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应这样快?李柏略有惊讶,来不及细想,凝神带着彩球从他身旁掠走。
李柏的马儿不堪受力,颠得他只得提前击球,彩球同样从中场飞起,陆业回拦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彩球以绵力掠过门环。
锣声和鼓声几乎同时响起,马场寂静了几息,随后是一阵阵声势滔天的呐喊与欢呼。三个裁选进退两难,根本不知是锣先响还是鼓先响,指数架上的球牌迟迟不挂,议论声慢慢盖过了庆祝。
随行太医们慌乱极了,拎着药箱就往内场冲,宣宁公主护住了头颈,膝盖和肘部的衣料磨损了,擦出一片片猩红。
强势较重的是萧世子,他左臂骨折,肩膀和左腿的伤势还待回去细诊,陆业忙着喊金吾卫抬着担架过来,李柏则取了身上甲字号牌,捏着酸胀的手臂走过去,蹲在萧且随身旁笑问,“萧世子无碍吧?对不住,没想到你力气尚不如我宣宁妹妹,就连缰绳都拉不住,早知如此,我该少用两分力气,你受罪了。”
萧且随没理会他,一言不发地抬起右臂遮在眼上。
李柏哼笑,“喔,是哭鼻子了吗,上回在我府上,不过要你跳段拓枝,你敢用刀指着本王,敬酒不吃吃罚——”
话音未落,只觉一团青影猛地扑过来,李柏胸膛一痛,恍惚间看到一个乌黑的发顶,他蹲着踉跄退了三步,仰面一倒,脑袋磕出一声巨响。
“宣宁!你发什么疯!”李柏咬牙切齿。
宣宁的身上、头上全是草,看起来很是狼狈,她的眸子依然清亮如星,眼尾通红,又像是痛哭过。她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脏污,冲李柏伸出手。
“十哥没事儿吧,哎呀十哥下盘不稳啊,竟还不如我的长卫使,喔对不住,我忘了,我的长卫使比十哥年长,就是多练了几年刀,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他一向谦逊,赢了晚辈也不会骄矜的。我不该拿他和十哥相较。”
李柏:“……”
旁边一声很轻的闷笑,萧且随的唇角微微勾起,陆业看着李柏越来越黑的脸色,忙催促金吾出发,抬着萧且随回去。
经过一番讨论,三票盖论,锣声先响。李柏三人胜了比赛。他的队友本是神邶营的百夫长,赐下珍宝后,又升一阶。李柏加珠一颗,府邸规模升格。
宣宁他们屈居第二,拿的奖赏只有珠宝和金锭。
——
李家向来不拘皇子野心,回程路上李柏可谓占尽风光,长安的贵亲和百姓们夹道而呼,他骑乘高头骏马,自得之色一览无余。
唯一不称心之处,就是宣宁输球却得了上上殊荣:赐与官家同坐龙辇。宣宁轻狂任性,远没有他亲妹十五娘福康乖顺,且福康身为皇后之女,至今都还未得到府邸,宣宁的公主府却快要竣工,父皇之偏爱可见一斑。篊熡书源
还有那李槐,明明只是个废人,父皇始终更器重他。李柏目光稍移,见到那四平八稳的龙辇,吐出一口浊气,心下郁郁。
“怎么样,还疼不疼了?”
宣宁摇头,手脚关节上绑着纱带,透出一点鲜艳的红,官家叹了口气,说道,“胆大包天,那球场上瞬息万变,你可知你跃出马背之事,朕已经开始想如何应对你母亲在九泉之下的诘问了。”
宣宁眯着眼,突然发问,“是吗,父皇,我母亲的大名叫什么?”
官家:“……”陆什么来着。
宣宁结舌,说“陆云绾”,又道,“父皇,别怕,宣宁有分寸,这不是没事么,还传出了一个好球呢。”
官家摸摸胡须,说道,“是一个好球,可若是及早放弃,也许还能得一个平局,这下好了,萧世子重伤,比赛也输了。”
宣宁扬脸一笑,“父皇,我不怕输!只要鼓声未起,我和阿随还有业表哥是绝对不会放弃的。且宣宁听说,当年父皇还是武淮王的时候,在北边守丰州,粮草殆尽,也是直守到城中皮革食尽都没有放弃。”
官家想起当年与萧氏共守北疆时的艰辛,频频点头,“像我。”
宣宁忙挽住他的臂膀,说道,“父皇英明神武,大魏才能海晏河清啊!我是李家的女郎,自然是像您的。”
官家看着她红肿的双眼,轻笑莞尔,小心避开她的伤口,在脑袋上轻拍两下。
落马后宣宁团在地上,背脊耸动,显见是大哭了一场,精神头是好的,就是小女儿的情绪拉不住。
可实际上官家还真冤枉了宣宁,因为哭的人是李意如。宣宁跑马之时,就感觉到李意如情绪开始起伏,落下之后虽然疼痛,也没到大哭大喊的地步。
而李意如呢,没由来地哭喊,害得宣宁使劲儿捂住嘴巴趴在地上,泪水如暴雨梨花,把脏污的小脸儿都洗了个透亮。
宣宁说,“天爷,你做什么哭成这幅模样,别人见了还以为我输不起呢!快停下。”
李意如心中激荡,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对她来说,去比一场实力悬殊的马球赛,实属天方夜谭。而宣宁呢,能和一个三倍于自己的壮汉拍马相迎。
她不鼓舞这种危险的路数,也不是感动于少女无畏的勇气,她只是发现,原来她早忘记了自己。
她以为的十五岁是莽撞的、无知的、没心没肺的,被楚郢所迷惑,和阿兄争吵,做出昏聩的抉择,踏上错误的征程。
李意如认为,这就是宣宁公主的一切。
而实际上的宣宁公主,身上是涌动着热血的,“她”不是她一个扁平的负面,而是多彩的、热烈的、活生生的李家十九娘。
不为仇恨,只为热爱,就这样炽烈无畏地活着。
宣宁公主没有预演书,一腔热爱遭到背叛不是她的错,被灾难和苦痛磨平棱角也不是她的错,成为瞻前顾后的意夫人更不是她的错。
生存和强权,让她变得只计较得失。在吐蕃时,伊川尊重她,她便不在乎情绪,为了舒适的生活,对他强颜欢笑。
只要活着就好了,就算她厌恶自己。
回到这一世之后,她便将自己与天真无知的宣宁公主割裂开来,可她不能看不起从前愚蠢的自己,她也不配站在高地指责宣宁公主。
因为天真并不可恨,她顿悟到这一点,值得痛哭一场。
——
葛园。
质子们的院落都在曲江池附近,楚郢居蔚园、萧且随居葛园、岭南世子仇越只有八岁,年纪尚幼,虽赐在葕园,实际则是长住在禁中。
三个园子专为世子们所建,由礼部监制,工部实施,都是一样规格,只有种的树木不尽相同,蔚园种杏,葕园是梅,而这葛园只有松柏和高大的银杏。
正统的三进院,入园便是荷叶池,穿过三个正正当当的明亮厅堂,四周围着几个厢房,后边是小练武场。配居仆从二十人,防卫金吾十八人,直隶于官家的飞翎卫八人,兼为监视、防范与保护之职。
萧且随不宜移动,整日吊着胳膊绑着腿,半死不活地趴在园子里,平日还好,能喊着梨伶来唱唱曲儿,或者看看皮影,再不济,让小厮念念话本子也好。
可陆业不爱这些,一来就爱絮絮叨叨,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一会儿又是临汾王,一会儿又是裴四郎的,听得他烦透了。
“你今日又不上值?”萧且随打断了他,抬抬下巴示意帮他给闲书翻页。
陆业问道,“你不还有一只胳膊么?”
“不想动。”
陆业撇嘴翻书,看看那密密麻麻的小字,突然好奇心起,拎起那书面定睛一看。
封面上狂草凌乱,看起来像是《西京冤情录》。
陆业大吃一惊,“你看这个做甚?莫非你想进刑部历练?我和你说,以你的身份,最好还是不要掺和到长安的冤假错案里头来…进了刑部,难免和淄川王有牵扯,额,这什么书?西京冤情录?”
萧且随有气无力,“你看清楚,‘丙字爱恨录’。”
只见那书上写道,「“此剑名为牵情,我知你惯用双剑,风河折损,你便暂用它来代替吧。”
荀鸢抚着那柄不挥自鸣的古剑,低声道,“多谢,待柳少侠将我残剑重锻,我再寻个时候去太白山,把它还你。”」
陆业没看明白,再翻几页,「他漠然起身,撩袍步出了船舱。小舟略略沉浮,挺拔如青松的男子点亮了船头的羊角灯笼,复朝黑色天幕扬了扬手,一只浑圆丰润的鹘鸟破空而来,稳稳当当地停在他臂上。
他于船头坐下,挠了挠白鹘的下巴,那鹘鸟甚是受用,仰着脑袋轻鸣了一声,左右抖擞了羽毛。」
再翻几页,又有很多情啊爱啊的,让人羞于念出口,陆业:“…真没想到你还爱看这些。”
萧且随夺过了书,自己翻到中间,垂首不语。这书是前几日李宣宁带来给他的,他闲着没事,就翻翻看,讲些江湖门派的爱恨情仇,故事倒是跌宕,就是润笔生疏,有些情节得捂住眼睛从指缝间看才不会觉得头皮发麻。
至于为什么他这样一蹶不振,他也不是很明白。输了球并无什么感触,球场上有输有赢,都是常事。
只是那日陆业送他回来,提到李宣宁哭过了,他才泄气得很。李宣宁的传球很好很好,可萧且随的力气比不得临汾王,白白浪费了赢球机会。
她失望了吗?所以哭了。陆业说她眼睛都哭肿了。
她上次大哭是什么时候?萧且随郁郁地想着,去岁岁末,他撕了一封楚郢的信件…明明是与他出来玩,她却只顾着读信,不愿理会他。
他那天喝了些桃花酿,不知怎么的恶从胆边生,夺了她的信一口吞进肚子里,险些把李宣宁气傻了。
那时候她也不过掉了两颗金豆子,哪能有这嚎啕大哭的时候,唉,他又叹了一声。
“唉!我和你说话,你究竟听到了没有?”
“什么啊…”萧且随拖长了音调,对陆业的忍耐已到了极限,“好了啊,你想问什么就直接问,别叨叨叨叨叨一顿来铺垫,说吧,遇见什么难事儿了?”
陆业忽然红了脸,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好吧,那我就直说了,咳咳,年前我也及冠了,近日我母亲旁敲侧击地问我有没有中意的女郎,我、额…我就说了一个,唔她,可以说就是我表妹,没想到母亲反应很大,好似不太赞许,反而和我提了崔家娘子,额,你说我该怎么办?”
萧且随漫不经心翻页,随意地答着,“亲上加亲是长安最时兴的事儿,你母亲为何不允?难道你那个表妹家世太低,与你不相配?”
对于好友只用半只耳朵听事,陆业微恼,拖长了口气喊了声“萧世子”,向着禁宫方向作了个揖,没好气地刺他,“缺心眼了不是,你长了几个脑袋敢说那家家世低,她性子跳脱,身份又高贵,我母亲只怕我要被她压过一头,一辈子不能翻身。哎,可是我恰恰欢喜她这样欢脱的小娘子,像只小春莺似的,叽叽喳喳,多有意思。”
他顿了顿,又说,“就说前几日,临汾王说着鬼话来刺咱们,那怎么办,只能忍呗,等夜深人静之时想起来,呕得睡不着,可表妹有仇必报,当场顶他一个倒仰,呵,李柏满头绿草,从地上爬起来那个狼狈的模样,看着真让人解气。”
萧且随半张着嘴,好似才明白过来他在说谁,他疑惑抬头,“你不会是说,你想娶李宣宁吧?”
陆业甚是骄傲,昂首“嗯”了声,又小声问,“你不觉得近日来她与从前有些不同吗,我每每见了她,总觉得…”
“心潮澎湃”几字他实在说不出口,但见好友神色渐冷,喃喃重复,“与从前不同?”
【作者有话说】
书的内容为作者一篇同人文的存稿
第十七章 承江王
“与从前不同?”宣宁将手中册子又翻过一页,白皙修长的手指停在水纹纸上某行墨迹,问道,“何解?你且起来说话。”
卫缺低头道一声“是”,垂眼见到靴筒上一块湿泥就要掉在地上,他伸手将泥握在掌心,才从精致柔软的湖蓝回形毡子上直起身来,继续道,“谢方行是晟江人士,其父本是扬州富商,经营多个客栈,并兼建造渔船,只是在他八岁时,其父出海下落不明,他被叔伯豪绅吞并家业,母亲改嫁,他与妹妹寄居乡里。”
“他近五年来一直在扬州白鹭书院念书,问过院里的先生与学生,只道他家境贫寒,常常为人抄经写信,却无人知他是商籍。私以为他是刻意作假,以期考取功名。”
“然卫钺亲往晟江县丞廨,找到了他的籍书,确是商户,且无作假之痕迹。”
谢方行文采斐然,在白鹭书院的成绩瞩目,甚至晟江的文人墨客都闻得其名。
未想到去岁八月,他突然从书院辞学,纵然先生百般阻止,他仍不管不顾,扔下多年积累的名声,甚至丢下家人,独身往长安来了。
“白鹭书院的院生多有说,他自前年开始就不再专心学术,常常心神恍惚,甚至缺课不来,与从前的克己复礼大有不同。”
要说有什么变故,却没有查出,他究竟为何突然做此决定?宣宁若有所思,低头看着手册,又问,“他家中还有个妹妹?”
卫缺称是,“其名为谢红鄢,年十七,两年前已嫁作刘家妇,她的夫君刘九巍的父亲也是当年沉船案中的失踪者,刘九巍是扬州人士,与谢氏女成亲后,同其母亲共住在扬州凤凰岛上,捕鱼为业。”
宣宁想了想,点头道,“做得不错,等他回长安,找个靠谱的人盯紧他。楚郢那边呢?”
卫缺微微一顿,“楚世子的园子密不透风,打探不出太多消息,只是昨日,他与临汾王曾一前一后到过醉仙楼,我们的人没能跟进去,不知他们是否有会面。”
——
宣宁公主的及笄之宴早在数月前就下达了礼部,礼部侍郎们严正以待,经过数次议会,由尚书王秉知拍板,将地点定在了昭阳殿,昭阳殿是前朝昭阳长公主的宫殿,后公主从此殿出嫁,很是整修了一番,雕栏玉刻,极适合用来办宴。
李槐传书回来,问候了家人后,又叮嘱李意如好好养伤,他会在她笄礼之前回到长安。
可这日早晨吉时官家在崇仁坊为宣宁开府之时,李槐没有来,直等到夜宴开始,他还是没有按时回来。
宣宁与官家携手而来,玄色龙袍旁的红衣小娘子眼含笑意,墨色缎织云纹绦在流彩飞花蹙金翟鸾裙上掐出盈盈细腰,白皙修长的脖颈上挂着十二串斑斓璀璨的璎珞垂珠,宣宁公主乌发梳作云髻,并一只缀红玉金花环冠,鬓边垂下两串儿珠玑,端庄中不失娇俏。
在座无不垂首跪礼,而她泰然自若,转头与官家笑语,长睫扑闪,如飞花蝴蝶,美艳不可方物。
宣宁就坐在官家的下首,在大魏权力最中心的地方。除却路途过远的几位宗亲外,她的哥哥们几乎都到齐了。为表朝廷的亲切,三州世子的座位优先于众皇子。
为首自然是兵强马壮的幽州,萧且随姿态慵懒,一只胳膊仍然吊着呢,把身上的绛色绫罗袍也扯皱巴了,他握着琉璃杯,神情疏淡,眼神游离。
其次为荆西,楚郢白衫玉冠,他喝得不多,但频投来目光,是那种紧张中带着期待,喜悦中带着羞赧的模样,每和李意如对视一眼,桃花眸中的涟漪就动荡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