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民现出尴尬神色,挠了挠头发才说:“小师傅方外之人,这些腌臜事恐污了小师傅的耳朵。”
“不知那位督公姓甚名谁……”
说话间一阵马蹄声响起,很快数匹骏马逼近,直冲街市而来,吕辛只得慌忙避开。
马上的主人身着锦衣,衣饰华丽,皆绣有飞鱼。他们腰间配有兵器,骑马驰骋间挥手扬鞭,在人潮攒动的街市中如入无人之境,横冲直撞、毫不避讳。路上的乡民见状纷纷躲避自保,但仍有那躲避不及的,挨了鞭子。
“啊——”一声惨叫传来,吕辛回头,就见到刚口出恶言的那位乡民正被马鞭凌虐,痛苦的嚎叫着。
其他的几名乡民见状替他求饶,他们似乎认出了这群人物身份不凡,也喊道:“几位官爷手下留情!”
“留情?”那打得最狠的一位官爷咬紧后槽牙,“呸”了一声,“无知草民竟然公然议论督公,活得不耐烦了!”说着又狠狠挥了几下鞭子,那乡民叫得更加凄惨,但嘴上竟然不服输,还骂道:“有种你就打死我,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位官爷见状不由得打得更重,其他乡民也不敢上前劝诫,眼看那人皮开肉绽,迅速奄奄一息,出来的气比进去的气都还要多。
吕辛在这几位官爷耀武扬威的时候回忆起那个可怕的夜晚和那群轻薄的护卫,有些不敢上前,害怕重蹈覆辙,可眼看着乡民马上要无辜丧命,心中的正义感作祟,又只得硬着头皮出来。
“几位施主,上天有好生之德,还请几位施主不要杀生。”吕辛念着“阿弥陀佛”企图走进那位被打的乡民,但在各路马鞭的包围下居然近不了他的身。
“这不是小尼姑该管的事?不如继续吃斋念佛去!”那位下手最重的官爷不屑一顾的瞟着吕辛,接着挑衅似的又朝乡民的头上挥了一鞭,那人脸上又多了一道深深血痕,发出痛呼。
吕辛急忙叫道:“施主请住手!”
这时倒是有另一位面色发黑的官爷咂摸着嘴唇望着吕辛:“这小尼姑怎么有些面善?是在哪里见过吗?”
吕辛害怕被认出,忙将头撇过。
“小尼姑快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打!”最凶狠的那位领头官爷继续施暴,而那乡民仍被虐打着,不知何时竟昏死过去,没了声响。
周围人都是敢怒不敢言,唯有吕辛这个方外之人在大声呼救,奈何是杯水车薪、螳臂当车。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有一群穿着粗布衣裳的大和尚路过,咿咿呀呀的念着经,这几位和尚的身后跟着一座金镶玉的辇车,车上坐着的和尚年纪老迈,穿一身红色袈裟,看来地位颇高,似是一位得道高僧。
“前方吵吵闹闹的,发生了何事?”高僧的一声疑问划破此刻僵持的气氛。
“老和尚,少多管闲事!”
“信不信连你也打!”
几位官爷不客气的驱逐道,说完一群人哄堂大笑。
“不得对我师傅无礼!”领头的一个青年和尚脸色涨红,现出怒色。
路过的乡民小声劝青年和尚不要和这群人硬碰硬,说他们可都是锦衣卫,天子鹰爪,得罪不起。那青年和尚闻言小跑着冲向辇车,同那高僧耳语了一阵。
这时,刚被打昏的那位乡民隐约清醒过来,发出了低吟声,吕辛急忙跑过去扶起他:“施主,你还好吧?”
那人被打的鼻青脸肿,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捂着胸口兀自摇头,脸上纠结成一团,难辨表情。
那位最凶的官爷跳下马来,提着鞭子靠近他们,看样子是还要继续虐打,青年僧人忙劝道:“施主快住手!”
那人的脚步根本不停,依旧拖着鞭子往前行进,即将走至吕辛与受伤的乡民身前时,那位高僧也走下辇车,只见他须眉皆白,瞧着得有七十来岁,但精神矍铄,走起路来竟不曾佝偻腰背,反而如松般挺直,经过之处似拂过一缕凉风,不自觉叫人生出景仰。
那位高僧走到吕辛二人身前,先是瞥了受伤的乡民一眼,然后用自己的躯体挡住了他们,又将目光转向心狠手辣的行凶者,蔑视道:“原来阁下是督公的属下,只是不知督公如此放纵属下当街欺凌弱小,殴打无辜百姓,甚至连出家人也不放过……他日待老衲禀告皇上,想必督公也难辞其咎。”说到皇上时,那老僧还抱了下拳以示尊敬。
“你是何人?”先前颐指气使的官爷闻言一愣,握住鞭子的手一瞬僵住,不明白这和尚究竟是何来头,怎么忽然提起圣上,敢用圣上压督公。
“不如去问你们督公,老衲法号智兴。”智兴微微一笑,颇有佛祖拈花微笑之态,又伸手拂了拂长长的胡须。
“智兴?”这位锦衣卫领头人在脑内飞快排查着人选,锦衣卫掌握着整个京城的耳目,似乎过去未曾听过这一号的人物。但自己离京甚久,若京城中又新崛起什么人物,那也是有可能的。他在心中细细思量,只觉智兴这个名字似乎在返回京城时隐约听到过,但又实在不知他是何大人物,怕不是那等浪得虚名之辈,在此处狐假虎威吧?正踌躇间,刚才从未放在眼中的小尼姑竟然忽然对着大和尚插话说:“此事跟督公无关,还请大师不要冤枉好人!”
“好人?”澄定先是吃惊的瞪大眼睛,而后去瞧这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小尼姑,见她面上倔强,不禁笑出声:“老衲没听错吧?”
锦衣卫不忿这臭和尚自抬身价,粗鲁的将鞭子往地上一甩,发出清晰的“噼啪”声,瞬间尘土飞扬,就连地面都略略震了震。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吸引过来后,那人怒声说道:“臭和尚!你不要在这里故弄玄虚?你以为你随便吹几句牛,就能把我吓到吗?就凭你,也配跟督公相提并论?还说什么面见圣上,简直荒谬!”
那老和尚也不恼,仍旧是面带微笑,反倒更衬托出对面的气急败坏,只听他说道:“善哉善哉,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有没有说谎,施主回去一问督公便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有话快说!”
“只不过督公现在大概正在为某事忧心头疼,顾不上老衲了。”
“神神叨叨!你这臭和尚快让开!这个不知死活的贱民居然对督公出言不逊,你若是维护他,就是公然与督公作对!”
“老衲不欲与任何人作对,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说也奇怪,这智兴并未如何盛气凌人,一直好言相劝,但竟隐隐有震慑之感,逼得那识人无数的锦衣卫也不敢将他当做一般草民看待。只不过这位锦衣卫仗着自己的身份向来跋扈惯了,又如何肯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一名僧人低头,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正要逞强时,突然从另一方向奔来一匹快马,马上之人所着的衣衫与这些锦衣卫所着服饰一模一样,只听他急促说道:“汤威!你怎的还在此处耽搁!是又惹事了吗?督公已从宫里回来,紧急召你回去复命!”
汤威此前带着一队人马,领督公的命令去往京城之外办事,今日事毕才返回京城,哪儿知偏那么巧,撞到街市之人非议督公,自然按照从前的秉性将他们一通收拾,反正死几个平民百姓不过如同死几只蝼蚁。离开京城月余,他并不知道朝中局势已出现了变化,也不太认得眼前的这位高僧是何人。
“是!”汤威急急应下,这才意识到自己为了逞一时之气差点误了大事,便收起鞭子,又对那受伤的乡民放了几句狠话,这才跨上马匹。
而那传话的锦衣卫见到有僧人在场,还打圆场似的说道:“原来智兴大师也在这儿。”
智兴见汤威调转马头欲要离去,便中气十足的回应说:“还请施主转告督公,好好管教手下,这次若不是恰巧被老衲撞上,你们锦衣卫怕是又要沾上人命。”
汤威本已不欲计较,一心只想返回觐见督公,但听这臭和尚又在此处指桑骂槐,忍不住驳道:“锦衣卫沾上的人命自来不少,但从未杀过和尚,你这臭秃驴是想让我今日破戒吗?”
“大师说笑了,锦衣卫可不是滥杀之人。”过来传话的那位小哥面上浮起笑容,又装出严肃的模样对汤威说:“兄弟,你可不能同大师乱开玩笑……还请大师千万不要见怪。”
汤威心里忽然打起鼓来,为什么要对这个无名无姓的臭和尚如此礼让?难道他真有厉害之处?
疑窦未解,却无形中化解了双方的争斗,汤威挥一下马鞭,冲着返程的大队人马说:“走吧!”
眼见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离去,街市不再如同之前一般屏气凝神,重又热闹起来。那位受伤的乡民被其他几位同伴抬起送往医馆救治,临走之前不忘感谢智兴大师的救命之恩。
等到僧人、锦衣卫与乡民都消失在视野中,吕辛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忙叫道:“等等……督公……施主还未告诉贫尼,督公姓甚名谁……”可转头望去,哪里还能见得着半个人影?
吕辛失望不已,这趟出门似乎离答案无比之近,但今天的见闻又令她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或许那个追寻的答案与她所想象的答案存在天壤之别。
若有所思的在街市逛着,吕辛碰运气般走进每一家医馆,却再未遇上可以解答她的那位受伤乡民。天色渐渐变晚,街市的铺子也陆续关门,就连行人也纷纷归家,只剩下打更的人在提醒着出城关门。眼看再也耽误不得,吕辛只得拖着采买的两大篮东西往城外走,终于在天黑之前到达了子江山。子江山上素来人烟稀少,夜深了更有野狼出没,若耽搁更晚只会更危险。思及此,她咬咬牙,加快了脚步。
刚爬至半山腰,吕欣稍喘了口气,澄光寺近在眼前,绕过这座寺庙,再往上攀爬一阵,不久即将到目的地。松了松心头后,她坐在一棵大树后稍事休息,刚擦了擦额头的汗,忽然听到一阵匆促的脚步声,只见一群人穿着夜行衣围住橙光寺,似乎在计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吕欣不禁屏住呼吸,生怕被人发现。
带头的那人叫嚣道:“智兴那老秃驴竟敢跟督公作对,现在就让他尝尝苦头!”说罢点起火把,往澄光寺周围的枯丛中一扔。
那人的声音好生熟悉,吕辛刹那间回忆起来,这不就是白天在街市巧遇的那位叫汤威的官爷吗?他是督公的人。
还不待吕辛涌起半分欣喜,汤威的的手下也纷纷燃起火把投向黑夜,在夜色中亮起点点星光,很快那束束星光化作带长尾的流星,将寺庙烧的火光大起。
--------------------
第8章 第8章
=======================
寺庙瞬间起了大火,火势迅速扩大,橙光寺俨然成了架在火上烤的肥肉,越烧越烈。黑夜像是被大火烧开了一个裂口,越来越亮。
“失火了!”
“救火啊!快救火!”
寺庙内传来一阵呼救声,接着是忙乱的脚步声。
“该死!”汤威啐了一口,显然未想到寺里的僧人这么快就发现失火,因怕被识破,只得带着夜行人悻悻离去。
寺庙的大门很快被打开,躲在暗处的吕辛瞧见几个衣冠不整的和尚提着水桶从寺中冲出来,瞧那仗势,大概预备去附近的小星湖打水救火。智兴方丈随后也被小和尚搀扶出来,只是他的须发皆染上黑烟,瞧着狼狈不已。
众人皆自顾不暇,也根本未发现在躲避在旁的吕辛。吕辛瞧见僧人们合力救火,而智兴方丈也脱离危险,不禁放下心来,悄悄往山顶攀去。
半山腰的热闹并未“吵醒”居于山顶的止水庵,返回厢房时,吕辛默默捋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不明白督公的手下为什么要半夜火烧橙光寺,万一僧人没有警醒察觉,岂不是会闹出人命?
她心头生出无数疑窦,却理不清半点思绪,唯有无奈的坐到榻上,从枕头下拿出那枚玉佩,轻轻抚着那个“郢”字。夜凉,玉质亦冰凉,肌肤陷入凹槽的瞬间,她情不自禁的说道:“督公……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
金銮殿。
圣上朝宗斜坐在龙椅上,静听着栾郢回禀有关修建皇陵的进度,从何处采买了玉石,又从何地采买了樟树。朝宗五十多岁,但保养得益,瞧着不过四十来岁,他的祖宗以武功夺天下,传至他这一代时只需守业,是以从未上过战场,身板并不像表面看着那么硬朗。深宫二十年,与朝臣玩的就是心眼,是以他的双眼往往眯着,总是探究的模样,却不愿被任何大臣瞧透他的心思。
栾郢身居高位,但面对圣上却不显谄媚之态,不似其他的大臣觐见皇上时恨不得将腰弯到地底下去,连模样都看不出去。此刻栾郢着一袭黑袍,袍子上绣有几株箭竹,葱翠郁立,在黑色的萧杀中平添几丝傲骨与生气。他的眉微垂着,敛尽平日目光中的慑人。
见栾郢不卑不亢汇报着采买的详情,朝宗不耐烦的摆手打断道:“这些小事你就不用禀报了,你拿主意朕信得过。朕问你,皇陵何时才能动工?”
栾郢恭敬答道:“启禀皇上,还有贵重木材与玉石未采集齐全,但并不影响皇陵的修建,二者可并行不悖。皇上可于下月选个黄道吉日,宣告皇陵动工。”
“还要一个月?动作也太慢了,从你提议修皇陵至今已快三个月,”朝宗有些不满,在龙椅上调整了坐姿,接道,“你难道不记得智兴大师说过,下个月星相有异,与朕的属相相冲,不宜大兴土木。朕命你,加快工期,这个月就必须开工!”
“可是……”
栾郢犹想再争取宽限几日,但皇上说一不二,更何况事关他本人的福祉,又如何能轻易听劝?栾郢只得应是,又将这笔账默默记在了智兴的头上。
说也奇怪,这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的老和尚,乃因本地官员知晓皇上近年爱好长生不老,便将这古稀之年的老和尚引荐给皇上,吹嘘他有天下罕有的养生之法,又是修佛之人,只怕掌握着修仙的奥妙。如此天花乱坠的吹嘘一通,这便引得圣上上了心,非亲自见这老和尚一面不可。而自从圣上得了这老和尚,先是给本地官升官,让他平步青云,直接从九品芝麻官一跃晋升为。工部尚书正二品,省了二十年辛苦耕耘。
而那地方官说也奇怪,升官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保举国公府世子谢赟,说此人是难得的人才,而皇上龙颜大悦居然答应了,这便把谢赟安在了工部侍郎的位置上,竟比国公府先前要为谢赟谋取的职位还要高。
原来,这小小的地方京官竟然是国公府的人。
栾郢一下子被摆了两道,抢走两个肥缺,会意过来后颇有些恼羞成怒,但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这老和尚不知给圣上灌了什么迷药,俨然成了圣上眼中的红人,连自己都快要靠边站了。更叫人气闷的是,这老和尚处处针对自己,总跟皇上说栾郢杀气太重,作孽甚多,劝皇上撸了他的权力,扬佛抑制杀戮。这怎么能叫栾郢不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呢?
栾郢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又只得暗暗压下,这时一个小太监进来禀告说:“皇上,橙光寺传来口讯,寺庙昨晚失火,智兴方丈受惊了,所以今日无法觐见皇上,还请皇上赎罪。”
栾郢听到这儿,不禁低头轻笑。
但朝宗却是真急了,急急起身,身子也前倾似的说道:“怎会如此?大师无恙吧!”
小太监又递上一封信笺,高举过头顶递于朝宗:“智兴方丈还派人带来一封信函,嘱咐要交予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