣赏。
锣鼓一声响,记数的裁选按动了沙漏,萧且随咳了一声,松开了双臂,指间不自觉地摩挲两下。
“走吧。”
乙号发球,李柏深知己方的走势就在于运球稳妥,攻势迅捷,不怕对方横截,可红枣马确实已经累了,不能冲得太猛,更不能由着对面猫捉老鼠,反正领先一球,不徐不慢,拖拖时间也未尝不可。
彩球滚过草场,李柏接球,宣宁公主就在侧边,用那御赐的马球仗试图抢球,她的力气不大,李柏觉得若是两仗全力相击,宣宁公主必定会被后着里弹出数尺之远。
“十哥在发呆啊?是不是怕输了不好交代?”她嘴里说着行话,试图激怒对手,寻找破绽。
“我要给谁交代?”
两人说着话,眼神却在四处巡查,两个队友都被严密防守,最疏忽的地方反而就在眼前。
“给母后交代啊,母后最怕十哥输给我阿兄,是不是?”
李柏与李槐年纪相当,是从小被比较到大的,只要功课输给李槐,皇后必要嘲他“连个废人也不如”,是以李柏对李槐可谓恨之入骨。
李柏望她一眼,扯出一个淡笑,悠悠然说道,“你阿兄都没有腿,我如何输他,你们真可笑。”
宣宁挑衅不成反被惹起怒火,她目光一瞪,失了机会,李柏摆脱了她的防御,忽然急催而上,全力一击。
萧且随舍了对手,急忙拍马,球杆在门环前擦过彩球,硬把它弹出了界外。
一样是李柏方发球。
沙漏所甚无几,丙号拖拖拉拉,溜着球在地上滚,直到裁选提醒,他才一杆发送,乙号被宣宁公主压在后场,他们的马已经不适合再狂奔,丙号便将球传到了对面,陆业和李柏在那边等待。
李柏和陆业同时击到了球,两杆相撞,震得陆业手根发麻,月仗差点都脱手了。李柏运走了球,陆业很快跟上,没有了速度的加持,陆业和李柏有来有回地捞了几次球。
儿郎们之间的行话就没有那么文雅,两个人骂骂咧咧地抢着,终于还是陆业骂功精湛,趁李柏失稳,将球传出。
宣宁得了球,拍着马儿发足狂奔,两方又开始追逐,她的马儿毫无疲态,是追逐赛中的主力,红色马儿左奔右袭,李柏不得不防,又不敢消耗太过。
在还剩半炷香的时候,萧且随中场发力,同样以左手击球,这球快如闪电,很多人甚至没有看清它的轨迹,对手只觉得凛冽的破空之声稍纵即逝,随后“哐”得一声,沙漏暂停,全场寂静。
萧且随抬手扯扯衣领,和陆业两个互撞拳头,像动物般嚎叫了一声。
尽管宣宁很是嫌弃这种野蛮行径,但显然赛场的看观们已为之疯狂,她望了一眼贵女们的棚子,不少女郎拧着手帕,满脸雀跃,为萧且随大声欢呼。
宣宁想,这样的萧且随竟十年后还没有成亲,一个人在长安带“她的孩子”。
少年带起围兜低声下气哄着婴孩吃饭的画面几乎就在面前,她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摇了摇满是汗水的脑袋,把废料驱出脑外。
马场两端的木制指数架上各亮着两张亮黄色的圆球牌,三个裁选手边的沙漏只余薄薄一层,裹着绸布的定音锤已经握在手中,不出几息就要敲鼓了。
可场上的气氛依旧如荼,李柏方发球后,丙号的枣马懒怠,想低头吮草。宣宁公主急驰而上,一杆掠走了彩球,她转头看向裁选台,定音锤已经举在半空,而丙号骑在马上,像一赌山脉挡住了前路。
她一扯缰绳,马儿奋力跃起数尺有余,但是这样的高度也不可能从丙号头顶越过的,马儿若是相撞,两人必定重伤。
场内惊呼四起,有人捂住眼睛不敢再看。官家霍然站起,一言不发。
宣宁公主巧力击球,彩球跟在她的月仗旁飞速滚动,随后她两脚借力,从马背腾空而起,纤细但有力的手臂奋力一挥,彩球“铛”的一声,朝着萧且随飞掠而去。
宣宁公主弃了马球杆,双手触地后迅速护住头部,蜷曲身体滚了七八圈,落地出局。
看台上的小娘子们看得不真切,以为她坠马,纷纷尖喊,崔念念猛地抓住围栏,一下就晕了过去。永安候府的位置靠近主案,陆岑倒是看清楚了宣宁的动作,长吁一口气,把心放回肚子里。
时间无几,萧且随接球,直直往门环突击,可李柏也是背水一战,他死死盯住那彩球,紧攥月仗。电光火石之间,两仗同时触到彩球,李柏全力挥杆,这股山洪倾塌,海石崩裂的气势威压过来,少年月仗脱手,向左坠马而下,深深的春草不足承重,剧疼如同炙火滚过他的臂膀。
“阿随——”
【作者有话说】
宣宁:阿耶,十两?你来真的?
第十六章 长歌当哭
绿草下湿冷的泥土高高飞溅,少年侧躺在深草,冷玉俊秀的面孔沾上污渍,回眼去看,那月杖直冲他脑门而来,萧且随死死咬牙,迅速捂住左臂翻身滚过半圈,钻心蚀骨的疼痛加倍来袭,他闷哼一声,冷汗浸透背脊,仿佛听见了手骨错位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