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乃西洛人氏。年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日子时建生,尚未娶妻啊……”
这声音听着有些熟悉,而男客们听到这句唱词更是交头接耳:“这小娘子扮作小公子可真带劲……”
栾郢抬头看了一眼,便发现了那位老熟人——吕辛。她此刻着一袭白色衣袍,披肩发用蓝色布巾绑成了一团扎在头顶,活脱脱在反串男子。她摇头晃脑的扮作书生张珙,对着做小姐打扮的戴雪开启了一番油滑的夸赞,还自报家门想亲近佳人,这就难怪下面的客人会笑成一团了。
就连栾郢见了,也觉得吕辛瞧着不伦不类的。
偏偏吕辛本人大概无所察觉,还在尽力扮演文质彬彬又春心萌动的书生。她生的俊俏,就算台词唐突,也不惹人厌。这不,台上的那位小姐不就脸红了吗?
看不出来,这小尼姑还有这一面呢。栾郢暗想,又倒了杯酒,边饮酒边观赏。
一曲唱罢,众人都有些意犹未尽,催着台上两人过来敬酒。
扮小姐的戴雪待惯这种场合,不等别人安排便自顾自的坐到了全场最有权势的贵客——栾郢旁边。当然她的胆子并没有大到敢主动招惹栾郢,因此在端起酒杯试图敬栾郢、而栾郢却压根不搭理她时,她只尴尬了一瞬便面色如常的饮下酒,开始与身旁的另一位官员黄鹤喝酒取乐。
这个宴席是黄鹤撮合的,因此他原本坐在栾郢身旁,而戴雪则插入了他们中间落座。
栾郢嫌弃戴雪满身刺鼻的香粉味,命令黄鹤与戴雪换了个座位。
戴雪人微言轻,只能照办,心里却怒骂:“死太监,敢嫌弃你姑奶奶!”
相比于戴雪的八面玲珑,旁边的吕辛则是生涩、不自在多了。她不会敬酒更不饮酒,只取了杯茶水远远站在桌边感谢各位贵客。
“贫尼……”曹班头不准她在贵客面前自称“贫尼”,以免败坏客人兴致,她只好说道:“我以茶代酒,敬一下各位。”说罢仰头吞下茶水,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小女子不会喝酒,这便由戴雪姐姐代为招待,我先行告退。”吕辛说着打算离场,以往虽然客人难缠,但应付几句后再有戴雪、曹班头打掩护几乎都能脱身,因此今日她重施故技。
“走什么呀!时候还早呢,”一个男客趁机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往回一拉,还“啧”了声打趣道,“哟!这位张公子的小手可真滑呢!”
吕辛赶紧挣脱,面色惊慌,又推说要走。
栾郢注意到,强拉住吕辛的男客便是适才夸赞吕辛“带劲”的那位黄宁。黄宁是黄鹤的堂兄,这顿局便是黄鹤牵头。黄宁虽然做官颇有能力,偏偏在女人的事上总是栽跟头,可谓是来者不拒,但也干出过不少强抢民女的事。
“你怕什么呀?我们又不会吃了你!”黄宁嗔怪的说着,意味深长,又拉住吕辛不准她走。
话音刚落只闻满桌笑声,在座各位大都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如何不懂他话中暗含的意思?瞧着他如猫捉老鼠般逗这个小姑娘,众人均是跃跃欲试。
吕辛不禁急得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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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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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辛向戴雪投去求助的目光,不过戴雪这会儿忙着奉承宾客,正与黄鹤在饮酒,分不出神来管吕辛。
何况她心中也有不服,都是在余音楼讨生活,凭什么她要卖笑陪酒,吕辛却不用?进了这个门,就别摆什么架子。因此浑作不知吕辛的难处,暗地里想偷看她的笑话。
“我真的不喝……”
吕辛还在蚍蜉撼树,黄宁却逗弄得来了兴趣,趁其不备一把将吕辛强搂进怀中,吕辛的挣扎不过是给他更添兴味。
“你放手!放手!”吕辛说着挥动双手挣扎,竟然好巧不巧的一个巴掌打到黄宁脸上,发出了响亮的耳光声。
一时宴席上原本热闹的气氛霎时就被驱散,众人皆目瞪口呆的望向胆大妄为的吕辛和脸带巴掌印的黄宁。这可不是调情,而是给脸不要脸了。
吕辛见众人都在愣神,趁机逃出黄宁的掣肘。
那被打的黄宁四十多岁,眉粗眼鼓,本就是十分凶悍的长相,这会儿白白挨了一巴掌,更是恨不得要吃人。
“你这臭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
黄宁怒而暴起,不甘的要甩吕辛耳光,吕辛虽自觉理亏,但也不觉得刚才打人打得冤,因此赶紧躲到了戴雪身后,双手紧张的握住戴雪的双肩。
“臭丫头还想躲!快滚出来!”
黄宁追至黄鹤、戴雪身边,一巴掌正要朝吕辛甩过去,戴雪故意一扭身子,将身后的吕辛让了出来。
眼看黄宁的巴掌就要扫到眼风,吕辛迅速把头往后一仰,脚下紧张得一滑,接着松开戴雪转身就往后跑。
谁知戴雪竟然在暗中使坏,悄悄伸脚将她一绊。她生怕吕辛会摔在黄鹤身上,抢了自己的客人,因此也在吕辛后背用力一推,存心让她往那位督公身上撞去。
这位督公厉害得很,刚才不过是挨着他坐,她便嫌弃自己身上戏子的香味,如今再被一个戏子投怀送抱,那不得气得七窍生烟?
这会儿就该让吕辛去触触他的霉头,为自己出口恶气。哼哼,看他如何暴跳如雷,再看他如何用雷霆手段收拾吕辛。
真是一石二鸟。
戴雪心中得意不已,笑望着吕辛如愿扑上那位督公,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说来也巧,那位督公此时正要起身,似乎是受不了满室的轻浮与喧嚣。只见他面色不悦的从椅子上站起,偏巧吕辛就这么撞进他怀中。那位督公也未料到这个意外,面上有些惊诧。
出现了救兵,吕辛自然紧紧抓住他的双臂,上身的那股冲力也尽数卸到栾郢身上,唯一超出戴雪预想的是,那俯冲力道太大,吕辛根本控制不住,居然就势亲上了栾郢的一侧脸颊。
可那一吻短暂得很,一触及分,接着吕辛顺着力道摔进他怀中,两瓣粉唇徘徊在他的脸颊左右。
旁观全局的众人皆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毕竟谁都知道栾郢不近女色,他身份尴尬,本不会让人将男女之事联想到他头上,可谁能猜到,这会儿这个冷面阎王居然被个戏班里卖唱的姑娘轻薄了。
可真是天下奇闻,还不知道他一会儿要怎么发火呢。
毕竟众人虽面上震慑于他的权威,但稍一细想,这个处于权力巅峰的人就算再威风又如何?反正他这一辈子也不可能尝到情爱滋味,两相权衡,似乎还是栾郢亏得更大,因此又怎么会不在背地里幸灾乐祸。
栾郢倒不知道众人皆在看他的笑话,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吕辛的唇瓣始终就在他脸侧盘桓,而她急促的呼吸声更是不时轻拍自己的耳廓,将栾郢的耳朵悄悄染红。
吕辛的脸蛋也成了猴子屁股,并未好过栾郢。两人贴得如此近,刚才吕辛扑过去时,栾郢依着本能扶住了她,免于二人摔倒。这会儿栾郢身上清香的酒味也被吕辛嗅到。说也奇怪,吕辛生平从未饮过酒,但他这会儿却有些晕晕乎乎的醉了。
她,她刚才是吻了督公吗?
她怔怔的望向栾郢,眼神清澈,栾郢能从那眼神中明白无误的看到自己。
吕辛无措的嗫嚅道:“督公……”
栾郢似是被这声称呼所提醒,陡然生出一种抗拒。
他抗拒着这突如其来的满怀柔软与馨香,抗拒着自己被这双澄澈的眼睛囊括其中,因此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还不快滚出去!”
说罢僵直的双手把吕辛往外一推。
果然。
黄鹤冲黄宁使了个眼色,看吧,这位督公果然恼羞成怒。说不定还要回去焚香沐浴十日才能消除身上招惹的不洁净的味道。
被栾郢毫不怜香惜玉的对待,吕辛这才神魂归位,害羞的松开手,低着头跑出房间。
见那惹祸精离开,众人还是不敢开口,生怕一个不小心触怒栾郢。栾郢仿佛知他们心中所想,也不另找借□□跃席间气氛,而是直接出了余音楼,就此离开。
黄鹤在心里怪罪吕辛的不识抬举,把他好好的一桌宴席都给搅乱了。不过能亲眼看着栾郢吃瘪,倒也不算毫无收获,说不定,这吕辛生来就是克那位督公的呢。
吕辛匆匆逃回二楼的厢房后脸上犹在发烫,她刚刚都做了什么?窗边的桌子上放置着她数日以来忙碌的心血,她刚要拿起,就见到窗外栾郢的身影正疾步离开。
督公要走了……也不知是不是被自己给气的……
可是这回不追上他,也不知下次见面会是何时?他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吕辛内心挣扎,眼见栾郢即将消失,硬是掩住心头羞意,抓起桌子的东西追下楼去。
外头已是黑夜,天空中挂着一轮明月和几颗星子。栾郢的脚程很快,等到吕辛小跑着追上时,他已走到距离余音楼稍远的地方。
虽然路上没有几个行人,但吕辛怕太过招摇,所以没有大喊大叫,直到跑到栾郢面前,才喘着气说:“督公……你怎么走那么快?我差一点儿就追不上了……”
吕辛跑得气喘吁吁,脑海中都没空思索该说“我”还是“贫尼”,只顺着刚刚在宴席的说法自称“我”。
那张小嘴此刻微张,就和先前倒在他怀中一般,饱满的胸口剧烈起伏,叫人没法忽视。
栾郢不敢多看,赶紧收回目光,可他也没表面看来那么镇定,头先的那出闹剧他也尚在震惊之中,因此只是色厉内荏的说道:“你还敢出来?胆子不小。”
“我……我也不知道下次再见督公会是何时,因此想趁早把这个交给您。”吕辛别别扭扭的解释着,手中递过来一沓卷册。
栾郢并不接:“是什么?我不要。”
“你都没看怎么就说不要?”吕辛有点灰心,自己可是耗费许多精力才完成的呢,说着打开手中的卷册,原来是抄写得整整齐齐的一沓纸。
“我以前听汪大夫说您在抄写《佛说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那是为过世的婴儿超生所念的佛经,我猜您大概有这样的亲眷。既然您抄录过,必然是希望他们能够安息。可是您杀孽颇重……”
吕辛苦思冥想着措辞,她身为出家人所抄写的《佛说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定然比手握杀孽的督公所抄写的佛经要更为诚心吧?如此也能更好为死去的婴儿超度……
栾郢顿了顿:“你说我杀孽重?”
吕辛无奈,自己说了这么多,他居然就只听出了“杀孽重”这三个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若是杀孽不重,难道让我像你这样没用,整天被人欺负、整天等着被人救吗?那我情愿杀孽重。”
栾郢随口就将吕辛噎得无话可说。
也因他的这席话,两人均忆起宴席上闹出的乌龙,一时面上都有些不自在。
可吕辛还是有些委屈,自己也算一番好意,这人怎么丝毫不领情?真是铁石心肠。想到这里,不禁瞪了他一眼。
“你还敢瞪我?”
吕辛的气焰瞬间弱下去。
这时刚好有个老婆婆经过,看他们均穿着一身白袍,模样俊俏不已,情不自禁的多看了两眼。这才发觉这两人说话神态亲密,又在彼此交换东西,欲拒还迎一般,神情含糊而暧昧,一瞧就知关系非同一般。
“世风日下,两个男子都开始光天化日之下私相授受了,这怎么会不亡国。”那老婆婆唾弃望了他们一眼,不住的摇头叹息,也不怕他们听到。
因那老婆婆几次回首瞪他们,吕辛自然也注意到了,可听完老婆婆的抱怨后她却莫名其妙,哪里来的两个男子?
刚想询问栾郢,可瞥见他嘲弄的打量自己的装束,霎时会意过来,自己现在还作戏台上的张生打扮,那老婆婆老眼昏花,将自己认错成男子也是情有可原。
哼,老婆婆不知情也就算了,可督公明明是知情的,他竟还借机取笑自己,也不想想自己何必要追出来,惹出这个误会。
“不要算了,好心没好报!”便是泥人也有几分气性,吕辛“哼”了一声要收回手抄佛经,谁知栾郢却快一步的抢走。
吕辛心中暗喜,她这经书本来就是为了栾郢所抄,如今栾郢领情,那自然再好不过。
此时,栾郢已翻开那本佛经细看,吕辛心里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生怕挑剔的他会逐字逐句批评,或是又寻到什么错处。
吕辛从小未念过什么书,因此字迹也算不得好看,如今呈给栾郢的这一版已是她写得最漂亮的一版手抄佛经,她暗地里练习了许久,唯恐栾郢会不满意。
而栾郢位高权重,素来见惯书法大家的真迹。吕辛的字迹当然与书法大家无法相提并论,但书法大家的墨宝难求,又怎么浪费笔墨去抄写佛经?何况,倘若心不诚,墨宝再珍贵又有何意义?
眼前的字迹清秀不已,一笔一划写就,没有一处涂改,应是耗费不少精力。像吕辛所说,经文由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写就,说不定亡灵真能尽早超生。那自己肩上沉重的罪业,总能稍稍抵消……
“多谢。”
栾郢神色郑重。
原本憋着气的吕辛顷刻气消:“不必客气。”
吕辛又指着首页经文的一处空白说道:“因我不知道大人的名字,所以就把这处空着了,大人回去后可把自己的名字补上……”
说完心里有些酸溜溜的,这督公的姓名难道是什么禁忌吗?藏着掖着就是不肯告诉自己。
还未腹诽完,就听督公忽然开口:“栾郢。”
“啊?”吕辛不解的张开双唇。
她唇红齿白,还几可瞧见里头若隐若现的粉色舌头,混合着一股纯真的诱惑。
“督公,你刚说的是什么呀?”
吕辛歪着头又问了一遍,比之刚才不经意流露的风情,此刻的她多了几分少女的活泼。
栾郢回神:“你不是说不知道我的名字吗?我姓栾名郢。”
小姑娘先是讶异的瞪大双眼,很快双眼就笑成了两弯月亮,里头的眸子如星星般闪耀,与夜空中的星辉月光相比也毫不失色。她的粉唇也弯成一艘小船,颗颗贝齿构成坚固的船身,仿佛在告诉自己,在这艘小船上,足以抵挡一切风浪,化解一切烦愁。
“栾郢。原来大人叫栾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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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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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郢。原来大人叫栾郢。”
平时除了朝宗,很少有人敢当面直呼栾郢的名字。如今被这小姑娘叫来,颇觉不顺耳,甚至还有一丝怪异。但奇怪的是,这寻常的两字听来,却第一次叫栾郢的耳根发烫不已。
“栾郢,是哪个‘郢’字?是玉佩上的那个‘郢’字吗?”小姑娘此刻充满好奇,叽叽喳喳的不停发问。
栾郢缓缓点头,发髻上缠绕的珍珠随之滚动。
“我就说嘛,那个玉佩上的“郢”字肯定大有含义。”吕辛面上得意极了,颇有看我如此聪明的自得感,说完又自顾自的接下去,“我曾听师傅说过,本朝亦是发源于郢城,不过后来有一位郢城的将军谋反,朝宗镇压后迁都至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