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意如看向他,却见着对面人眼角一抹绯红,她心中一跳,些许愧疚涌上心头,“对不住,是本宫不该提这些。”
她想了想,拿起桌上的明前茶盏,为他添上了一杯新茶。
“谢先生与沈亥风也有来往?”
谢方行不意外她会知道,点点头,“沈亥风是个不容易糊弄的人,得他信任实在费了一番功夫。他一心为李家做事,在承宣年间,亦可称为大王的一柄利剑。”
李意如挑挑眉,问道,“那萧且随呢,他身为西境大都督,难道配不上谢先生一声夸赞?”
本就没有任何神情的脸上瞬间黑了两个度,他扯扯嘴角,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声线不屑,“他?”
“他怎么?”李意如饶有兴趣地看向他,问道,“你与阿随究竟有什么恩怨?”
恩怨?谢方行侧脸去看半开的西窗,院中寂静,只余悠悠虫鸣,荒凉的月光洒在芭蕉叶,也洒在他清瘦的背脊,称出别样的清冷风姿。
他没有说实话,只说道,“我与他有些政见不和罢了,算不得什么恩怨。”
李意如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外边卫缺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殿下,萧郎君求见。”
李意如看了看沙漏,时候也不早了,他来做什么?
未等她多想,少年清冽如泉的声音力透门板,“李宣宁!快开门!”
宣宁困得不行,有气无力地起身拉开了门,少年侧着身子闪进了屋内,他将紫檀小盒搁在案几上,旁若无人地握住了宣宁的肩膀,将她带回座椅。
宣宁半睁着眼睨他,问道,“做什么?
“饿不饿?薛参事给你送吃的来了。”
他本就不放心这个谢方行,是以一直在外院徘徊,等了很久,书房的灯一直亮着,他便闲在院中点起了人头,倏然发现李宣宁一个侍从都没带,与那个谢先生两人待在屋中。
上回“她”还说谢方行与陆家别院刺杀案有关,为何这会儿卫缺也不带就与他独处?萧且随不明白,除却忐忑,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卑劣私心。
既然自己的血脉并不会给她带来灾祸,他又何必再踌躇不前?
更何况,他如今本就有资格、有身份关心李宣宁。
恰逢此时,薛玉娘提着食盒进到院子,他便夺了她的差事,好进来探看一番。
今日薛玉娘准备的吃食是一盅甜梨汤,晚上吃它,又多气力,也不易积食。萧且随谨慎地把它端到了宣宁面前,随意在案侧坐下,挡在了他俩中间。
宣宁果然有些饿了,梨羹香甜,正对她的胃口,她接过勺子品了一口,抬眼才发现原来谢方行还没走,她吃了一惊,滚烫的梨羹就势滚进喉咙,烫得她慌忙呼气。
李意如也被烫得头皮发麻,她见到对面谢方行幽冷的眼神,又垂眼看了看空荡荡的食盒。
薛参事是个周全的人儿,她知谢方行与她在一块儿,要送东西过来,不可能单送一份。
沉静的目光中带着些问究,她看向萧且随,长眉微皱,试探道,“我令薛玉娘送来的峨山白眉呢?”
萧且随微微一蹙鼻,抵着牙齿回味了一下,疑惑道,“峨山白眉?我怎么感觉好像是顾清紫褚啊?”
小娘子哑然失笑,她两手轻挽,斜眼见着反应过来的少年睁圆了双眼,慢慢地,绯霞顺着耳根染上俊朗的面孔。
李意如轻拍菱镜,宣宁便阖着眼,无奈地说道,“行了,你下去吧,还和客人抢茶喝,真丢公主府的脸。”
少年倏然抬首,眼中掠过一道亮光,他起身捧起了食盒,冲谢方行轻笑一声,挑眉说道,“怠慢了,我这就叫薛参事重新给客人送茶过来。”
第69章 密谋
戚妃使尽浑身解数, 终究是没能让官家收回成命,甚至于最后一次求告中,官家动怒丢下一句“你既舍不得他,便与他同去吧”, 言毕拂袖而去, 接连几日都不曾再踏进栖棠殿。
戚家奋力施压想要弃卒保帅, 王家落井下石要严办外戚, 内阁主张秉公办理点到即止, 几路人马在含元殿上吵得不可开交。可李桦罪证确凿, 实在不能轻轻放过, 于是大家各退一步,令他迁岳州刺史, 未满五年不得回京。
为着中秋在即,官家便容了他到中秋佳宴之后再动身。
八月盛暑, 曲江池都晒干了一半,华驾穿过喧嚣的蝉鸣, 踩着绿荫一路向南疾驰。
蔚园外头一丝风也没有, 李桦抹了抹鬓边的热汗,抬手掀开了竹幔, 他在这儿等了大半个时辰, 马车上的冰都化了, 朱门紧闭, 前去通报的人一去不返。
李桦恨恨地咬着后牙,他人还没离京呢,楚郢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割席, 这副嘴脸是不是太过难看了。
又过了一刻钟, 姗姗来迟的参事才迎了出来, 他赔着个讪笑,说道,“大王,咱们世子在午歇,吩咐不见客。可大王来了怎能不通报呢,下边人不懂变通,已拖下去惩治了,您久等了吧?”
能在蔚园门房当差的怎会没有这点眼色,李桦懒得和他们计较,只等哪日他东山再起,定要让这些趋炎附势之人吃吃苦头。
书房门扉一开,里头凉爽的风雾扑了个满脸,楚郢正坐在案几后头,神情冷淡,眉眼疏离,月白襕衫空荡地铺成,颇有些孤凉之态。
李桦心中暗骂,荆西蛮子,怎几日不见就瘦成这样,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即将被发配荒地的人是他楚郢呢!
“大王来了。”楚郢的声音不带情绪,早不是从前那副马首是瞻的模样,淄川王受宠,他自然沾光,淄川王陨落,也与他无损。
他只是恨自己不够狠心,也恨那些处处与他作对的人,二叔早就告诉过他,一旦得到宣宁的信任,立即就要成就好事,以免多生波折。
可他到底年轻气盛,迷恋着宣宁炽热的偏爱,昏了头脑,再有那个叛徒江照,日日在他耳边重复,宣宁不过十四五岁,让他不要操之过急,他一向认为江照有大智慧,便听了他的话,没有太过激进。
楚郢咬得牙齿酸涩,江照哪有什么智慧!不过是对宣宁起了龌龊心思,便这样处处向着她了。区区一个贱民,凭他也配?
可这个贱民如今就是住进了公主府,日日都能与她相见,出行有侍卫密不透风地保护着,宣宁还曾赏了他一个价值千金的五彩罐,可见其受宠之深。
而他楚郢呢?无意间就做了这贱民的跳板,失了佳人芳心,落魄至此!唯一的庆幸就是他没有太过信任江照,与二叔的书信一向是阅过即焚,没有经任何人之手。
还有那个萧且随,真是不得了,身为男子,毫无风骨,甘愿跪着讨一口公主府的吃食,“和亲”?楚郢嗤笑一声,真亏他想得出来。
可跪着怎么了,萧且随到底是如愿以偿了,取代他成了宣宁的准驸马,十月就要成亲。那些曾经唾手可得的财权势力、美色佳人,皆入到他的囊中。
楚郢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一个私生子,一个外族人,官家不是视宣宁为宝珠么,怎会让她嫁给这种人?
一步错步步错,他早该听二叔的话,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官家多疑,大抵是明白了他与长平的算计,否则怎会让长平生完孩子再成亲。可他又并不多罚二人,究竟是官家暂不深究,还是中朝另有所图?无论是哪一种猜想,都让楚郢寝食难安。
李桦笑了一声,粗暴地拉开案旁的矮椅,木足在榧板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咯吱声,硕大的身影笼住透光的窗牍,好似将所有光明的出路都堵塞,只余下无尽黯淡,楚郢略感不适地侧过了脸。
“怎么的?”李桦凑近了些,“世子不会在后悔下了承江王的船吧?”
楚郢晒道,“在官家眼中,你我早就是一丘之貉,大王去了岳州可要费力积累官绩,否则他日清算到我头上,只怕大王想要相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岳州!”李桦的嘴角哼出些许阴冷笑意,“五年,官家是要给李槐铺路了,他从来都偏心于那个残废,却不想想,一个残废如何能让四海臣服。”
他他目光上移,微微飘忽起来,喃喃道,“大哥去了,如今我才是长子,阿耶爱重我母亲,也一向优待于我。都怪她…”
楚郢问道,“谁?”
“啪——”,李桦挥掌拍在桌角,襕衫广袖下的手指用力撑在桌上,他眼神阴冷地打量着楚郢,咬牙说道,“还有谁,当然是十九,大魏公主不得干政,而她呢!谎话连篇,撺掇着官家动用不良人来查案,一切的计划都被她打乱了!”
三个案件结了案,长安令也已发配长白山,可明澄的查询没有停止,刑部里边忠于他、为他做过一些事儿的大小官员,一并都被大理寺反复问询,人人自危。
虽不怕那些人说出些什么来,可以后还想要倚仗他们做事,已是难上加难,更何况他要离开五年之久。
“我绝对不能就这样离开长安…”离开长安,这么多年的谋划就都白费了,他李桦再没有逐鹿天下的可能。
“想必大王已有了筹划,不知此番前来,是想我为您做什么呢?”
李桦不意外他敏锐的直觉,既然二人同在危楼,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他直言道,“中秋过后,我会先离开长安,当然,我并非就在岳州守那五年任期。”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戾的光芒,“谁害的我,我心里自有一本账,李槐想赶我出局,我只看他究竟有没有那个命笑到最后。”
楚郢听明白了,有些讶异李桦竟还想对承江王下手,“承江王既出巡,自有飞翎卫寸步不离地守着,而大王从蜀地买来的武士已折在了通义坊,要杀他,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李桦冷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蜀地来的武士,并没有全军覆没。”红露疏院
此话何意?楚郢略一皱眉,却在电光火石间就想到了一个人,他不可置信地反问道,“是她?”
李桦点头,“不错,就是她,我也很意外,蜀地武士最是爱财,她亦是为财而来。”
他啧了一声,感慨道,“整整一万两银子…虽说是狮子大开口,但若真能为我解除后患,也不算不值得。”
楚郢一愣,下意识问道,“一万两一个人头?”
李桦没有明说,只笑道,“官家二十子女,想来少他一两个应该也无甚大碍,这些年他们掠夺了本王太多,是时候该理清账目了。李槐死了,‘杀’他的是李柏的人,这样京畿便再没有了太子人选,就算我想在岳州荒废年华,百官也不会任由大魏后继无人。”
楚郢心惊肉跳,问道,“既大王心中知来藏往,哪里还用得上我呢?”
“当然用得上你,楚郢,你别和我装蒜了。”李桦冷冷一笑,“你不会如今还不知道为何你一个次子会有这个机缘掌控荆西吧?”
对面人猛地抬头,黑亮的眸子盯过来,郁郁沉沉,莫测高深地说道,“我大哥病故,自然是该轮到我。”
李桦深感赞同,颔首轻笑,“楚鄀虽软弱,可却并非体弱多病之人,我知你一直暗地里在寻他的真正死因。”
楚郢缓缓直起身子,“其中内情,大王都知道?”
“当然。”李桦笑道,“自然,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楚郢心中本就有猜想,在李桦这样诡秘的笑容下,那个猜想竟越来越清晰。
一年以来。楚郢从未停止寻找楚鄀死因,可他并非要为大哥报仇雪恨,而是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身世。
李桦道,“楚鄀一定亲便染上顽疾,谁能说这并非巧合呢?你二叔想彻底掌控荆西,又怎会由着他大哥的儿子在长安娶亲生子?”
大哥的儿子?他的意思是,二叔害死了楚鄀?可二叔却由着自己在长安城定亲。楚郢脸上的血色倏然消逝,消瘦的脸颊更显出嶙峋的颓态,他抚住急促的心跳,低声嘶哑,“你说什么?”
李桦无所谓地一耸肩膀,口吻轻佻,“正如你所猜想,楚栥才是你的生父,虽说他还有其他几个儿子,可你若能得了荆西节度使的位置,对他百利无害。”
他不等楚郢在复杂的思绪中挣扎出什么名堂,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说道,“我已派遣乱民于陵川县闹事,李槐一时半会回不来,他一趟趟地往灾地跑,总归会让‘她’寻着机会。”
同时,淄川王也掌握着李柏往蜀地为临汾王妃寻蜀锦布的消息。其实李柏寻什么都不要紧,只要他派了人去蜀地,而李槐又死在蜀地武士手下,他难脱嫌疑,谁人又能怀疑到那时远在岳州的李桦?
“我不在长安的这些时日,只能劳烦你为我看顾。楚世子,若我能登临大宝,必然不会忘了荆西的襄助。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登临大宝…楚郢眯着眼睛,就算李槐身死、李柏获罪,李桦也不会立即就登临。他身旁幕僚门客无数,又哪里用得着来求楚郢看顾事项,他难不成还有更加大逆不道的打算不成?
楚郢思忖着,说道,“大王请明言吧。”
李桦道,“十月十五宣宁大婚,不仅突厥王要来,三州亦会来贺,若那时我还没有被召回长安,那咱们只能让这乾坤颠倒,斗转星移了。”
“楚世子,写信给你二叔,让他亲当使者来京,分些兵力为本王助力,只要事成,本王愿将你封为荆西王,独权专管,从此不再守中州盟约,楚郢,你如今还有退路没有?想清楚再回答我,机不可失啊。”
第70章 风吹莲动,人间有情
这些时日李意如甚少凝神, 一来是事态稳定,她无事可做;二来暑气过甚,她也不愿离开冰爽的识海;三来,则是因为公主府多了个准驸马。
萧且随每日清晨就往裁绡楼来用膳, 午晌又亲来送些冰酪乍藕, 天气凉爽些便邀请宣宁往乐游原骑马, 天气热了便留在公主府, 与人白日赏荷, 夜里观鲤, 不厌其烦地过来搅扰。
自那夜借口华松园漆味儿重, 他就赖进了公主府,一提让他回去, 他便梗着脖子往北边眺望,说什么, 徐骁都没回去,为什么他要回去。
“这能一样么!”宣宁没辙, 对李意如抱怨道, “徐骁伤着了肺腑,时时都要陈大夫他们看顾, 我才同意你让他继续住在撷草苑的!”
李意如对他俩的别扭心知肚明, 她不愿拆穿, 只打趣着劝她, “当然了,我很感激‘您’的妥协,只不过当年徐骁一出生便夺了阿随父母的全部宠爱, 我看阿随肯定是怕往事重演, 所以才赖在公主府不走。”
什么往事重演?宣宁耳根微热, 犟嘴道,“你胡说什么啊!这有什么好怕的。”
少女心事总是不愿示人的,就算那个人就是她自己也会露怯。李意如摸了摸滚烫的脸颊,无声地笑了一声。
还记得三月时候她看楚郢写给“她”的信笺时,宣宁是如何的愤怒,如今不过短短半载过去,“她”便情移事迁,又开始对阿随的事儿支支吾吾起来。
然而李意如很庆幸,宣宁知晓了那些苦难后,她的天真与无畏依然一如既往,从未在滔天的仇恨中磨灭半分。
而她呢,亦不如初来之时那般愤懑激昂,楚郢败局已定,他已不能对李意如造成任何威胁。荆西的那些往事不再占满她的思绪,前世那些无足轻重的人更不在她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