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宁气恼不已,又拍着桌子大声喊,“卫缺!卫缺!”
卫缺今日却不当值,卫钺知公主还未梳妆,只在外面回话,“殿下有何吩咐?长史今日休沐,已回新昌坊去了。”
里边长吁一口气,狠狠几声巨响,桌椅横飞,卫钺大呼不妙,与众人一拥而入。
屋内一片狼藉,茶花小几被掀翻在地,书架也倾斜了两个,满地都是书本和纸张,上好的珐琅彩绘瓶和花苞灯侧斜在厚厚的回形毡毯,堪堪保住性命。
而公主乌发长披,眼角微红,只穿着雪白的里衫,赤足立在那儿,胸膛剧烈起伏着,似乎气得不轻。
卫钺等已在发现屋中并无他人后恭敬退下,飞虹忙去扶那将倒不倒的书架,柔声询问,“殿下…?”
宣宁咬着牙,声音微颤,“出去!出去!”
青衣们手脚僵硬得简直不知往哪里摆,公主这种模样,与民间那些中了邪祟的例子一无二异。她们垂首慢步往外边退,只听后边一声巨大的关门声,公主失声大喊,“从我脑子里出去!”
青衣们面面相觑,飞虹抿着唇,端着水盆借口说去换些新的温水,走到墙角与一小侍女耳语几声,小侍女点头,往后院匆匆离去。
第十九章 争斗
“你能不能别喊叫了?”李意如长叹一声,“非要所有人都知道咱们异于常人你才罢休么?”
眼角微红的公主神色冷疏,“不正常的人是你。”
李意如扶着额角,心烦意乱,她只觉自己重回之后,脾气也渐渐与宣宁趋进了,不如意便想撕闹,不自在就叫喊,踢飞所有人。
她压抑着自己这种情绪,时常觉得心糟糟的,可她又自觉这样的发泄实属失仪,于是她对宣宁解释道,“我之所以要查看这些,并非是想窥你的阴私,只是这些信笺,只怕并非楚郢自己所写。”
这明明就是楚郢的笔迹啊,宣宁一愣,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李意如弯腰拎起地上的一张笺,“他的文风与夕年大相径庭,这些诗文也与他从前写给我的毫无相似之处。我怀疑他定是找了代笔,且与前世并非同一个。他写的那首《君山秋霁月》呢?你可有收着?”
宣宁摇头,李意如以为她是忘了,复又提示道,“那时他写在一张蓝纹水波纸上,就在去岁你去蔚园赏杏时,风将他的诗吹落在你脚边,你便是那时为他的才情倾倒的?”
疑惑的少女眉头紧蹙,弯腰在地上寻了半晌,才拎起一张墨色饕纹纸笺,说道,“就楚郢那个才情,怎能让我倾情?这才是那次飘在我身旁的诗。”
李意如接过纸笺,上边行文哀痛悲切,竟是一首悼念诗,只听那少女语调平直干涩,“这首诗是他写给他阿兄楚鄀的,我便是因为这个对他另眼相看,认为他是重情重义之人。”
一阵风怎能吹出两张不同的诗笺,两人如今明白,与楚郢相识伊始,便是他设计形势,诱她入局。
宣宁甚是愤赧,楚郢找人代写,那这些信件,岂非早被第三人见过?而这些情绵意长的心思,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
楚郢真有本事,竟能把她耍得团转。
两相沉默之下,李意如叹气,又想起方才青衣们异样的眼神,随口说道,“还有,你收收这一点就燃的脾气,别再说些令人生疑的话,毕竟人言可畏。‘从我脑子里出去’,何人听了不多想?”
宣宁哼笑,抚着一缕黑发,声线不耐又嘲弄,“我用得着管别人怎么想么?你是不是忘了,我可是大魏的公主,噢对了,你已不是魏公主了,那就恭敬些,别以为你是我就有资格教训我,我不爱听的话,你最好别说二遍!”荭摟书原
和人吵架,宣宁最爱戳人痛脚,对方越是恼怒,她便越觉得快活。可一旦对方偃旗息鼓,她又会觉得些许愧疚。
等了一会儿,李意如没下文了,宣宁嘀咕着,“恼我了?怎得没生息?”
和自己生气,值当么?李意如只觉无趣,对她的挑衅毫无反应。她活了二十八年,可不能越活越回去了,与这无知小娘子计较什么?
撇着嘴生气的少女故意和她作对似的,狭长的凤眼在地上巡了一圈,突然随意一脚踢在桌腿,李意如猝不及防,痛得倒吸一口气,而宣宁却满意地哼笑了一声,扶着腿起身抻衣,冷冷清清的嗓音轻扬,矜贵又清脆,“来人!进宫!”
——
公主笄礼翌日一早,司天台急奏,曰昨夜钩陈星羸弱黯淡,杓斗星移位玉冲,木及祸患,色变,乃贵人灾凶也。(1)
李意如听到这里,已然明白昨日为何阿兄和官家轻易同意了她的请求,而今日一早又重召几人进宫。
太史令奏报完毕退在一旁,官家深思片刻,沉沉开口,“楚卿,你可听明白了?”
楚郢当然明白,官家不愿将宣宁公主许给他,堂而皇之地以星宿之说欲作罢这门亲事。而宣宁呢,本对他已极其依赖,却突然又不知为何对他疏远,若说少女心思多变,可她依然向官家请旨下嫁,一连串的动作让楚郢开始举棋不定。
能娶得宣宁自然是最好,面对这冠绝西京之美貌,若说他楚郢丝毫不动心,那必然不可能。接近她的初衷不曾忘却,与权势相比,红颜不过枯骨,可小娘子热烈又真切的情感和独一无二的偏爱着实燃着了他沉寂,或许这孤独的一路上有只小春莺相伴,也不算耽于享乐。
楚郢微微眯眼,桃花眸情绪跌宕,大哥之死还没查明白,二叔三叔在荆西势又渐强,长安城风云诡谲,戚妃深受官家宠爱,淄川王李桦掌刑狱,有雷霆万钧的名声;临汾王李柏虽头脑简单,在工部任着闲职,可圣人主子母家势强,不容忽视。
其他皇子庸弱平常,再者就是承江王李槐,他虽体弱,却握住着大魏的钱粮命脉,他是官家亲自教导长大的,永安候爷入主内阁,是他亲舅舅,多年被官家倚重。承江王妃虽是庶女,但毕竟是裴家后人,且一双儿女也较其他皇孙出众。
再加上宣宁公主举世无双的宠爱,足以他在长安站稳脚跟。虽说临汾王抛来好意,想与荆西交好,但怎及宣宁公主的好处多。
更不论她如今食邑三千户,是几位叔叔拍马也不及的财富。
可如今看来,仅拥有她的偏爱并不足以让官家将她许配给他。楚郢脑中瞬息万念,不知还要如何才能破局。没与江二郎提前商议,实属失算。
他正凝神思索,忽听见宣宁小声问他一句,“你可去过扬州城?”
他怎会去过扬州城?楚郢脑子一团浆糊,哪有嫌隙去想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轻轻摇了摇头。
那少女平静的面上腾然升起了愤怒的火烧,她狠狠地瞪他一眼,波光流转中熟悉的嗔与娇让楚郢心中猛跳,既是悸动又是惊骇。他的面上铺起薄薄的冷汗,重新跪了下去。
意料之中的翻覆并未来到,宣宁虽怒,却仍弯腰垂首求告着,一个响磕,少女抬起微红的额头,眼中坚定,“父皇,星象轨迹千变万化,昨夜星辰难以断言将来之事,既父皇已下旨允了儿与楚世子的婚事,又怎能让此虚妄之说使君言如戏,木星主儿灾凶,便等杓斗回归原位之时儿再与楚世子成亲,敢问太史令,三年之后,杓斗能否回归本位?”
三年,楚郢背脊透凉,眼中波光剧闪,紧紧咬住了唇,他何来的三年!
太史令唯唯诺诺地上前,东扯西拉说了一堆模棱两可的话语,不时抬眼去看官家,在这紫宸殿上公然逆天而言,实属是头一遭,太史令见官家良久不让他闭嘴,急得一把长胡子也汗湿了。虹篓姝圆
官家一摸下巴,不太明白宣宁的诉求,按女儿这样坚定的心思,怎会不愿早些与情郎厮守。想来也是不想太过忤逆他这个父亲。
官家满意了,不愧是我的好儿,孝顺懂事。他挑眉微笑,三年也好,三年能发生的事儿可太多了,既楚小子说他对珠珠一心一意,那不能说等不了区区三年吧,待珠珠知晓这小子心思不纯,再寻个长安世家郎子,可护她此生无忧矣。
他当即点头打断了太史令的引经据典,说道,“嗯,宣宁毕竟只有十五,这样就嫁人朕也舍不得,便多留几年,待到杓星回到正轨再添新烛,免她一场无妄之灾,楚卿,你说呢?”
杓星何时能回归正轨,还不是官家一句话么,楚郢不意外官家的独断,唯一不解的就是宣宁竟没有哭闹,由着官家施了这拖字诀。
他木然片刻,磕首扬声,“陛下英明,臣自无异议。”
宣宁吁了一口气,轻轻摸了摸鼻子,嘟囔着问李意如,“这便好了吧,你说拖着他的。”
可良久也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宣宁与楚郢一前一后退出大殿,她却没有等他的意思,两只长腿迈得飞快,说要去等承江王下值。楚郢没法像她那样在宫中随意行走,想着她与承江王久未见面,思念也在所难免。
他只得带着失望独自出宫,见到等待在明德门外的幕僚江二郎,叹了一声,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宣宁公主问我去没有去过扬州,你可知其意?”
江二郎脸色一瞬而白,急忙问道,“郎君是如何答的?”
“我没去过,当然是说没有。究竟是什么意思?”
江二郎两眼微闪,“…是江某的疏忽,您在给宣宁公主的及笄礼上写的诗句中,用到‘何园垂柳柔依水,茱萸梅仙馥山笋’(2)来称颂其美貌和品格,窃以为,公主故有此一问。”
楚郢登车的动作猛地一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如玉俊朗的脸上青白难言。
——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响彻在勤政殿外的回廊中,数个少监和宫女闻声望去,却见到公主青衣伏在地上磕首不止,而骄矜的宣宁公主则捂手站立,远远望去,寒霜满面,似乎气得发抖。
哦,原来是公主教训奴婢,众人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转身而去,李家朝廷已延续了五百余年,从前唐到大魏,在这个四四方方的禁宫,奴仆的性命与草芥也无甚区别。
区区一个耳光,还不至让众人费心思去窥看。
朝霞散去,四方城轻云漫漫下,公主面无表情地撇下了青衣飞虹,独自行在廊上。流彩暗纹宫装的一侧被细嫩的手掌攥得皱巴,锐利的蔻甲深深掐进掌心,宣宁咬着牙后槽轻嘶一声轻转侧脸,熹微的晨光落下来,那芙蓉娇靥上赫然印着个五指印。
【作者有话说】
(1)改自甘公石申(汉)《甘石星经》
(2)作者根据扬州景点堆砌出的诗句
第二十章 阁主
宣宁连着几天都缩在公主府不出门,就连承江王来访也不见。渐渐有传言说,那日禁中,公主为亲事与官家吵囔,被官家扇了一个耳光赶出紫宸殿,幽闭在公主府。虹镂薯源
“假的。”萧且随斜眼看了忧心忡忡的陆业一眼,低头要去吃右手上早春的嫩荠麦。一只手总归有些不便,他又不喜别人喂给他,垂首咬上一口,苦得剑眉紧皱。
陆业一堆话被他笃定的断论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他一言难尽看着萧且随,又低头看桌上的荠麦、紫蕨和三七丹参鲜鱼粥,为难地放下了手中的银勺。
“你怎么大早上就吃点这啊?”陆业赶着过来,朝食都没怎么吃,原本想着能在葛园吃顿好的,想见是不能了,他皱着眉闻了闻那三七粥,清苦刺鼻,不消说,定是比汤药还苦,“上头克扣你的银子了?”
深邃的星眸淡然无波,萧且随皱眉望着虚空,只当自己是只羊羔,狠狠咀嚼着嘴里的草,“三七涩苦但却能消肿化瘀,都怪那裴四,明知我手折了,还邀我去春郊围猎,惹得我心里发痒,喏,我如今朝食都吃这些,只盼能在猎物被你们嚯嚯完之前好起来,下回你要来,先递拜帖,我定按侯爵世子的规格招待你。”
陆业被他气得一拍大腿,“哎,我说,这是好不好吃的事儿嘛,你就这样不待见小宣宁啊,怎得我与你说她,你还想着什么围猎?好歹咱们几个一同长大,你真是没良心。
哎…不过话说回来,她就要嫁给楚郢了,我真是不甘心!你说她怎么就这么没眼光,长安好儿郎岂止八千,偏偏就看上那姓楚的!宣宁非要嫁三州世子的话,我看还不如嫁给你呢,这回楚郢好得意了,气煞我也。”
萧且随长睫微闪,手下麻木,举起银勺就吃,鱼粥滚烫,他忙慌找碟盘吐出,呼气间只觉从口到心都烫出窟窿来了,情绪下落不到实处,沉甸甸地难受。
对谣传萧且随是半分不信的,说宣宁吵囔他信,不过说她能乖乖听话,幽闭府中不事玩闹?这不亚于说陆业连值三十日不休,一举当上了礼部尚书令。
至于官家打她耳光就更属天方夜谭,若真有人听见巴掌声,那定是打在了楚郢那小子脸上,她气恼着罢了。
“是真的!”陆业叹道,“咱们礼部王侍郎的三弟王栤纶,你可还记得?上回在裴四宴席上遇见,你还和人喝了几杯,把人喝吐的那个?”
萧且随一想,好像有这么个事儿,“嗯,是那个号称自己千杯不醉,结果三杯就倒的那个?他怎么了?”
“他去岁是考中了明经的,前些日子刚巧到司天台做灵台郎,那天他与几个崇文馆的同僚往秋水长天亭论典籍校正之事,迎面就和小宣宁遇上了!天爷,听他说,宣宁右脸都肿了,眼泪汪汪的,看起来好不可怜。”
萧且随缓缓放下白箸,转向好友,“王灵台会不会认错人?”
陆业“啧”了一声,“你这人…倔驴!这么和你说吧,前些时候宣宁曾去过一趟司天台,正是王栤纶给她读的典籍,除非他是个瞎的,否则绝不会认错。”
萧且随手指紧捏,想起那夜他站在公主府侧门,见到马车上下来的女郎与她府上幕僚谈话,那行止所为,根本与李宣宁毫不相干。
“她去司天台做什么?”
这个他可没问,陆业摇头,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猜测道,“你说会不会宣宁本不想嫁楚郢啊?你看,她前脚去了司天台,这不后脚天象就有异了?”
萧且随暼他一眼,陆业面上红光,似乎对这个猜测坚信不疑,他顿了顿筷箸,问陆业道,“那她为何要请旨,莫非有什么把柄握在楚郢手上了?”
陆业两眼一亮,“没错!大有可能。”
淡漠摇头的少年一指桌上的三七粥,问陆业还喝不喝,陆业摇头,他便将那小坛端起,咕噜几下尽数喝光了,空坛落桌,萧且随微抿唇角,不遗余力地嘲弄好友,“天还没黑就开始发梦了,若是楚郢敢威胁李宣宁,那他绝没有好果子吃。他们定亲了,情投意合,你何必横插一脚,徒惹些事端来?待你母亲知晓了,还不知闹出什么风波呢。”
母亲抵死不让他尚主,近来府上又来访不少名爵夫人,想来都是为他的亲事而来,也许过不了多久,母亲就能为他挑选一位品行样貌端正的小娘子,小娘子确实没什么错处,可他却不想娶一个从未见过的女郎,想到这里,陆业舌尖干涩,只觉吃三七粥也许都没有这么苦。他苦闷地摆摆手,说不提了。
永安候世子甫一出门,内室咔喇一声轻响,而后是一连串机关齿轮摩擦滚动的声音,萧且随微微回首,神情冷淡下来,他昨夜无眠,陆业又来得早,他本还想睡个回笼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