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沉默了片刻:“这丫头……倒也不是她的错。我想给阿殊挑几个房里人,阿殊却跟我斗气,故意挑了她,她看着粗粗笨笨的,哪里能伺候好阿殊呢?”
赵妈妈显然有些惊讶,在凳子上挪了挪:“您这样说,恐怕是我记错了人。”
老夫人糊涂了:“什么意思?”
赵妈妈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却往下压了压:“那丫头打小就生得好,十足十的美人坯子,我从前还跟羽衣说笑,让她把这孩子许给我做孙媳。”
老夫人眉头皱了皱:“当真?”
赵妈妈点头:“就因为生得太漂亮,羽衣都不怎么叫她在人前露脸,说是怕惹来祸端,您也知道的,羽衣向来性子谨慎。”
打量着老夫人的表情,赵妈妈又笑眯眯地道:“幸许是同名的人。不过那么出挑的丫头,放在府里应该也不会默默无闻啊。”
赵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又流露出几分困惑纠结,老夫人缓慢地眨了眨眼:“同名同姓还聚到咱们一个府上,天底下竟有这样巧的事?绿珠,去把那丫头带过来给我看看。”
绿珠低声应是,赵妈妈瞥见她抿紧的嘴唇,忽然察觉到绿珠可能并不喜欢阿菱。赵妈妈刚回到沈府,不想得罪现在老夫人身边的人,可如果那丫头真是阿菱,她不能不管。
赵妈妈踌躇了一瞬,接过桃枝递来的一盏热茶:“是雾里青眉,您这么多年口味还是没变。”
老夫人脸上重又露出笑容:“喝了几十年早就习惯这个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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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珠去而复返,阿菱正躺在床上假寐,思考着自己可以靠什么方法离开这间屋子。或许撞到墙上给脑袋开个血洞就会有人嫌她晦气把她丢出寿春堂,想到这里阿菱烦躁地翻了个身。
这间屋子并不朝阳,门窗紧闭的时候总是昏昏暗暗的。阿菱在黑暗中闭着眼睛,忽然听到一阵急促地脚步声,门口的小丫头怯生生喊了句“绿珠姐姐”,紧接着房门被猛地推开。
绿珠看着躺在床上的阿菱居然有些愤怒:“跟我走,老夫人要见你。”
阿菱下床站在镜前快速地检查了遍衣裳头发是否有不妥的地方,绿珠冷笑一声:“郡王不在,你急什么?”
阿菱不知身前是福是祸,更没心思理会她的冷言冷语,努力抚平袖口的一处褶皱:“请姑娘带路。”
绿珠倒没急着走,站在原地用一种近乎于刻薄的目光细细打量着她:“呵,总归我是瞧不出的……”
阿菱什么也没问,她知道绿珠不会告诉他什么有用的消息。廊下的鹦鹉低着头,尖喙啄掉一根颜色艳丽的羽毛,正巧落在阿菱的肩上。她心情紧绷,没有察觉,任由羽毛从肩头飘到青石砖地上。
东暖阁正中摆着一只仙人采药的博山炉,顶盖上溢出丝丝缕缕的白烟,阿菱垂手站在一旁,百合香气萦绕在鼻尖,甜丝丝的有些腻味。
老夫人开口,问的人却不是阿菱:“是她吗?”
然后阿菱就听见一道年老的女声:“多年不见了,一时半会儿我也……”
话音未尽,那个人就走到了阿菱面前:“孩子,你抬头让我看看。”
阿菱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老妇人,她穿着身宝蓝色的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削瘦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微微向里凹。
“赵妈妈?”
她的声音并不坚定,赵妈妈却好像一下子就认出了她,满脸惊疑不定:“你,你是菱衣?你这孩子怎么……怎么成这样了?”
阿菱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赵妈妈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了,阿菱感觉得到她原本是想碰一碰自己的脸。
老夫人:“你以前是跟着朱姑姑的?”
阿菱:“是,我在朱姑姑身边待了四年,后来姑姑去世,我就去了厨房。”
阿菱五岁就被二太太买进府,跟着府里的妈妈们学怎么伺候小姐,她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只隐约知道等自己长大了要去给四小姐管衣裳、首饰又或者是吃食茶水。朱姑姑总是跟在四小姐身边,告诉她怎么扶筷子,怎么稳稳地夹起一只虾饺。有时候也会来看看阿菱她们,在二太太清理箱笼的时候教她们四五种衣料的区别。是四小姐夭折后,阿菱才被朱姑姑接到了身边。
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七八年了,你还记得赵妈妈?”
阿菱:“姑姑去世前,赵妈妈常来看她。”
赵妈妈也颇显伤感:“本想着她年轻总能熬过来,没曾想……”
老夫人年纪大了,听到这些天人永隔的话便有些精神不振,再看看阿菱也不想追究什么了,手抬到一半却又顿住了:“你的脸是怎么回事?生过病?”
她细细端详才发现这丫鬟的鼻子嘴巴都生得不错,只是皮肤不好,刘海又太厚挡住了眼睛,乍一看便觉得平平无奇,没什么出色的地方。
阿菱尚未开口,桃枝忽然轻轻叫了一声,众人的目光纷纷看过来,她才红着脸指着阿菱的脖子:“她的脖子……”
阿菱后脖颈那一块的皮肤很白,跟脸和手的暗黄截然不同,赵妈妈眉头一皱,竟然伸手顺着那块皮肤摩擦了两下:“你在身上涂了什么东西?”
月暇草的汁液失效了。阿菱心里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念头,忽然一闭眼对着老夫人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我有事隐瞒了老夫人。”
她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抖,这个秘密藏了太久,一朝被揭破阿菱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把事情讲清楚,索性抬头看向老夫人:“请老夫人赏我一把青葵。”
老夫人慢慢坐直了身子,喊了一声:“绿珠。”
绿珠没有反应,桃枝赶紧拉着她应了声是,匆匆下去要了把青葵,按照阿菱所说的煮沸,留下一盆热腾腾的药水。阿菱当着老夫人的面将手伸进药水中,用软布沾着药水一点点擦过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一次涂药已经是很久之前,所以很容易就擦去了那些痕迹,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肤。
老夫人甚至以为自己在看人变戏法,她扶着案几身体微微前倾,直到绿珠手里的茶盏摔得粉碎她才猛然回过神来,有些烦躁地道:“好了,你们都出去。”
绿珠是被桃枝拽出东暖阁的,桃枝差点要哭出来,走远一些才道:“绿珠姐姐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老夫人真的要生气了!”
绿珠脸色发白:“你看见了吗?”
桃枝直皱眉:“看见了又怎么样?老夫人让咱们出来,八成是不想让咱们看。”
绿珠这几天心情都不大好,桃枝忽然想起青萍无意中提到的一句话,狐疑地问道:“绿珠姐姐,你难道想去郡王府?”
最后三个字被桃枝压成了一股气音,绿珠脸皮异样地抽搐了下,声音又急又促:“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为了老夫人不值,郡王跟她赌气选了个烧火丫头回去,岂不是伤了老夫人的脸面?”
桃枝心想人家祖孙俩斗气跟你有什么关系,漫不经心地道:“我看那丫头兴许是个美人,老夫人的心思未必就落了空。”
说完也不看绿珠的脸色,扭身招呼着刚从家里回来的青萍:“青萍姐姐,你回来了,带没带糟鹅,也分我一条腿吃吃。”
青萍昨天回的家,今天便又来了,她老娘做糟货的手艺连老夫人都夸,送粥陪酒都很相宜。青萍闻言便冲她一笑:“少不了你的。我听说赵妈妈到府里了,人在哪儿呢?”
“在里头跟老夫人说话呢。”
桃枝拉过青萍,悄声细语地把屋里的事情说给她听,青萍脸色稍变:“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桃枝啧啧称奇:“谁能想到呢!”
青萍忖度片刻,往廊下瞥了一眼:“绿珠怎么气冲冲地走了?你跟她拌嘴了?”
桃枝扯扯嘴角:“我哪敢跟绿珠姐姐拌嘴。她这几日心神不宁的,刚刚还在老夫人面前摔碎了只兔毫盏,老夫人一生气就把里头服侍的人都赶出来了。”
顿了顿,桃枝又嘀咕了一句:“她恐怕以为老夫人会送她去伺候郡王。”
青萍跟绿珠关系平平,并没有替她辩解什么,只是淡淡地道:“这么莽撞,不像是她平日的作风,看来是真伤心坏了。”
桃枝眨了眨眼:“我还没看清那丫头长什么样,白倒是挺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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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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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脸上涂的是什么?”
老夫人把身边伺候的人赶得干干净净,屋子里静得仿佛能听见鱼缸里锦鲤摆尾的声响,她靠在藏青色的迎枕上打量着阿菱:“涂了多少年?”
阿菱如实回答:“是月暇草的汁液,从姑姑去世的那年开始,一直涂到今天。”
从老夫人的角度看过去,阿菱半张脸逆着烛光神色晦暗不明,她的语气渐渐严肃起来:“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菱感到一股淡淡的压迫,轻吸一口气:“这是姑姑的嘱咐。”
朱姑姑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女人,阿菱小时候常常看着她发呆,姑姑抱着她道:“阿菱以后会比姑姑更漂亮。”
以前阿菱不懂,后来回想起,才发现姑姑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忧虑。
听到这个答案老夫人面上浮现出一丝惊诧,下意识地看了眼旁边的赵妈妈,赵妈妈苦笑着摇摇头,犹豫着道:“或许是久病之人容易多思多想才冒出来的怪念头。”
赵妈妈又略带责备地对阿菱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漂漂亮亮的一张脸,硬是藏了这么些年。”
老夫人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怎么满意,偏着头等着阿菱继续往下说,阿菱却也难开口,总不能告诉老夫人沈家男人风流成性让人避之不及吧。老夫人绝不会乐意听到这样的话,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阿菱斟酌了片刻才道:“姑姑希望我能学一门手艺傍身,厨房的丫头不需要多么出色的样貌。”
老夫人也不知信没信,忽然问道:“你怨不怨你姑姑?你这样的容貌,想在府里出头并非难事,至少不用绕着锅台炉灶忙活。”
阿菱声音轻而坚定:“姑姑为我选的路一定是她认为最好的路,如果没有姑姑,我可能都没办法留在沈家,是死是活也未可知,哪里去谈什么前程。”
老夫人看她神色语气不似作伪,脸色稍缓:“不算辱没了你姑姑的教诲。”
旁的暂且不提,至少人稳重不轻佻。老夫人现在对阿菱的印象不错,看她脸上手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药汁,遂摆摆手:“让青萍领你先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头发也修剪一下,拾掇干净了再过来让我看看。”
赵妈妈听出了几分意思,看着青萍领人下去,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再没想到还能有这回事。”
老夫人仍是拿她当心腹看待,想了想便嘱咐道:“你今晚留下来住,有些事陪我商量商量。”
赵妈妈忙答应了一声,也不问老夫人打算如何处置阿菱,只引着她说了些旧事,老夫人心不在焉,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她在羽衣身边待了几年?”
赵妈妈愣了愣:“好像是四年。”
老夫人“唔”了一声,坐在炕上假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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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春院的丫鬟们叽叽喳喳地围在青萍门前,一个挨着一个向里张望,什么也没瞧见就被青萍拦在了外头:“手里的活都做完了?要是闲不住,我去禀一声老夫人,送你们去园子里洗池子!”
青萍板着张脸,这群丫鬟你看我我看你都低下了头,听了几句训就各自散开,青萍喊住最后一个丫鬟:“你去请杨妈妈过来,劳她带上梳头的家伙,就说是老夫人的吩咐。”
杨妈妈给老夫人梳了十几年的头,平日里除了在老夫人跟前奉承,其他时候都缩在屋子里躲懒,小丫鬟们倒是喜欢往她那儿跑,讨教些梳妆打扮的诀窍。
绿珠住的地方就在青萍隔壁,靠着窗冷笑一声:“竟还要劳动杨妈妈。”
青萍微微皱眉:“小丫鬟不懂也就罢了,你在这里闹什么脾气。我只告诉你一句,老夫人很看中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在这上头惹了她老人家不痛快。”
绿珠挨了通数落,胸中怒气更甚:“好啊,你也来教训我!”
她反手摔上了房门,青萍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估摸着阿菱洗完了澡才走进去:“阿菱,你洗好了吗?”
阿菱刚刚站在浴桶旁穿上里衣,忙答应了一声:“洗好了,打扰姑娘了。”
青萍从柜子里找出一套衣裙,拿在手上抖开细细看了一遍:“几个月前大太太收拾箱笼,捡出来好些件年轻时候的衣裳,都是好料子就是款式旧了些,后来赏给了我们。这一套我还没上过身,你今天就穿这个去见老夫人吧。”
“多谢姑娘。”
青萍笑着转过身,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她发怔的片刻阿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这边的软布我拿来擦头发了。”
尚书府的美人绝不在少,青萍没想到自己还有看女人看呆住的时候,她抱着衣服走近几步,毫不掩饰脸上的惊艳:“真漂亮。”
阿菱很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直白的夸奖,她弯唇笑了笑,青萍把衣服递到她手里:“快换上,小心着凉,我请了杨妈妈过来给你梳头。”
杨妈妈很是磨蹭了一会儿,心里想着青萍这丫头应该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一边嘀咕着一边往下人房这边赶。进门看见阿菱先是一惊,抱着她那套二十五样的黄杨木梳具直愣愣地站在门口:“天爷啊,你屋里怎么还藏着个这么水灵的丫头?”
青萍哭笑不得,将杨妈妈迎进来:“妈妈这是笑话我金屋藏娇?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劳烦您给她梳个漂亮的头。”
杨妈妈问:“她是谁?府里可没有这样的人。”
青萍但笑不语,杨妈妈看着散着发的阿菱,陡然生出几分斗志,放下梳具后瞥了眼青萍:“装神弄鬼!”
阿菱被杨妈妈按在了铜镜前,杨妈妈摸了摸她紧绷的肩膀:“放松些,你怕什么?”
阿菱犹豫着道:“还请妈妈给我梳个简单点的头发。”
杨妈妈哼了一声,也不知是答应还是没答应,不过阿菱听出来她估计不爱被人提要求,乖乖闭上了嘴。
杨妈妈觑着她年岁不大,上手替她梳了个小髻,余发挑出两绺编成细细的辫子,自耳后垂下。青萍把自己的妆匣捧出来放到杨妈妈手边,杨妈妈毫不手软,挑了几样款式精致的金银首饰,阿菱有些不安,青萍却只是微笑:“妈妈手艺好,你只管放心。”
说罢,挑出一对芙蓉石耳坠问杨妈妈:“这个好不好?”
杨妈妈点点头:“不错。”
最后挑了支蝴蝶钗斜插在发髻上,杨妈妈左看右看满意得不得了:“好丫头!”
青萍看着镜子里的阿菱暗自好笑,不知道这一回绿珠可心服口服了,再想到江都郡王,青萍的语气更亲热了几分:“快去叫老夫人瞧瞧。”
老夫人还没瞧见,满院的丫鬟瞬间炸开了锅。
“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