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如吃不消,端杯轻抿,对宣宁说道:“从前没看出来,他竟还是个狐狸精。”鸿娄薯原
宣宁心情不算太好:“得了,纣王,少看他几眼。”
岭南世子是第三位,小孩子几乎一开场就在吃吃喝喝,案几上的东西全都卷进了肚子,现在位置已经空了,被李家的皇孙们拉到花园玩耍。
更多的就有她的哥哥们和叔伯宗亲,都绕着皇后之子临汾王李柏和戚妃之子淄川王李桦,陆业和几个侯爵子弟坐在左侧稍远处,再有就是长平、朝晖、福康等几位神色各异的公主,而和她要好的小娘子们则因为身份不够,几乎只能看见一个影子。
李意如看着右首的一个空位,案几上的珍馐排列整齐,昭示着此位有人缺席,它旁边是承江王妃裴缈,等待成空,她的神情些许落寞,却还要时时勾出微笑,迎来送往。
前世的这场宴席中,她提出要楚郢尚主,阿兄那样稳重的人,竟当着官家的面和她吵起来,闹得不可收拾。
李意如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阿兄不在场也好吧。
官家目光移过来,看到她像个大人似的忧愁,觉得甚是有趣,于是他朗声问道,“宣宁,天下珍宝尽在你手,何以还是唉声叹气?还有什么想要的,今日一并提了吧,朕定能让你称心如意。”
楚郢一眼不错地看过来,李意如微微一笑,说道,“儿确有一事,需要父皇做主。”
“哦?你说说看。”
赤红鸾裙上的七色璎珞光影晃动,李意如转过裙摆,缓缓行至主案正前,倾斜的长袖拢出一个半圆,她俯身跪拜,声音脆朗,咬字清晰,可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少年的心上。
“儿已至笄年,知好色而慕少艾,荆西世子楚郢平和含蓄,风流蕴藉,儿愿请父皇下旨,令其尚主,赐儿一段上好姻缘。”
“哐——”
暗火燎原,脏器破碎,血液急速回流,理智血肉横飞,少年仅存的右手紧紧攥着半盏破碎的琉璃杯,抬头看见满场愕然,萧且随咬着牙,跪地求恕。
官家没有在意萧且随突然其来的失仪,他面色沉静,漆黑的视线穿过寂静的宴席,落在楚郢身上。楚郢即刻起身,行礼三叩,跪在了李意如身旁。
“宣宁公主殿下龙髓仙姿,人品贵重,臣倾慕已久,陛下!臣愿应公主所愿,与公主结永世之好。望陛下成全。”
官家良久没有说话,席上的歌舞早就停了,龙颜不愉,众人都垂首不语。
玄色的身影蹒跚而下,握住了少女的臂膀,声音嘶哑,“珠珠,长安城有那样多的少年儿郎,你还小,婚事需容后慢议,先起来。”
李意如眼眶发热,抬头看他,在北境纵马挥戈的马上皇帝也老了,天命之年,有了白发,眼神也不再明亮,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是恳求女儿听话的父亲。鸿镂薯元
“父皇!”少女白皙圆润的脸颊滚下两串泪珠,她咬唇侧脸,不敢再看他,“我意已决,除了楚郢,我谁都不嫁。”
官家冷冷一笑,松手转身,少女脱力一下坐在了地上,楚郢要去扶,低声喊她,“珠珠,没事吧?”
官家勃然回首,冷言将二人提至偏殿,扉门一闭,他再忍不住抬脚,一下把楚郢踹了老远,胸膛剧烈起伏,厉声呵斥:“‘珠珠’是你能喊的吗,竖子!不知所谓!欲娶朕之宝珠,何不拿出十分诚意来,作此下作手段,荆西究竟意欲何为?!”
李意如忙去扶住官家,喊他莫要生气,官家看着楚郢惨兮兮地歪在一旁,而女儿还是先担心老父亲的身体,他略有安慰,喊人把楚郢拖出去,眼不见心不烦,语气也柔和了些,“好了,说说看,这事儿是谁先提起的,又是为何要提?”
李意如知道只有把一切往自己身上揽,官家才会松口,于是她就大开大合地编起自己怎么缠着楚郢,怎么威胁楚郢的事情都说出来。
官家:感觉更生气了呢。
官家晓之以理,告诉宣宁,若是嫁给楚郢,终有一日要在父兄和夫君之间做选择。
“楚郢终有一天要回到荆西,你若跟着去,此生就不再能见到父皇和你阿兄了,你可舍得离开长安?”
李意如前世已听过这些,那时她便没有当成一回事,一心只想和楚郢在一起。此刻听来,就更觉悲伤。她啜泣着,却始终不肯改口。
官家长叹一声,女儿的纠缠让他深感无奈,摇头说道,“女大不中留了,那——”
“官家!臣有异议!”清冽而熟悉的嗓音力透门板,男子声带微颤,他深叹一声,复又重申,“阿耶,儿有异议,请听儿一言。”
“阿兄?”
喉咙忽然滚过炽热的甜腥,李意如眼睛赤红,抬手拉开了门。
为着公主及笄大喜,今日长安城撤了宵禁,夜色已深,万家灯火却明亮,可再明亮的灯火也照不进这朱墙高耸的四方城,殿外檐角旁挂着羊角灯,烛焰在春末的寒风里来回荡漾,忽明忽灭的火光映在门外那人身上。
残光半照,照出他深邃多情的丹凤眼,照出他冰冷如霜的月皎面,照出他挺拔不屈的坚硬背脊,还有——
那刺眼又冰冷的木轮辇和空荡的玄色亲王蟒袍。
光影流动间,她得窥全貌,他很消瘦,眼下微青,俊秀的面颊有些凹陷。远没有前世那般风流意气,眼前人是病弱且沉郁的。
她的目光像定在了木轮辇上,嘴唇翕动几许,心绪翻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官家眨眼,“你怎么出来了,陵川那事了了?”
陵川堤坝有人以次充好,还将欲将假账之事赖在李槐头上。他处理好陵川,又秘回长安,调查账本之事。
公事为先,李意如暂且退出外间,春夜寒峭,她呼了一口白气在手心,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道,“和我说说阿兄的腿。”
想象过多种可能,可眼前是最坏的一种,听说李槐出生便身染顽疾,右腿有肉而无骨,软绵奇特的模样把接生娘都吓晕了过去,险些就被当作怪物打杀。
官家虽一力相护,但谁能管得住他人天然的恶意和虚伪的同情。
李槐的性子不再和前世一样温吞如水,幼时堪称阴郁多变,好在官家始终在繁忙之中分出两分耐心给他,亲自教导,他聪慧过人,以残躯破例领了职,又多了妻子和健康的儿女,李槐沉稳慢进,却比前世做出更多的功绩,早早地封王了。
红衣的少女围着薄披,独立在一盏孤鹤壁灯下,皎月般的面孔上似感慨又似心伤,她喃喃自语,片刻后又仰着头揩眼角,狠狠地吸了吸鼻子。
李槐心下柔软,轻吁一口气,好在来之前谢方行就上禀了宣宁与楚郢过往从密之事,否则此刻突闻噩耗,只怕他会失了仪态。
“珠珠,过来。”
李意如回首望去,阿兄右手微抬,比着一个让她过去的动作。旧时的记忆轰然破过闸门,从前她每每犯错,他都在背后兜底,喊一声珠珠过来,她便可躲在阿兄身后,再也无忧了。
她心间发沉,眼前的人越来越模糊,月光黯淡,照进一双绝世无双的温柔眼,前世风流意气的他和现世病郁沉稳的他重合一处,她越走越疾,抬首时清眸噙泪。
她说,“阿兄,宣宁回来了。”
第十八章 错意迷眼
李槐牵过李意如的手握了握,好在不怎么冷,他放下心来,两人略略说了几句,又有女官来报,笄发的时辰到了,请公主去殿前参仪。
本应由圣人主子为公主笄发,官家却不顾礼部尚书的阻拦,亲力为之,闹得满场轰然。半途才来的承江王更是为亲妹送上了一只前唐大家所铸的白珍珠松石冠饰。
月行中天,昭阳殿外灯火葳蕤,夜宴已至尾声,官家已回了大明宫,宾客们三两成群,倚在九曲回廊上,感叹这场及笄宴之奢靡。
小娘子们凑在李意如身旁,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陆岑身为官家亲封的郡主,为表郑重已穿上了此生最为华贵的朝服,而发上额间则带着一整套青色琥珀面饰,重得都快抬不起头来。
可这套面饰比之公主头上那套,却如同萤月之别,她抬手摸了摸李意如头上的华冠,又艳羡又惊讶,“官家和承江王对你的宠爱可谓‘尽其所欲,无不允过’的程度了,你没见着你提出尚主之事时官家的脸色?我本以为官家绝不会允准你嫁给楚郢。”
李意如也以为阿兄来了,此事定生波折,可阿兄和父皇在里间商议片刻,竟就同意了她的请求。
崔念念点头,说道,“是了,可上回在诗会时,阿意不是还不许楚郢来么,怎么这会子突然又请奏让他尚主了?”
陆岑年纪稍大她俩一些,也出席过一些名为看花,实则赏人的相看会,男女之间的情感多就是你拉我扯,扑朔迷离的。她一敲崔念念的木瓜脑袋,笑道,“小小年纪,问这么多做什么,你这是想嫁人了?”
崔念念面上一红,她去岁才及笄,母亲不愿她太早出嫁,并未给她相看儿郎,只是下面两个庶妹年纪也上来了,她不相看就要耽误妹妹的姻缘。
前些时候母亲曾带她和永安候夫人去寺庙上香,见到永安候世子也在。两人不算陌生,彼此被各自的母亲哄着过来相看,有些尴尬地吃了一顿斋饭。
永安候世子生得高大端正,与她也门当户对,嫁过去还有陆岑这个小姑子,崔念念是无所不满的,可是她却无法想象就这样听从母亲之言,与陆业白头齐老,生儿育女。
每每想到这里,她都浑身发冷,崔念念叹道,“说到嫁人,我便提不起劲儿来,话本子里常看到‘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我怎得就没‘相逢’过?前些时候…”
她轻暼了陆岑一眼,改口道,“上月母亲带我去相看了一回,我与那儿郎乌鸡对白鸡,没哪里看不顺眼,也没哪里看得顺眼,平平淡淡的,好没趣味,就这样嫁过去,每天对着个呆愣的郎子,又要侍奉公婆,我都不知道为何要成亲,既然每个女子都嫁不到喜爱的郎君,又要侍奉长辈,何不干脆生完孩子就各自呆在家中侍奉自己的母亲?”
陆岑为这惊世骇俗之语惊喊一声,又捂嘴笑道,“你莫要胡言乱语了,究竟哪家的儿郎有这个福气?快说说,他长相、人品如何?不过能与阿念相看,想来家世不会太低,你先别说,让我猜猜,唔,是不是裴家三郎,或者四郎?王家?卢家?”
崔念念不愿说这个话题,敷衍道,“那郎君一切都好,就是没有那‘一相逢’的意境。”她转向李意如,问道,“阿意呢?你与那楚世子并非父母之言,想必是一定感受过‘胜却人间无数’的,否则又怎会为他在自己的及笄宴上请旨?你同咱们说说吧,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受?他究竟与其他儿郎有什么不同?”
李意如早不去想她与楚郢的点滴以及那些不知真假的甜稠往事。可宣宁却不同,前世的伤痛于她而言不过飘渺虚幻,而与楚郢的甜蜜却是近在昨日。
女郎的情感是最不可控的,尽管她为了李意如所言而远离楚郢,却仍会在某些时刻为他感到悸动心伤。
宣宁不知如何作答,别过头去,正好看见楚郢半倚兰香榭,目光轻柔地看过来。
少年鬓发整束,玉面无暇,云纹牙白轻袍衬出出尘清冽,见到宣宁看他,便轻勾唇角,漾出个和风化雨的笑,狭长的桃花眼波光轻摇,眸色朦胧而润泽。
谁也不难看出他满心满眼的情意,崔念念暗自点头,闭眼将手交握在胸前,做出个清心寡欲的模样,“阿意你不必说了,楚世子确与其他儿郎泾渭分明。诚如我昨日在《容蓉传》里看到的,‘这一刻,他的眼中只有裴蓉蓉,他的心,他的命,他的所有一切,皆归于她所有。无论黄泉碧落,唯愿永不相负。喊一声夫君,命都给你!’”
而陆岑呢,直为自己那个从开场就瞪眼叉腰的一根筋的哥哥抹一把冷汗。哥,你如何与楚世子相较?不过如今木已成舟,自己哥哥那点小心思,也该歇歇了。
宴尽宾散,李意如乘着翟车,再次回到了前世那座公主府,崇仁坊今夜不算安静,间或有马车在临街驶过,公主府门楣上挂着寓意吉祥的红绸与七彩宝灯,一众参事、家令、属官都在门外等待。
还有个玄衣玉冠的少年郎。
徐骁在云策营训了半旬,身姿就像是窜长了,胳膊也粗壮不少,身上被卫缺等人打伤的地方已然好全了,照在灯下,依然身如青松,面若完玉。
李意如喝了酒,又在温暖的马车里躺了一会儿,神智有些昏昏,甫一下车,看见那扎眼的玄衣少年,竟将他错认作了萧且随。
“阿随?你怎么——”
徐骁往琉璃灯旁上前一步,脸上的笑意略略淡了些,他和旁人一同行礼,垂下眼睛,对她说道,“殿下…是我,徐骁。”
李意如大吃一惊,“你好似长高了不少…”
其实不过一寸而已,她倒是观察仔细。徐骁抿着唇,不想让她看见自己上扬的嘴角。
两人就着府门口说了几句军营之事,徐骁黑亮的眸子突然微眯,望向不远处。
公主府侧角上种着的杏花树似乎下立着个黑乎乎的人影,见公主面上疑惑,卫缺便凑上一步,轻言道,“殿下,是萧世子,站了有一会儿了。”
李意如刚提足要往他那边走,那黑影便猛地直起背脊,大步朝远处离开。
月下孤影,渐行渐远。
——
宿醉将醒时,天色尚浅,李意如发现自己在书房静坐,茶色案几上摆着些颜色斑斓的彩笺,日光浮动间,笺上金纹璀璨,她定神一看,原是楚郢的字迹。
宣宁神色怔忪,纤手不自觉地在笺上轻抚,楚郢去岁来到长安,正是因为荆西的嫡长子、他的哥哥楚鄀病亡。楚鄀内向孤僻,温恭谦顺,宣宁与他不算熟悉,可每年生辰,他的礼物也会如期而至。
是以楚郢初来,又遭陆、萧等人排挤之时,她并未落井下石。待他开始尝试给她写信,她便坦然接受了他这个朋友。
一开始不过论些古今逸事,渐渐地又开始分享日常点滴,少年少女之间的感情开始变得炽热,楚郢的诗与信中的情意似乎再也藏不住。
宣宁将一张水桃色诗笺拎出,喃喃念了一遍,长叹了一声。
“这是楚郢写的?”李意如声音古怪,像是有些不可思议似的。
少女有一瞬的羞涩,继而又理直气壮起来,她将纸笺轻折收拢,气定神闲地说,“对,从前放在丹凤阁的妆匣里,我险些是忘了,昨日飞虹她们给我一并搬到这儿来,方才想找我那个岫玉簪子,一下子掉出来这样多…你醒了便好了,一早父皇就令人过来传旨,让你我进宫,这便喊人进来伺候吧?”
“且慢。”李意如不理会她,只将那些纸笺张张翻看,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宣宁不耐别人翻看这些,抬手就将纸笺拢在一起,寒着声音,“行了,有什么好看的?飞虹!进来!”
飞虹领着几个青衣走到门口,忽又听见里边公主的轻斥,“慢些,都不许进来,本宫要晚些再梳洗。”
“飞虹!进来!”
“不许进来!”
飞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