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郢眉心一跳,这才意识到刚才无意吐露太多,竟差点被这小尼姑看穿。
他从未将这小尼姑放在眼中,刚才和那位幸存的姚小公子争执,一时想起旧事,颇有些忘情,竟说了许多不该说的,压根都没意识到这小尼姑也在场。
诚然,一个尼姑而已,翻不出什么风浪,自己只要威胁她两句,她便怕得要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若不是念在她还算有用处,早一剑把她了结了。
吕辛见栾郢盯住自己并不言语,心中一时有些惴惴,不知道那位督公又在打什么主意。栾郢的目光如雄鹰般,似可看穿猎物、一口就捉住,她在那样的目光下有些无所遁形,便笑了笑,为自己开脱说:“贫尼是随口说的,督公切莫当真。”
如今吕辛的头发堪堪过肩膀,搭配着被绿棉的一双巧手修饰过的五官,更觉少女的风姿掩藏不住,望一眼都要被迎面的青春气息所侵袭。
栾郢自然不能免俗,但他向来少近女色,并不知何为容色动人,只觉吕辛不过长得略微齐整些罢了。整日嘴弯弯的笑着,是要卖笑吗?太不矜持,难怪几次三番都撞见男人要欺负她,实在是她自身给人太容易得到的错觉。若上次,若上次闯入她房中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登徒子,看她这会儿还笑不笑得出来。栾郢心中腹诽,但因想起闯入房中的那桩乌龙,对待吕辛的肆意挑剔和吹毛求疵不自觉变得没有那么理直气壮。
“督公,您还在生气?贫尼真不是有心的。”
栾郢报之以冷眼。
“再敢胡说八道、以下犯上,信不信我把你的舌头割了?”
吕辛摇头拒绝,见那小孩子跑远了,她继续引开话题:“督公,贫尼曾经听汪大夫说,您抄写过为死婴超生的佛经,为什么?这也是你对刚刚那个姚小公子手下留情的原因吗?”
“多事,这么爱揣测人心,你怎么不去大街上摆个摊子替人算命?”
吕辛呵呵一笑,乖觉的闭嘴。
看来督公是不与那小乞儿计较了,吕辛心里松了一口气。
栾郢见此间事了,也转身去往其他店铺,与其余的锦衣卫汇合。
吕辛愉悦的返回余音楼,绿棉早就等在那里,见吕辛毫发无损的回来还颇讶异,吕辛笑着为栾郢辩解两句,说他又不是阎罗王。
“比阎罗王还可怕呢!”绿棉嚼着舌头。
吕辛不与他斗嘴,回到房中抚着那袭黑色的狐裘,总觉此人不是表面那么无情,至少,他对自己也算多次施予援手吧。想着该当做点什么以为点滴报答,可那位督公拥有的权力和财富自己一辈子也无法企及,他会有什么需要自己替她帮忙的呢?
忽然灵光一闪,她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然后吩咐绿棉若无其他事就不要进房打扰她,她现在有要事要办。
绿棉狐疑的摸摸脑袋,想说姑娘你戏还没练完呢,结果吕辛不等她开口,早就将房门锁上。
如此几日,吕辛除却排练,都窝在房中捣鼓着自己口中的要事,因此她也并不知道,外面正在风云变幻。
向来是风水轮流转。
如今栾郢渐得重用,颇有春风得意之感,那自然有另一人老大不乐意。
本来大权独揽的智兴方丈,近日越来越频繁从圣上口中听到栾郢的名字,而栾郢在皇上面前也越来越得势,智兴主持憋了一口气,颇想与他一较个高下,因此更加督促工匠日夜施工,想加紧赶工,超出预期计划完成皇陵修建的进度,妄图在皇上那里为自己博回几分颜面。
因此,工匠们往往天不亮便起身挖掘,天黑了也无法收工,可到手的工钱却半分不涨,积攒了满腹的牢骚。
这日天刚蒙蒙亮,工匠们便被催促着赶到了施工地点,一个两个睡眼惺忪,扛着把锹直打哈欠,连眼睛都睁不开。
“个狗日的,这群和尚太监吃香的喝辣的,吃得饱睡得暖,可怜他老子我,天不亮就要来干活!”
一名中年工匠满口脏话,边用锹在地上挖着,边不停的骂着老子娘。
“你少骂两句,省点力气掘地吧!每天骂还没骂够吗?”
另一位工友听多了污言秽语更添烦躁,出言阻道。
“你管老子!老子爱骂谁骂谁……轮得到你来教训?”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着,忽然另一个工友边挖地边咦了一声:“你们先别吵,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难不成这里也挖出金矿了?”污言秽语的那个工匠接话道,“看来是走狗屎运了。”说着放下争端,凑近地里去看。
土里还真埋着一个稀奇物事。
只见一个石头所制的龙首埋在土中,露出了那双瞪得鼓鼓囊囊的眼睛,两侧的胡须与眉须飞舞,实有雷霆欲来之势。
“挖到龙了!”
工匠高兴的喊着,这可是难得的大喜讯。
之前挖到金矿皇上龙颜大悦,如今再在地里挖出一尊完整的石龙,皇上应该也会重重赏赐,说不定他们也能跟着沾点光。
“快!咱们加紧把这尊龙挖出来!”一个工匠提议道。
原本毫无干劲的工匠们这会儿有如神助,纷纷卖着力气开挖,幻想着即将来临的赏赐。
一番毫不吝啬的动作后,龙首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可是众人却望着这费尽力气挖出来的东西犯起了难。
这的确是尊龙首,但也只是一尊龙首,而非完整的石制巨龙,很明显它的头被斩断了,龙身早已遗失。
若将这个残破的龙首献给皇上,不用肖想有任何赏赐,随之而来的应该是天子的震怒吧。
“依我看,要不咱们……”嘴喜骂人的那位工匠心直口快,正想提议将这个断龙首给偷偷埋了,大家就此守口如瓶,就来从来没有这回事时,他的话头却被截断。
“你们在看什么?”
众人回头,就见到栾郢带着两列锦衣卫迎着晨曦而来。说也奇怪,在工匠看来,他不过是个太监走狗,偏偏派头拿捏得比谁都大。在金光的映射下,整个人被霞光镀满,如同寺庙修了金身的菩萨。
啊呸!工匠骂着自己,这可不是什么善心菩萨,稍一不留神就能取了自己的小命。
随林打破沉默:“督公受皇上所托,特来巡视皇陵修建处,你们刚刚在看什么?”
皇上的意思是要给智兴方丈一点压力,叫他万不可托大,以为在朝中再无敌手。因此叫栾郢代替他露个面,也算是一重震慑,叫智兴不可胡作非为。
谁能想到,栾郢今日第一次前来,竟然大有收获。
见工匠迟迟不语,随林便走到他到他们身后,不费吹灰之力的就看见了那尊断龙首和地上的一个大坑。
“这是你们今日挖出来的?”随林问道,但心里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
众人原本想将这断龙首之事掩藏,无奈栾郢突然大驾光临,这事看来是瞒不住了,只得一五一十的交代。
栾郢目光沉沉的听着工匠汇报,命人拖着这龙首带走,等到智兴方丈得到消息再赶来,已是鞭长莫及,心中不禁恨恨,这灾星怎么到处惹是生非?自己主建许久,从不曾挖出任何不详的物事,怎么栾郢一来,就偏挖出了呢?
不过智兴方丈再懊悔也没用,断龙首的消息经锦衣卫、工匠们一传十、十传百,又有皇上亲见为证,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当做没有,再加之先前在城中无端流行的童谣,这阵子天将降大祸、本朝要不保的谣言更是甚嚣尘上。
那断龙首的发现虽然不是智兴方丈的错,可皇上还是对他存了嫌隙,觉得是他办事不力,因此从他手中抽调人马,将更多的人力投入到金矿的开挖,还命智兴方丈协助栾郢办事,两人合力为朝廷分忧。
智兴心中不快,但也没办法,正要伺机给栾郢使绊子时,机会却从天而降。
这天他正窝囊不已的巡视工匠挖金矿时,那些工人对他的命令恍若未闻,唯锦衣卫是从,还有不少锦衣卫说着风凉话,一个和尚懂什么,连给督公提鞋都不配,不如早点回寺庙敲木鱼,安心吃斋念佛去吧!
这番话把智兴气得是够呛。果然什么样的主人养出什么样的狗。那栾郢,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如今不过是小人得志,且看他能得势多久。他既然能被自己拉下神坛一次,那么必然会有跌落的第二次。等自己找到机会,一定要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智兴见矿底的工人不听自己的吩咐,他在那儿站着好没趣味,如同一个隐形人。百无聊赖下,他缓缓从矿井里爬出来,想要在旁边歇一会。谁知,人还没坐好,顷刻间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大石头纷纷跌落,只听矿底传来的不绝的惨叫声和呼救声:
“塌方了!”
“大家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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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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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
一阵混乱的声响伴随着如雨落般的大石头直冲人脑袋砸去,顷刻就要将人淹没。
智兴幸好站的远,并未站在金矿底部,但也被大石块砸伤了脸,刚庆幸的后怕不已,又一块大石头从天而降,压住了他的双腿,智兴痛得晕过去了,闭上眼睛前只能听到巨石滚落的声音和工匠们凄厉的哀嚎。
智兴还以为小命休矣,等到他在剧痛中苏醒,才知他被救了起来,听说还是栾郢冒死把他的尸体背出来。
简直猫哭耗子假慈悲。
若不是栾郢非找来个卦师算出那地有金矿,自己根本就不会经历这一遭。他摸摸失去知觉的双腿,皇上派来的太医告诉他,因耽误时间太久,他的双腿下半生都只能如此,再无恢复的可能。这叫他心中如何不恨?自己居然变成了残废!
虽然相比于无数丧生矿底的工匠而言,他已是非常幸运,可他原本无须经受这重苦难。凭空变成了废人,这笔账该找谁算?
稍一恢复,智兴便叫小徒弟们抬着他去金銮大殿面见朝宗。
朝宗见他从此面如纸白、行动不便,心中也好生遗憾,安慰一番后赐了不少灵丹妙药,叫他回去好好休息,以后皇陵的事会交给栾郢,不需他操心。
本就体虚的智兴听到这里更是怨怒恒生,他却不便当面发作,而是拐着弯说:“老衲受此伤或许是天意使然,但老衲却不忍皇上被人欺骗。”
“大师,此话何解?何人敢欺瞒朕?”
“便是那位督公,如今那个卦师已不知所踪,塌方造成的损失如此大,许多工匠无辜枉死,民怨颇重。老衲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位督公的阴谋,说不准就是他找来卦师诓骗皇上的。”
皇上沉吟着,回想当初栾郢说偶遇到一个卦师,卦无失算,还通晓地理金石,颇有点石成金之效,因此特来禀明皇上。说也奇怪,那卦师从未见过自己,可竟也能将自己的生平说了个七七八八,虽然当时他曾怀疑是栾郢授意的。可金矿出现后,他便深信不疑。现如今曾经的金矿变作如今的死人谷,会是栾郢故意联合那个卦师暗地算计?
朝宗不由得起了疑心,智兴一见他的神色,便知他信了七八分,因此又是一番添油加醋,想把栾郢就此钉死。
令智兴好好养伤、将之打发回去后后,朝宗便命人把栾郢叫了过来。连日来栾郢连轴转般处理塌方之事,脸上已有疲色。他穿着一袭黑袍子,脸色也发黑。
但皇上却丝毫不体恤,将智兴对塌方一事的看法说得清清楚楚,想看他如何脱罪。
好在栾郢并没避讳自己的责任,他回答是自己识人不清,已致招奸人蒙蔽,还请皇上恕罪。
“你不是一向自诩机警过人吗?说你长了九个心眼都说少了,如何会轻易被人哄骗?还是你收了他的好处,要故意坏我国运?”朝宗可没那么好糊弄。
“臣不敢。”栾郢干脆认错,“臣也是一时心急,想为皇上分忧,这才让那卦师钻了空子。”
“大错已经铸成,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如今天下人皆称塌方和断龙首皆是亡国之兆,你能堵的住悠悠众口吗?”
“臣为皇上办事,又何必管悠悠众口?谁敢不服皇上,臣必当第一个为皇上除掉他。”栾郢的话斩钉截铁,仿佛他口中说的并不是杀人这件大事。
看来这人果然是面黑心黑。
朝宗的脸色这才有些好转,他不过是自己手中的一把刀而已,难不成一把刀还得飞得出自己的五指山?
朝宗自满极了,便说:“那卦师既然不牢靠,也逃之夭夭,金矿的事就此搁置。如今智兴大师行动不便,也不方便再主理皇陵修建,那你便接过去吧。”
栾郢心头一喜,正要接话又听朝宗续道:“皇陵的修建虽然重要,但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也同样重要,两桩事你都不可偏废。”
“臣正想向皇上献上新近一批炼制的金丹……”
栾郢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介绍说:“这丹药有强身健体之效,也可舒缓疲劳,微臣已经试过,特来献上。”说罢从瓷瓶中倒出一粒丹药,直接吞服下去,皇上于是疑心尽消,高兴的接过瓷瓶。
“你回去吧,若有事朕再吩咐你。”
听朝宗说完,栾郢微笑退出大殿,等到行至无人处,才将口中的丹药吐出。
不过短短几天,朝廷里风云变幻,曾经最受朝宗器重的智兴方丈从此退居二线,栾郢又一跃成为朝宗身边的红人。
若说之前还有人呈观望之势,如今倒不必观望了,局势十分明朗,再无人可与他一决雌雄。国公府失去智兴大师的庇护,已是强弩之末。因此前来巴结的人快把东厂的门槛给踩破了。
栾郢也重新出现在许多宴席或者酒楼,渐渐恢复着他在京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当吕辛再度见到栾郢时,他便在余音楼里由贵客做东宴请,而吕辛则在舞台上唱着新近练好的《西厢记》。栾郢身着他们初见、至国公府宣读圣旨的那件白色镶金袍子,并不如何繁复,但在人群中就是鹤立鸡群。
“无限春愁横翠黛,一脉娇羞上粉腮。行一步似垂柳风前摆,说话儿莺声从花外来。似这等俏佳人世间难再,真愿学龙女善财同傍莲台。”
戴雪着绿色衫子由丫鬟陪伴,正扮作崔家小姐莺莺在赏春,如此春意盎然,心中又悄悄萌发思春的种子。只是丫鬟红娘懵懵懂懂,不懂她内心的情仇。
栾郢虽没怎么看过戏,但坐在台下瞥了一眼,就觉此女矫揉造作,那双眼睛尤其不安分的动来动去,似乎恨不得把满场男客的魂魄都勾走才会罢休。这哪里有个千金小姐的样子!
栾郢心中不齿,台下的男客却都聚精会神的看着戏,嘴角含春,只差流哈喇子了,简直丑态百出。
栾郢转过视线,自斟了一杯梨花白,慢慢啜饮。
接着台上又传来一把清脆的声线:“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庸脂俗粉多如海,好一朵幽兰在空谷开,俺张珙今日把相思害……”
听听,吸引台下那么多男客犹嫌不够,还要在台上也出一次丑,演出戏来给旁观者看,这般打情骂俏难道很有趣吗?
栾郢更加不齿,转了一圈视线,见桌上那桌男客都露出垂涎欲滴的表情,简直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