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带感情地同宋无絮对视一眼,而后又很快移开,像是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意味不明地提醒几人。
“若是再拖下去,阿沅恐怕可要撑不住了。”
来扬州城的这几日里,阿沅的身体状况愈发变差了。
上一回暴走的魔息对他造成的损伤过大,基本上整日里都在昏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池疏也一直在忧心此事,闻言放下荔枝,转而看向裴松月。
“裴公子,我们待会儿先去拜访江夫人一趟。”
“若得她允许,我们再为你搭好戏台,接你过去。”
“不必如此麻烦,我只需要一块能挡住脸和身体的幕布即可。”
裴松月将木偶戏要用到的三只木偶揽在怀中,眼里闪动着不明的情绪,轻声道:“带我一同前去吧,她不会拒绝的。”
一出正统的木偶戏演出需要配以乐声,池疏见裴松月如此重视与江夫人的这一面,本想为他准备齐全,但见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略一思索,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们待会要何时出发?”裴松月弯腰动作小心地将木偶放回箱中,“我许久没有在外面给人演过戏了,想好好准备一下。能否等我半个时辰?”
现下时辰尚早,要出门也不急在这一时。
池疏点点头,伸手将桌上的果壳拢到一起,站起身:“不着急,我先去准备马车。”
裴松月腿脚不便,推着轮椅去路上太耗时间,远不如坐马车方便。
他随着池疏一道出了门,回到自己房中换衣梳发。
谢知予也紧随其后,起身准备离开。
只是还没迈出一步,又被人从后轻轻用力拽住了袖子。
“我都看了你那么久,你怎么一点反应没有?”
姜屿追上来,一步跨到他身前,抬头盯着他的眼睛。
“你是真的不打算和我说话了吗?”
明明昨天晚上回来时都好好的,谁知道一个晚上过去,谢知予又突然变了脸。
姜屿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踩到了他的雷点,不然他怎么一直无视她。
可是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就算真的不想搭理她,也该给她个合适的理由。
姜屿执着地仰起脸,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将她的眼珠照得通透,望向谢知予的眼神中,不自觉带上了一点莫名的委屈。
谢知予叫她这样看着,一时竟然觉得有些无措,眼睫微微颤了两下,偏头与她错开了视线。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姜屿一靠近他,他的心跳就忍不住加快,似乎是欢喜雀跃的。
但与此同时,他又不可避免地会想起她与宋无絮,无边的酸涩感便如潮水一般迅速蔓延开。
谢知予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心里纠缠交织,搅得他心乱如麻。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好现象,他需要回到以往那般平静的状态。
所有这些纷乱复杂的情绪都与姜屿有关,所以也只要远离她就好了。
谢知予打定主意不再与她说话,正要绕开她,偏偏这时――
“他不想与你说话便不说,你何必要去贴他的冷脸?”
宋无絮看不下去,走过来握住姜屿的胳膊,将她拉到一旁。
“没了他,你还有我。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组队接任务,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为表诚意,他又特地加上一句:“哪怕是为了你去死,我也在所不辞。”
这番话在从前的姜屿听来或许会感动,但现在的姜屿却只觉得他聒噪麻烦。
姜屿面朝着宋无絮,刚要抽出自己的手,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突然一条锁链从她眼前飞过,尖端深深扎进了身旁的墙壁。
仿佛画面静止住了,还在拉拉扯扯的两人瞬间停下动作,定格在原地。
就连坐在桌边吃荔枝的宁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激灵,手中刚剥好的荔枝顺势掉在了地上。
三人困惑地齐齐转头看向谢知予,只见他表情冷淡地注视着宋无絮,明亮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眼里却是一片漆黑。
“那你现在就去死吧。”
谢知予的声音平静温和,微微勾着唇角,话里带着几分讥讽,慢声细语。
“光说不做有什么意思呢?我现在想杀了姜屿,既然你这么好心,那就代替她去死吧。”
???
如果问号也能具象化,姜屿现在脑袋上一定顶满了问号。
她冷静下来,拍开宋无絮的手,取下扎在墙壁上的锁链,转身面向谢知予。
“你到底是怎么了,好好的抽什么风?”
谢知予仍然没有回答她,只直直地注视着宋无絮。
眼神漠然,不带有任何感情,就像是在看一滩烂泥。
宋无絮撞上他的视线,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当然不会认为谢知予真的会动手,在他听来,这些话不过是在借机嘲讽他罢了。
他上一秒才对姜屿信誓旦旦地做出保证,这会儿若是退缩了,岂不是要让他当众打脸?
于是宋无絮收回退缩的右脚,甚至往前迈出一步,拦在姜屿身前。
“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与你何干?”
他毫不退让地回望着谢知予,用了同样的话回击。
“你以为我会怕你吗?你要有本事就真的动手,别只会光说不做。”
谢知予没有生气,反而颇有风度地笑了一下。
很难形容这个笑,脸仍然是好看的,只是笑容看上去却有些可怖。
如同藏身暗处的毒蛇探出头,那双竖瞳分明浸满了毒汁,却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出无害般的琥珀色,泛着假意的柔情,让人不寒而栗。
谢知予没接他的话,只抽出木剑,食指在剑柄上轻轻敲击着,这是他要动手的征兆。
宋无絮笃定谢知予不敢对同门下手,他虽害怕,却也仍强撑着没有退缩。
但姜屿却深知谢知予本性为何,为了生命安全,更为了她的任务,她没有办法再继续旁观下去了。
“等一等!”
姜屿一把推开宋无絮,跑到谢知予身前,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双手紧紧握住了他握剑的右手。
“之前你刺穿右手掌心,不是告诉过你要好好养伤,不能提重物吗?
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也没过去多久,还是先不要拿剑了。”
姜屿语速飞快地说着,回过头朝宁秋使了个眼神。
宁秋心领神会,连桌上的荔枝也没来得及收拾,揪住宋无絮的后衣领,怕他反抗,反手在他背上贴了一张符,拽着他往屋外走,顺手关上了门。
见屋里其余人都离开后,姜屿才松了一口气,同时松开谢知予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不解地看着他的神色。
“你刚才是怎么了?”
姜屿虽然不觉得谢知予会如他所说的那般想杀她,但她也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对宋无絮说出那番挑衅一般的话。
“总觉得你有点怪怪的,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谢知予右手掌心的伤早就痊愈,伤处只余一条淡淡的白疤,根本不会再痛。
他知晓姜屿的意思,她握住他的手,假意说出关心的话语,不过是想让他收手,不要与宋无絮较真罢了。
一如此刻,她在问他是不是不开心,明明是在关心他,但他却好似尝到一股难以下咽的苦味。
这股苦味不停在胃里翻涌着,令人恶心想吐。
谢知予脸色在一瞬间苍白了许多,他不想再听见姜屿的声音,绕开她,沉默地离开了。
第43章 牵丝戏(十二)
阳光正好, 街上有不少游人闲逛交谈,道路正中央,一辆马车逆着人流, 晃晃悠悠地朝前行进。
阿沅离不开人照顾,宋无絮只得被迫留在客栈。
裴松月很重视即将要与江晚菱见的这一面,换了身新衣, 又特意梳洗了一番。
他坐在马车里, 似乎是有些紧张,时不时就要检查一下衣服上的褶皱,摸一摸发丝有没有散乱。
这副模样看起来倒不像是因为多年没有在外人面前唱过戏, 更像是要去见自己的心上人。
单从裴松月的种种反应来看, 他对江晚菱绝不止是他说的为了答谢恩情那般简单。
但姜屿现在没有心思去深究这些。
在今早的第二次无视她直接离开后,姜屿发现, 谢知予好像变得更不想和她说话了。
若是换了旁人,她大概会觉得无所谓,但这是谢知予,她没有办法做到不去在意。
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刷了一路的友好度, 姜屿难免有点郁闷。
难不成是数值一夜清零了?
可之前就算是负数的时候他也还能和她正常交流。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了?
姜屿先前也没觉得谢知予的心思有多难猜, 直到这会儿才发觉她还是太天真了。
他一句话也不和她说,连个线索也不给,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个方向上去猜。
阳光从侧窗照进马车内,恰在谢知予睫羽上落下了些许灿金的暖光。
他右手指尖搭在左手手腕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眼睫低垂,像是陷入了某种深思。
姜屿坐在对面, 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神情, 试图能从中读出点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很可惜,她没有金手指, 读不了心,什么也没能看出来,满脸忧愁地叹了声气。
马车一路向前行进,约莫一刻钟后,总算到了江府别院。
池疏下了马车,扶着裴松月坐上轮椅,推他到门外,向看守的弟子出示令牌。
“我们想求见沈夫人一面,还请......”
话未说完,弟子便将剑一横,挡在门外,拦住了几人。
他看也没看池疏手中的令牌,只说:“抱歉,夫人不见客,几位请回吧。”
昨日夜里有人闯入别院,杀了不少弟子,偏偏江浸月又被吓得失了神,什么都不记得。
沈清风派人来查了一早上,并没有发现与凶手有关的线索。
倘若别院只住着江晚菱,他或许不会过多在意,但为了自己女儿的安全着想,还是又派了几队弟子来看护。
平日里若有人持令牌来,弟子基本上都会选择放行,但现在毕竟是特殊时期,他担不起这个风险。
几人显然没有料到这个状况,好不容易拿到了令牌,却还是进不去别院。
池疏不想就这样放弃,正要和这名弟子再商量一下,却有一道声音比他更先响起。
“让他们进来。”
江浸月站在院中,远远望着几人,朝门口的弟子命令道:“这几位是我的同门,无需防备。”
小姐既发了话,弟子也不好再拦,收了剑,恭恭敬敬地放行。
原书剧情大约是完全乱了套,姜屿没想过会在扬州碰上江浸月,条件反射地往前迈了一步,挡在谢知予身前。
但江浸月似乎对谢知予没了兴趣,命令弟子放行后又低头匆匆跑开了,甚至没有多留一秒,像是在惧怕着什么,全程未看他一眼。
她这副样子实在有些奇怪,就连出现的时机也很可疑,简直就像是特意守着时间来和弟子打声招呼,为他们放行一样。
......但她是怎么如何知晓他们会来的?
“夫人与小姐不住在一处,几位想见夫人,请跟我往这边走。”
弟子的声音唤回了姜屿的思绪,她最后瞥了一眼江浸月离开的方向,快步跟上了弟子。
江晚菱的住处在整间院子的南面,平日里少有人来打扰,她又喜欢清净,院中下人也不见有几个。
弟子为几人带路,走到屋前,轻敲了两下屋门。
“夫人,有客求见。”
和姜屿想象中的大不相同,明明是母女,但江晚菱和江浸月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长相。
除了眉眼有些许相似外,江晚菱的长相更明艳大气,气质温婉端庄,虽已年过四十,但保养极好,除却眼角有几条细纹外,丝毫不显老态。
不过多年顽疾在身,她的面色看起来很是憔悴,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像是闷闷不乐。
见有客人找来,江晚菱也仍旧提不起兴致,只抬眸粗略地扫了几人一眼,语气淡淡。
“真是稀奇,难得会有人想来见我。”
她坐在屋中,半侧着身子修剪花枝。
“我不记得曾在何处见过你们,几位找我又所为何事?”
池疏上前抱拳行礼,说明来意。
“回夫人,我们是受人所托,特意前来,想请夫人看一出木偶戏。”
“啪嗒”一声。
失手剪断的花枝掉落在地,江晚菱拿着剪刀的右手有些颤抖。
她问道:“......何人所托?”
池疏回答:“夫人故友。”
江晚菱的神色恍惚了一瞬,放下剪刀,对着他们点了点头。
“我许久未曾看过戏了,整日闷在这院里实在无趣,几位请吧。”
得到允许后,几人先合上了窗户,让屋内的光线变得黯淡一些。
姜屿和宁秋拉开幕布挂在门上,池疏推着等在外面的裴松月到门外,幕布恰好挡住了他的上半身。
紧张了一路,同样期待了一路,特意梳洗打扮,等终于见到江晚菱,裴松月却不愿露面。
他将傀儡线缠上手指,隔着幕布,即使被挡住了视线,也能熟练地操控着木偶亮相登场。
江晚菱正对着门口的方向,看着那几只木偶,霎时怔愣住了,似是不可置信,情绪上涌,泪水在一瞬间打湿了眼眶。
裴松月的唱腔响起,她颤抖着想要扶着桌子站起身,嘴唇几次张合,未语泪先流。
......
不得不说,江晚菱的反应着实有些耐人寻味。
但谢知予似乎对她与裴松月之间的事情不感兴趣,从最边上掀开幕布一角,独自去了屋外。
姜屿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不到一秒,快步追了出去。
江晚菱住的院子外面连着花园,东南角凿了一口小池塘,靠着池塘又建了一座四角凉亭。
姜屿跟在谢知予身后,沿着石子小径走进凉亭,两人面对面坐着,但中间隔了有至少两米远。
“你都一早上没有理过我了。”
没能等到回应,姜屿挪了挪位置,又问:“你是真的不打算和我说话了吗?”
“你说句话呀。”
姜屿锲而不舍地继续出声,一句话接着一句话往外蹦。
“理我一下,一个字也行。”
少女脆生生的声音连珠炮似的接连不断传入耳中,谢知予的心中随之泛起欣喜、悲伤还有愤怒,所有这些交缠在一起,如一团乱麻。