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云鬓——虞渡【完结+番外】
时间:2024-03-27 14:36:09

  小娘子脸儿被风熏得有些红, 长睫乖巧服帖地阖下, 面容平静, 呼吸轻浅。原来只是睡过去了, 萧且随长吁一口气,拍了拍宣宁的脸颊,笑道, “好了好了, 我不打了, 咱们回去?”
  小娘子皱着鼻子,不耐地嘟囔着,“萧且随,你好烦。”
  睡得不省人事,却还认得人声音呢,少年短促地轻笑一声,低声问道,“那今儿还回不回公主府了?嗯?还是就歇在丹凤阁?”
  小娘子没有回应,在他左手臂间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小小的脑袋一搭,鼻子呼着气,显然已陷入梦中了。
  萧且随叹了一声,手掌轻扶住她背脊,将她往怀中带了带,顺势打横抱住她站了起来。
  “我们回去了。”萧且随如是说。
  “我们”,原来“我们”二字已不像幼时那样包括许多人了。陆业幽深的目光看向了熟睡的女郎,娇小的人儿倚在萧且随怀中,好似一只归巢的黄莺,安宁平意。
  裴四忙冲萧且随抬抬下巴,“走吧走吧,别在外头呆久了,晚上风大着呢,当心染上风寒。”
  言毕他又去拉陆业的手臂,说道,“行啦,时辰不早了,明日咱们还得上值呢,回去吧!”
  宣宁虽面有倦色,可眉间已没有了那缕令他魂牵梦绕的愁绪,陆业甚至突然有些不明白他对宣宁的痴念由何而来,他点点头,释然地笑了一声,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盘,终止了这场博弈。
  他冲萧且随说道,“我输了,回去吧,别让小宣宁着凉。”
  “好。”萧且随手掌紧了紧,走了几步,又顿下脚步,回首说了一句,“子彦,多谢。”
  陆业想起从前自己傻子似的对着这该死的北方蛮子倾诉对宣宁的心思,气得眼圈红透,他从桌上摸了个杯子,作势要扔,声线也带上了几分尴尬,他说,“快滚!”
  萧且随勾了勾唇,不再多言,搂紧了怀中的人儿,大步离去。
  ——
  已近子时,长安城夜色阒然,打更人模模糊糊的喊夜声传进风中,紫羽翟车的扁铃轻摇,清脆地响彻在崇仁坊寂静的街道。
  “醒了么?”
  一直并辔在侧的玄衣少年翻身下马,问那独自扶帘而出的青衣。
  怜光看他一眼,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世子么,他已经不是世子了,虽说已经和咱们殿下定了亲,可一句驸马也为时过早,她想了想,还是客气地喊了声,“郎君,殿下还未醒来。”
  那我还是抱她进去?少年略带迷茫的眼神看了看满脸警惕地怜光,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卫缺,他摸了摸鼻子,上前一步掀开了帘子。
  翟车内凉丝丝的,白颈瓶里插着半枝紫灰色的海棠,轻纱后头,小娘子比花朵更加玲珑美好的身影若隐若现,她侧躺在小塌,两手紧紧攥着一块小小的白毯搁在鼻间,遮住了大半张脸,睡得正香。
  他眨了眨眼,躬身上了车,喊她一声,意料之中没有回应。萧且随伸手想去拿开那小毯,却听怜光在后头提醒道,“殿下安寝不能没有这块毯子,郎君,请您将毯子一并带下来。”
  是吗,他并不知道她有这个小习惯,萧且随不在怜光这儿多问,将毯子与宣宁一并抱进怀中,卷腹走了出来。
  小娘子受了颠簸,也不知梦见了什么,阖着眼往他胸口靠了靠,鼻子轻轻一耸,好似闻出了他身上的木樨香,梦呓了一声,“阿随?”
  “嗯。”虽知道她只是梦话,萧且随仍轻声附和了一声,他垂眼看她乖巧的睡颜,心里塌下一块,眸色柔软得像浸进了春池之中。
  “殿下。”
  公主府门扉轻开,一记冷刀一般的目光劲射过来,劈开了此间缱绻的盈月清辉,萧且随倏然抬首,见到了门口站着的两个人。
  绯衣女官他认识,正是公主府参事薛玉娘,她见到公主此时回来,面上好似有些惊讶,而右首站着那个青袍男子,几乎一瞬间就激发了他雄性动物的占有本能。
  无他,只因为那男子眸中毫不掩饰的敌意,好似雪山上席卷而下的凌冽寒风,让周遭的燥热都忽然冰冻。
  萧且随手下紧了紧,回以同样冷冽与不友好的注视。
  凶戾的两道目光在空中碰撞、崩裂,弥漫出看不见的滚滚硝烟。不知为何,初见的两人如天生的敌手,再不用多余的寒暄,只剩你死我活的争斗。
  他不多一句客套,挑眉问薛玉娘道,“这是何人?”
  薛玉娘忙扯出笑容,说道,“回郎君,这是承江王府的谢先生。”
  原来他就是谢方行?萧且随抬眼看了看天色,声音有些懒散,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承江王府的人,怎得半夜跑到公主府来了?薛参事,这合适么?”
  “这…”薛玉娘脸色一僵,却不想身旁的人骤然发笑,她意外地看见,谢方行脸上竟然露出个笑容,虽说有些讥讽的意味,但总比他在前厅等了三四个时辰眉头都不皱一下更像个凡人。
  若不是这个讥笑,薛玉娘几乎以为谢方行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得道仙人了。
  谢方行说道,“莫说萧世子如今还不是驸马,就算真的侥幸坐上了驸马的位置,怕是也没资格替公主责问薛参事。萧世子?切勿乱了尊卑。”
  薛玉娘不是笨人,自然不会认为他是要给自己出头,为免殃及池鱼,她忙露个谄笑,冲萧且随道,“郎君别站在外头吹风了,先带公主回裁绡楼吧。”
  她转向谢方行,又说,“公主已然安寝,大概也不便与谢先生议事了,不若明日一早我问过公主后,再派人接谢先生过来?”
  “谢先生?”
  怀中的少女捕捉到了这个词语,迷迷糊糊地昂起脑袋,嘀咕着问,“谢先生来了?”
  宣宁努力地睁开了眼睛,扶着萧且随的手臂站在了地上,初醒的女郎还有些昏沉,好在身旁的人能撑得住她的重量,稳稳地扶住了她。
  她不解地看着在府门前的一群人,问道,“怎么都伫在这儿啊?大半夜的,都归置了吧。”
  宣宁打了个哈欠,立马在腰间的菱镜上敲了三下,她松开萧且随,丢下一句“你回去吧”就往里头走。
  李意如一面招呼谢方行道,“谢先生久等了,咱们进去说。”
  谢方行“嗯”了一声,嘴角忽噙着个冷冷的笑,似得意也似讥讽地瞟了萧且随一眼,还没等萧且随发难,他又似乎有些迟疑对李意如说道,“殿下,天色已晚,只怕再不回去,坊门又要关了,不如咱们明日再议?”
  既已等到了这个时辰,又何来的担心天色?李意如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脸上收敛不住的讥讽,微晒了一声,他就这样不待见萧且随?
  可他难得来一次,李意如冲怜光招了招手,令她在北院再收拾间客房出来给谢方行住。
  “坊门已关,谢先生今日就留宿公主府吧,本宫心中疑问甚多,可要费谢先生不少时候。”
  她抬腿要走,后头少年又喊住了她。
  “李宣宁!”萧且随喊了一声,唇角压得平平的,好似有些不高兴了。
  宣宁歪着脑袋看他,疑惑着“嗯?”了一声,却见少年大步往府门里头走,大声说道,“我困了,怜光!给我也收拾一间,我要在这儿住。”
  宣宁觉得不可思议,她一指右边,那里正有前几日官家为萧且随赐下的新宅子,距公主府不过隔了半条街,“要睡你就回华松园啊,骑马不消半刻就到了,干嘛还要在我这儿的息所受罪。”
  公主不同意,门旁的长卫们唐刀一搁,险些戳到萧且随胸膛上,他急急顿下,哼声说道,“华松园一股子新漆味儿,我日日都睡不好,方才又把你从太和殿抱出来,我手软了,现下也没力气骑马,我要休息。”
  “就这么一会儿手就软了?从前卫缺把我从前紫宸殿带回丹凤阁都不会手软。”宣宁不满地嘟囔着,却还是扬扬下巴,示意长卫让行。
  萧且随得意地哼了一声,又听见小娘子吩咐怜光,“给萧且随安排到南院去,他娇生惯养的,在息所哪里睡得着?”
  “我娇生惯养?”萧且随不可思议地问,可同时心中又有些压制不住的愉悦,徐骁、江照和谢方行都只能住在门客幕僚所在的北院,而他却可以住在贵客才能住的南院。
  看来在李宣宁心中,他毕竟还是有所不同的。
  “你不娇生惯养?”宣宁哼了声,说道,“那你就回华松园闻漆呀,慢走不送。”
  萧且随噎了一下,扶额不再计较她的话,他昂首瞥了一眼收刀回去的长卫,鼻子出气,俨然一副主家口吻,“还不带路?”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客人
  夜色深重, 长卫与青衣都立在裁绡楼的书房外,西边的菱窗木杆半撑,一眼望过去,只见着长案搁着的几枝红润海棠圆果。
  排云织鹤叠屏前搁置着一张崭新的小案, 白茶底纹, 上有疏莲木雕, 与他摆在承江王府的那张小榻的样式有八分相似, 谢方行微微一愣, 略微侧脸看向李意如。
  小娘子嘴角轻勾, 施然在案几旁坐下, 亲手点燃了花苞灯,比手请他坐下, “新竹侵幽幔,疏莲散远汀(1), 世人多爱繁花锦簇,谢先生为何却对衰莲情有独钟?”
  她好似变得很擅长观察他人, 谢方行暗了暗眼神, 说道,“盛时固然美丽, 衰败时亦有其风范, 人各有所爱, 不足为奇。”
  他顿了顿, 撩袍坐下,波澜不惊的眸子望过来,似乎在等她开口。
  李意如略感诧异, 开口问道, “谢先生今日在前厅白等这样久, 难道不是有要紧的话要与本宫说么,怎么如今却不开口?”
  “宴会如何?”
  她自然是得意的,谢方行的目光在奢华的祎衣上快速扫过,明光下的灼灼光华映进他深邃的眸中,徒增几分神采。
  李意如眉头轻皱,楚郢和长平共谋的事儿只差临门一脚就能暴露,可官家却点到即止,不再继续追究。
  “官家无法预知明年夏至荆西节度使会病重,是以他认为,若是给他定了罪,荆西就没有了嫡系子弟可供中朝驱使。”谢方行说道,“届时荆西内乱,不好控制,楚粢是什么样的人,想必不用我多与你说。”
  李意如点点头,柔和的目光轻轻落在对面人的身上,像带着某种鼓舞,让人不自觉地想继续说下去。
  谢方行微微移开了眼,看向了门外的影子,说道,“殿下最初不就是想要拖住楚郢,让他在节度使病亡前无法返回鄯州么?如今心想事成,还有何所求呢?”
  烛火摇摆,小娘子脸上浮上清浅的笑意,她对谢方行说道,“这样便够了么,可我总觉得太便宜他了,是以想问问谢先生还有没有别的打算?”
  谢方行哼笑道,“殿下办事瞻前顾后,唯恐错走一步,自然是无法痛快的。至于别的打算,如今还不是时候。”
  “你的意思是现下要痛快就只能杀了他?”
  谢方行不置可否,“一切都由殿下自行抉择。”
  杀了楚郢固然简单,得了一时痛快,接下来的后果她是否能承受?李意如皱着眉,见他不愿多说,只好问起了此番让他过来的缘由,“我阿兄来信没有?陵川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他身子可还好?”
  李槐去陵川也有些时日了,家书寥寥无几,却时常要与谢方行来信,这些时日李槐的消息,她都是从谢方行这里得知的。
  谢方行从袖笼中取出书信递过去,说道,“陵川的事儿我们早有安排,大王一切都好。”
  信上说了不少朝政上的事儿,谢方行不惧给她知道,她也就顺手推舟地看了。
  “还有要搬回去的?”李意如皱着眉,不解地问,“陵河泛滥,故祉已成废墟,回去了要如何过活呢,难道有人克扣了灾民的用度,让他们心有不满了?”
  谢方行摇头道,“灾民中有年事已高的老人家,他们不愿离开故土,大概是不想埋骨他乡吧。”
  李意如默然垂首,却见另有一张信笺掉落在地上,应是谢方行方才取信时不慎遗落的,那信上字迹娟秀,显是女子所书。
  “谢先生。”她给了他一个眼色,谢方行看着她,慢慢垂眸,接着他俯下身子,坦然地将信拾了起来,重新放回袖笼。
  他的面色没有丝毫改变,可李意如却没由来地在他的举止中感知到他的小心翼翼。
  “阿兄这次没有带你过去,莫非身旁还有其他手眼通天的门客?方才那信件上的字迹,像是女子所书?”
  谢方行无声地与她对视,从容磊落地说道,“这是谢某的私信,与大王无关。”
  “哦?”李意如故作惊讶,眼中蓄起些许戏谑的光泽,她挑眉轻言,“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能让谢先生这样珍视?就连一封信也要随身携带,以便时时观看。”
  谢方行愕然了一瞬,面色转冷,干巴巴地说道,“殿下定亲了,这样好奇谢某的私事恐怕不合适。”
  李意如颔首,撑起半边脸儿,状似无奈地看向他,水润的凤眸落着有几分刻意的失落,“谢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喜爱与人写信啊,莫非这个女郎就是谢先生将来的夫人?也对,谢先生过了二十了,是时候该成家了…”
  她咬着唇瓣,柔柔的声音放得越来越低,眸子中聚着委屈的水光,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她喊他,“谢寒山,给我看看。”
  明明知道她是在假装,想挟住命脉,要令他臣服。可他却仍然压制不住胸中汹涌的悸动,那些无措的胡思和酸涩的甜意充斥着整个身体,狰狞地叫嚣着,命令他为她献上一切。
  “他”真的太没用了,谢方行的目光掠过案上雕刻精细的莲花,阖了阖眼,将信笺再次取了出来。
  她的表演这样拙劣,白皙的小手触到信笺的那一刻,眸子里的委屈和可怜就云散如烟了,取而代之的是诡计得逞的得意。
  这么多年,即使她经历了这样多的磨难,仍然会在不经意间中显露她本身的天真与笨拙。也许她就是“她”,从来都不曾改变。
  李意如拿起了信件,看了谢方行一眼,“那我拆了。”
  未等他回答,她便抽出了信纸,哗,好厚的纸。小娘子檀口轻启,表情认真地读完了三张絮絮叨叨的渔民日常。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信件,而是谢红鄢从东海寄过来的,谢红鄢将几个月以来大大小小的事儿事无巨细地写进信中,只怕谢方行对她不放心。
  “看样子谢先生和谢娘子相处得不错,如今你得了我阿兄的重视,何不把他们一并接到长安来,一家人远赴东海,背井离乡的,好不辛苦。”
  提起家人,谢方行好似有几分恍惚,漫不经心道,“殿下不必试探了,你的猜想不错,昔年楚郢为私欲伤了我妹妹,长安城的诡谲风云本就与他们无关,远离些也无不妥。”
  李意如敏锐地感知到他的松动,试探着开口,“伤了?后来如何了,她可还好?”
  果然谢方行面色黯淡下来,他耷下眼角,说道,“不太好,楚郢的手段和淄川王一脉相传,昔年我妹妹就在永宁坊的那场火中,而我一无所知,依然为他奔波。”
  原来如此,怪不得谢方行能及时救下沈楼旗,他本可以不冒这个险,或许是为了补全昔年未救着谢红鄢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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